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Oui Chef!
第1章 Oui Chef!
地鐵一號線停靠聖保羅站,叢欣随着人流下車,穿過悠長的甬道,再拾級而上,走進夜色裏。
五月的巴黎正經歷一波倒春寒,冷空氣裹着細細雨絲撲面而來。她戴上兜帽,把領口的拉鏈拉到最高,半張臉藏進去,低頭匆匆而行。從地鐵站到孚日廣場這條路,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走,小巷,拱門,連廊,精确掌握時間,在到達目的地之前,脫掉淋濕的外套,整理頭發,摘下脖子上挂着的訪客名牌放進口袋裏,然後拐進廊下一扇高聳的黑漆木門。
接待桌後面穿黑西裝的法國人擡眼看她,用一種持重而疑惑的語氣對她說晚上好,像是在判斷她身上制服似的灰色西裝以及手裏的沖鋒衣和印着廉價超市Logo的帆布袋是否符合餐廳“高雅着裝”的要求,直到她報上名字,對上預約信息,才挂起個微笑,請她進去。
店裏是極繁風格的裝飾,鏡子滿鑲,彩繪鎏金。在座吃飯的人看起來幾乎都是游客,一道菜上來各種拍照,還有一桌在直播探店,講的是中文。這個級別的餐館,曾經接聽手機都是大不敬,現在卻司空見慣。侍者看見根本不說什麽,甚至還會按照他們理解的中國人合餐的習慣,把幾道菜迅速上齊,再對着鏡頭用帶法國口音的英語做介紹。
餐椅拉開,叢欣坐下,接過菜單。此地做傳統法餐,已經有百年歷史。每道菜名洋洋灑灑,排版居中對齊,好似一首散文詩。晚餐時間不提供tasting menu,她零點了沒試過的幾樣,都只要了半份的量,配了三種杯賣酒。
點完菜,她打開微信,略過幾個工作群,以及幾百條新消息的提醒,直接下拉,找到那個仍舊是初始用戶名的灰色頭像。
過去幾天陸續發出的幾句話虛懸在那裏——
我下周去法國培訓,見一面?】
先飛裏昂,再去巴黎,你哪天有空?】
我到巴黎了,明天過去找你方便嗎?】
……
對面仍未回複。
*
每周二至周日,餐廳營業到晚上十點。這一天是星期天,結束之後要做大清掃。時為照例留到最後,等着外包的清潔工刷完地,他再例行檢查,簽字鎖門。
午夜之前,環衛車經過後巷停靠,他跟學徒和廚工一起把當天的廚餘清到外面。司機一直跑這條線路,也算是熟人了,照例降下車窗,遞來保溫杯。他再裝滿咖啡還回去,互道謝謝,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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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後廚,裏面還在消毒,熱氣蒸騰,清潔劑刺鼻的氣味伴着高溫彌散。他摘下廚帽和發網,扯掉廚巾圍裙,一并扔進洗衣籃,又推開後門走出去。
門外是條小路,雨才剛停下不久,空氣潮濕而微涼。前一陣罷工,路邊垃圾堆積如山,至今隐隐泛着味道,但跟後廚比起來還是顯得清新。法餐廚房似乎永遠在熬牛骨髓,那種香氣濃郁到一定程度,是有些臭的。
他站在黑暗裏,将廚師服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低頭點了支煙,吸一口,吐出白霧。附近店鋪都已經關門,四下安靜。不遠處傳過來碎片似的幾個詞,聲音不高,卻還是叫他聽見了,因為是漢語。他朝那個方向望過去,街角站着個女人,穿一件黑色大外套,逆着路燈的光,只見剪影,一手好像抱着支酒瓶,另一手拿着電話在耳邊聽,說完幾句,又低頭對着屏幕打字。
一看就知道是游客或者剛來沒幾天的留學生,倒不是因為她講漢語,而是她居然站在街邊刷手機。本地多的是小偷,還得提防着飛車搶奪。
時為本不想管,但就在十來米開外,三個穿紮眼潮牌的北非裔男人正掃街似地并排過來,十幾二十歲的樣子,一路喧嘩說笑着。其中一個看到那女人,吹了聲口哨。時為朝那裏走過去。那三個人見他們都是亞洲面孔,大約以為他跟女人是一起的,身上又穿着廚師制服,顯然就在附近工作,沒再靠近。
Oui chef!一個男人說,兩指并攏對他做了個致敬的手勢,不知是嗑嗨還是喝高了,腳下步子闌珊。另一個突得靈感,rap起來:oui chef,bien sur chef,tout de suite chef……三人發出一陣哄笑,漸漸走遠。
女人卻絲毫沒覺得危險,挂了電話,轉頭朝那個方向看着,輕輕笑了聲。
時為不确定她是不是喝多了,想對她說,半夜別在這兒站着了。
她已回身,對他擺手打招呼,說:“總算等到你了。”
時為原地站定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問:“你別是不認識我了吧?”
