第32章
無論是誰,總有說出“我以前……”的時候。無論是真是假,是光榮是不堪,每個人過去總得有點什麽,這才能把那個人變成現在的樣子。
向陽的過去,有點說來話長,并非幾句就能概括。
他從小就是家長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白淨水靈,成績優異,還聽話。
他有時候真的想不通,聽話真的是用來誇人的嗎?窗外院裏的同齡人還在流着大鼻涕放風筝時他就被要求坐在了鋼琴凳上、學習桌前。他沒日沒夜地學習,學這些學那些,就連運動都是被規劃好的。
就是因為聽話,他一次都沒放過風筝;就是因為聽話,他從來沒打過雪仗;就是因為聽話,他連別的孩子說的那些都聽不懂。
他徘徊在每一個圈子以外。
“你看看向陽,多優秀!”“你看看人家,多乖多聽話!”“你看看……”
開心嗎?
現在想想,當初做過最叛逆的事大概是瞞着父母跟老師撒謊身體不舒服,偷學了一天自行車。
結果雖然自行車是學會了,但摔出一身傷擋都沒法擋,回家被他媽逮到,好一頓揍,要不是他爸攔着,晾衣架皮帶伺候都是分分鐘的事。
他小時候也讨厭過他媽媽,大抵是因為皮肉疼痛刻骨銘心,難以忘懷。他那時候更傾向于黏着他父親,他父親對他是想要什麽給什麽,只是老被他媽阻攔。
他父親,向遠,當時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家,愛好吃吃喝喝畫會兒畫,脾氣好,被人戳着脊梁骨說“吃軟飯的”都不生氣。
現在想想,他爸怎麽可能不生氣,只是沒表現出來罷了。
向陽小時候特別不能理解鄰居為什麽跟他說他爸是吃軟飯的,他覺得他爸畫的畫世界一級棒,後來他才知道,是因為他爸掙不着錢,他媽又特別厲害,開了個小公司,掙了不少錢掙的錢很多都砸在他爸身上,又是辦畫廊又是宣傳的。
那也不能說他爸是吃軟飯的啊,他爸飯做得一級棒,有他爸在,飯他都不願意出去吃。
後來那鄰居又說了:“做飯的男人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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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沒出息?向陽又不理解了。誰主內誰主外不都一樣嗎?更何況那個鄰居又不工作又不幹家務活,整天攤在家裏像個大爺,他為什麽又能說出這種話而不臉紅呢?
他把這話告訴他爸,他爸愣了愣,讓他別理會那個鄰居:“他就是吃飽了撐的。”
對于向陽,小時候的記憶裏,父親要比母親多得多。
母親一直都很忙,像個陀螺。從公司回來就要拖地,拖完地來看他學習學的怎麽樣,之後又鑽回書房繼續努力。他爸說過要幫他媽拖地,拖過一次後就被開了,原因是因為他媽嫌他爸拖得不幹淨。
向陽不理解的事有很多,一開始他還想每件事都弄明白,後來就不去件件較真了。
沒有必要,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只是有一場大雨來了,在他那是尚且稚嫩的心上摧殘出一塊傷,這塊傷後來變成了疤,過了那麽多年,現在揭開仍然會一抽一抽地疼。
向陽七歲生日剛過,兩天後新春一到,他爸就成名了。慕名而來的人像潮水推着的螞蟻團,一團一團的來,一堆一堆地離開。他爸在客廳和那些“朋友”虛與委蛇,笑着喝茶。他被關在屋子裏,被家教看管着寫作業,不允許出聲,也不允許随意走動。
那時候大概他父母的關系就有了裂縫。
因為他的教育原因,他父母吵得架開始變多。他的父親想讓他出國,或者随便學一學,自由地過活;他媽則想讓他像這樣子按部就班地努力,将來考一個好大學,在她的照看下一點差錯沒有地長大。
他爸的想法太過理想化,他媽的想法又太循規蹈矩。
向陽就這樣子,在父母的争吵聲裏,懂了一些事。但他裝作不知道,只是不再抵觸練琴和寫作業。他想,他只要乖一點,只要更完美一點,父母就不會再因為他吵架了。
同桌的王丫丫偷偷跟他說隔壁的xxx父母離婚了:“我覺得她好慘啊,小小年紀爹不疼媽不愛的。”
向陽聽了她的話,問她:“那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我爸媽跟我說的,”王丫丫一臉奇怪:“你爸媽沒跟你說這些嗎?”
向陽搖搖頭,眨眨眼睛沒說話。王丫丫嘆了口氣,裝作深沉地模仿她爸媽的語氣:“可惜了,女人離婚以後是帶不好小孩的,xxx要毀在她媽手上了。”
為什麽?為什麽?
向陽又不明白了。但他看王丫丫一本正經地說着這種話,就不去反駁,也不去詢問。但他把這話記在了心裏。
他突然害怕起來,怕他爸媽離婚,怕他也爹不疼媽不愛,淪為他人口裏的八卦。
可惜,他的努力并不能扭轉什麽。裂縫産生了,是因為多年前內核就出了問題。
他的父親成立了單獨的畫室,向陽暑假的時候去了一次,是一個漂亮的模特姐姐,穿着碎花長裙,笑的溫柔:“是叫陽陽吧?”
向陽握着書包背帶,點點頭:“姐姐你是?”