時為還真有這樣的感覺。他們有多久沒見了,他一時算不清,更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出現在此時此地,深夜,巴黎,他工作的餐館後門外。
她倒是很自然地說下去:“給你發幾天微信了,你一直沒回,打電話也不接。”
時為默默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兩個陌生號碼的未接來電,再點開微信看了看,不知什麽時候登出了,他沒注意。他在廚房工作,從每天下午到深夜,屏幕使用時間少到以分鐘計。微信更少打開,反正總共也沒幾個聯系人。
這時候重新登入,才看到那幾條新信息提醒。
“包租婆怎麽沒水了”對他說:
我下周去法國培訓,見一面?】
先飛裏昂,再去巴黎,你哪天有空?】
我到巴黎了,明天過去找你方便嗎?】
……
一條條虛懸在那裏,已經隔了好幾天。
他上下翻了翻,說:“你叫這名字,我知道是誰啊?”
她反問:“你不知道我是誰?”
這句話倒讓他笑了,是那種沒什麽情緒的笑,而後說出她的名字:“叢欣。”
她也笑起來,說:“能……進去看看嗎?”
手指着餐館後門,再添上一句解釋,“米其林三星的廚房,有點好奇。”
臉上是她标志性的表情,微微歪着點腦袋,眼梢細長,唇角揚起,漾出一點梨渦來。
時為低頭,沒多廢話,滅了煙扔進垃圾桶,轉身去開門。
叢欣抱着那瓶酒,跟在他身後走進去。
四百多年的老房子,經過幾次現代化改造,還是顯得窄小。進門的通道容不得兩人并排而過,一邊是員工休息室,另一邊就是通往後廚的不鏽鋼隔斷。隔斷裏面是消洗間,一個阿爾及利亞男人剛清理完煙道,正用高壓水槍沖地。
時為透過門上的玻璃往裏随便指了一圈,發酵機,熟成櫃,冰庫,熱廚,餅房,包房……一般人大約會覺得無聊,叢欣卻細細看那些設備,間或提問,甚至連型號都很熟。
時為只覺自己多餘替她介紹,她倒是不當回事,解釋:“我這幾年換了幾個地方,每次都是從籌開做起,前期裝修、采購之類的都要管,五星級的西餐後廚基本也是你們這個預算标準……”
一邊說,一邊已經走進員工休息室,她把手裏的酒瓶頓在桌上,從牆邊拉了張椅子過來,脫掉沾滿雨珠的外套挂在椅背後面,挨桌坐下了。
時為看了眼牆上的鐘,已近午夜,說:“我這裏一時半會兒還完不了。”
是催她自己先回去的意思。
叢欣卻給他也拉了張椅子,說:“那正好,我們就在這裏聊幾句。”
聊什麽?時為想問。
沒等他開口,叢欣便很熟稔地對他說:“我這次是來出差的,到巴黎三天,le cinq、Le Meurice、白鳥、白馬都去了,你們這裏已經是第二次……”
時為揶揄:“你們出差餐标這麽高啊?”