“哦,我啊,”模特姐姐轉轉眼珠:“是你爸爸的專屬模特。”
向陽眨眨眼,從骨子裏生出一份不安。他看着模特姐姐亮晶晶的唇,總覺得她笑的不懷好意,像是西游記裏吃人的妖怪。
向陽的直覺很準,他總該察覺到的,他總該明白的。
可他沒相信他的直覺,他相信了他爸。
他爸說是他想多了:“那個模特姐姐是很好的人,很溫柔。”
從那以後他爸就不怎麽回家了,反倒是他媽有了更多的時間陪他。向陽坐在飯桌上,吃着他媽媽做的味道一般的菜,看着桌子對面的空位問他媽媽:“爸爸呢?”
他媽媽夾菜的手頓了一下:“……他工作忙,不回來了。”
向陽看見了他媽眼角的反光,心裏不祥的預感又冒了出來。他聽見暴雨擊打玻璃的聲音,想着這場雨可真大。
後來這對話成了向陽和母親間的日常對話。
在向陽七歲到八歲的後半年裏,他和媽媽的關系緩和了太多。他開始從以前和母親待在一起就什麽話都不說的樣子變成了後來可以和母親一起看着喜劇笑的樣子。
反倒是父親對他來說開始變得陌生。但從小養成的信任還是沒減,他還是希望能看到父親,時不時地還問一問爸爸在哪兒。
向陽八歲的那天,只有母親陪着他,去了趟游樂園。他在原地等着去買雪糕的母親,轉頭時卻看到了父親——和他父親手裏牽着的模特姐姐。
他背過身去,不再看。正巧母親回來,把雪糕遞給他:“少吃一點,吃不了就給媽媽。”他接過雪糕,看着母親的笑臉,什麽也沒說,只是拉着母親走向另外一邊。
雨開始下。
綿綿細雨,斷斷續續下到三月。他母親那天還跟他說來着:“這邊兒難得不這麽幹燥,今年雨好多啊。”
是好多啊,他撐着下巴看向車窗外。小毛毛雨飄到車窗上,劃出一條條白線。
不知道這雨能持續多久。
“向遠!”雷轟隆轟隆地炸開,閃電把向陽媽媽半邊臉照的慘白:“她是誰?!”
向陽悄悄下了車,走進他爸的畫室,站在工作房門口聽着裏頭傳來他母親的吼叫,抿着嘴看着地面。
“她是誰?”他父親在冷笑:“她是給我溫柔,讓我自由的人!”
向陽聽見他母親崩潰的哭腔:“那我是什麽?啊?向遠你說說,那我又算是什麽?!”
他捏緊了手,聽着他父親用一種他從不知道的陌生語氣說着陌生的話:“以往的那些已經過去了,再提也沒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向陽母親拿起剪刀,伸手把架子上的裸女像劃壞:“是我!陪你走過那幾年的!是我!幫你一開始撐起這個畫室的!是我!是我!”
向陽父親皺眉看着一向冷靜自矜的女人大吼大叫:“那又怎麽了?我們不适合,就這樣算了吧。你要是能接受,就不用離婚,各活各的,你要是接……”
“法院到時候會給你傳票的,”向陽母親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定定地看向向陽父親:“離婚。我的財産你一分都別想拿。”
向陽難過地下撇着嘴角。他想,他可能要變成辨認嘴裏的八卦了,他可能要變得爹不疼媽不愛的了。
向陽的母親打開門,看見低着頭站着的向陽愣了一下,但她馬上反應過來,半蹲着伸出手:“陽陽,走,跟媽回家。”
向陽擡起頭,眼淚順着他的臉一路下滑,被他母親看到,伸手替他抹了去:“沒事,咱回家。”
他牽住他的媽媽,只回頭看了一眼他爸。他的爸爸正忙着确認模特姐姐身上有沒有傷,看都沒看他一眼。
向陽難過了很久。他坐在教室裏,如坐針氈。王丫丫找他說話他都沒敢理,生怕別人知道他父母在鬧離婚。
他很害怕。
在怕什麽?
不知道,但是就是害怕。
他回到家,看見母親日漸憔悴,但依舊沖他笑,心裏很不是滋味。
事情到底為什麽就變成了這樣呢?
他開始懷念起最開始,很小的時候,他家的樣子。那時候他媽媽還沒開始創業,只是做着小經理,他爸爸也做着小美術老師,錢不多,但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那時候,家裏永遠都有笑,都有飯香,都有光亮。
向陽媽媽遞給他一碗飯:“吃不吃蓮藕排骨?”
向陽點點頭,盯着他媽媽臉上的淚痕眨眨眼:“媽媽你很累嗎?”
向陽媽媽愣了一會兒:“……還好。媽媽不累。”
向陽沒說話,看着他媽媽顫抖的手心想“撒謊”。
向陽媽媽盯着盤子裏的菜想了一會兒,突然低聲問向陽:“媽媽真的很差勁嗎?”
向陽咬着筷子搖搖頭。向陽媽媽擠出一個笑,摸了摸向陽的頭:“那就好。”
窗外雨點還在瘋狂地砸着窗。向陽回頭去看,看見了密集的雨點争先恐後地往窗上撞,心裏酸酸澀澀的。他連忙低下頭去,讓淚消失在深色的桌布上。
雨還在下。
作者有話要說:
文章裏王丫丫說的話請各位千萬不要相信,這屬于非常有毛病及性別歧視的話,請各位也不要學。
每個人都不應被這樣的髒水所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