“工作需要,”叢欣笑說,“其實吃得我根本不想吃了好嗎。第一第二頓是驚喜,第三第四頓也還行,一個禮拜法餐吃下來,什麽鵝肝松露棕色交響曲,不如給我來碗方便面。”
時為聽着,忽然想起今晚打烊之前,侍者收盤子進來,有一桌的兩道菜明顯只吃了一兩口。都是魚臺的出品,負責魚臺的廚師問侍者怎麽回事。侍者聳聳肩,說是游客,誰知道呢,也就沒下文了。
此地的主廚名下十幾家餐廳,有重要客人預定才會來一趟。他們這一家在市中心,游客多,侍者都會講英語,但溝通總還有些障礙。看人下菜碟也是常有的事,一眼就知道誰是第一次來,也只來這一次。門口米其林三星的牌子已經足夠讓這部分客人自我催眠——此地每道菜都是人間絕味,哪怕嘗起來似乎不太好吃,也一定有它的道理。而且,這部分客人最主要的目的是拍照打卡。只要能在社交網站上發個好看的九宮格,就不虧。
“點什麽了?”時為這時候問,酒他已經看見了,是一瓶羅納河谷的白混釀。
叢欣試着回憶,這一周下來真有點審美疲勞,從前菜到主菜蔬食,無甚可說,最後只是問:“今天你們主廚不在吧?”
時為給聽笑了,心裏說,果然。
他知道她嘴刁,挑食更是挑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小時候就這樣。
叢欣好像也猜到他的心思,很是嘚瑟地一攤手,說:“怎麽辦呢,我這種從小吃過好東西的人。”
是實話。他倆說起來都算酒店子弟,時為的外公還曾是江亞飯店中餐廳的大師傅。
笑了會兒,他才看着她問:“你餓不餓?”
她也托腮看着他,反問:“你做什麽給我吃?”
時為沒說話,回身去開自己的儲物櫃,從裏面拿了兩個杯面扔到桌上。
當地超市買的,包裝陌生,口味不明。
叢欣難以置信,說:“你真請我吃方便面?”
時為說:“下班了。”
叢欣說:“你可是米三的廚師啊!”
時為懶得解釋,星不管多少顆都是給餐館的,跟他沒關系,還是那句話:“下班了。”
說完徑自往電熱水壺裏裝了點水,按下開關。藍色指示燈亮起,水加熱鼓噪,聲音越來越響,漸漸充滿整個空間。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還是叢欣先開口問。
時為搖搖頭,只是看着水壺,蒸氣正在不鏽鋼壺口一顆顆地凝結。
叢欣目光跟随,發覺自己也算不清楚他們有多久沒見了。
兩人靜靜躺在彼此的微信聯系人列表裏,已經有許多年。但要說徹底沒見過,也不對。
歐洲的餐館,陽歷新年過完便是淡季。疫情放開之後那年,他一月底二月初休假回了一趟上海,陪外祖父母過年。而她在酒店工作,春節是最忙的時候,總是在外地駐店不回來,只會在除夕夜打個視頻電話給長輩拜年。外公外婆自然叫她來吃飯,她玩笑說自己一定要掙國定假日三倍的加班費,而後跟他們說“新年好”。連帶着他,也在視頻上見了一面,互相說了一聲“新年好”。
而對時為來說,或許還得多算上一面。也是那年春節,集團領導在江亞飯店請退休職工吃飯,他送外祖父母過去,在電梯裏的顯示屏上看到她。那是一支廣告短片,選了各地員工出鏡。她站C位,對屏幕外的人粲然笑着,做出标準的禮儀手勢,身穿集團統一的灰色制服,說着集團統一的slogan:“山水千程,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