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就在這時,又有新的消息傳出來。
說是此地業主跟PV的合約即将到期,已經決定不再續了。酒店會撤了PV的牌子,換上瀚雅旗下的商務豪華品牌“瀚岳”。
雖說只是換牌,酒店還是原本的酒店,五星級還是五星級,但對在其中工作的人來說,卻有很大的不同。換了酒管公司,員工是能調去別處,還是就此解聘?要是留下來,瀚雅能不能給到PV一樣的薪資福利,今後的管理方式又會不會有很大的改變?
尤其是叢欣這一批管培生,本來以為至少能在“靜鉑”工作一段時間,哪怕勞動合同是跟瀚雅簽的,培訓期間也算有國際聯號的經驗,将來跳槽,總歸容易一點。而反觀“瀚岳”,說起來也是聯號的五星級,但當時只在北京有一家店,印象中還是那種古早的國企作風。同樣一段工作經歷,寫到簡歷上,觀感天差地別。
就是在這樣一片人心惶惶中,副總葉缜接了集團派下來的任務,開始策劃一場重大活動。活動包括路演、記者招待會和晚宴,規格頗高,政府機關的領導、駐滬總領館的外交官、PV全球總部、亞太以及大中國區高管都要出席。葉缜為此組織了一個項目團隊,除去會展供應商的招标,還在內部廣撒網,遴選主持人。
所有人都知道,在如此規格的活動上擔任主持,是一個在高層面前刷臉的好機會,倘若表現出色,分配去個好些的部門自不必說,甚至可能就此離開一線,調去集團總部工作。
谷烨對此志在必得。畢竟放眼“靜鉑”上下,乃至PV在整個華東地區的各家酒店,只有他這麽一個“吳彥祖”。而女主持的熱門人選卻有兩個,叢欣和彭聰倩。
三個人都被拉進了項目團隊,工作之餘還得開會,跟着Ma的人一起頭腦風暴,旁聽會展公司比稿,細化策劃方案,分工協調各路供應商。到了後來,甚至已經開始寫串場詞,主持人選卻還是沒有定下來。形勢因此變得有些微妙,所有的中英文串詞都是彭聰倩和叢欣寫的,也是她倆更熟悉流程,最終卻要從她們中間篩掉一個,剩下的那個與谷烨做配。
根據項目組的內部消息,葉缜跟大中國區市場傳訊部的老大提過另一種可能,叢欣和彭聰倩,兩個女主持。而且,葉總那段時間幾次跟她們吃飯,有時甚至是一對一地約。
這局面讓谷烨不安,忽然不自信起來。
他自小憑一張臉被每一個女老師偏愛,哪怕上課說小話,下課淘氣,成績也馬馬虎虎。所以總覺得葉總對他有成見,一通回憶下來,約莫找到原因。
也許是培訓開始的第一天,他被一班人當成領導,冷落了後來進門的葉總。又或者是他有一次馬屁拍在馬腳上,開口管葉總叫“神仙姐姐”。葉總當面沒說什麽,過後卻有培訓師在課上特別重申,對人第一稱呼是女士或者先生,專業人士的稱姓加職業,有博士頭銜的稱某博士。除非對方主動提出,諸如美女帥哥、靓仔靓女,以及弟弟妹妹、姐姐大哥、阿姨叔叔、大爺大媽這類親戚式的稱呼,不适合在“靜鉑”出現。
谷烨覺得自己被針對了,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葉缜當時的處境并不比他好多少。
“靜鉑”即将撤牌,PV的管理團隊自然也要離開。
總經理亞瑟·佩裏本來傳了很久要升中國區CEO,但最後總部人事令宣布,新任CEO是香港那邊的藍道·奧森。此人是從某家號稱“CEO搖籃”的咨詢公司出來的,初進PV就負責投融資那一塊,從沒做過酒店一線。而阿sir派駐華東十年,大約也是不爽,聽說已經辭了中國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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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來,原本在他手下的管理人員便有些不妙。其中就數葉缜的職級最高,處境也最尴尬。她在“靜鉑”從管培生一路升到副總,其中的緣由衆說紛纭,這下“靜鉑”撤牌,阿sir也不在了,她調去別處卻不一定能給到她一樣的職級,今後何去何從還是個問號。
換牌“靜岳”之後,瀚雅勢必會派自己的管理團隊進駐,也不大可能讓她留下升總經理,到時候能不能保住副總的位子都不一定。而且,就算保住了,也是在走下坡路。酒店行業的鄙視鏈擺在那裏,國際聯號的地位遠高于本土品牌。原因顯而易見,前者無論薪水、福利,還是培訓、發展都要比後者好上許多。在本土品牌工作的都想往國際聯號跳,要是在國際聯號做了幾年副總,去本土品牌又沒升上總經理,絕對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谷烨危機感重重,彭聰倩卻不這麽覺得,兩個女主持的方案基本不可能。而她需要這次機會。
一改平素淡漠的态度,她主動去找叢欣,直接開口問:“你怎麽想?”
叢欣回答:“我都行。”
彭聰倩挺無語的。
叢欣接着解釋:“要是不用我上,我正好請年假去崇明島看鳥,網上說今年第一批候鳥這個月就該到了。”
酒店需要輪班,平常請假不容易。為了這場大活動,她們都被特批跟同事換了班,空出那幾天。
叢欣覺得自己打算得挺好。彭聰倩卻不相信,雖然在她的印象中,叢欣似乎真就是這樣的人,上班的時候,可以連住幾天值班房不回家。一到放假,收一只大背包,撒丫子跑着就沒影了。但眼前這場活動跟平常到底是不同的,她不信有人可以這樣看淡,直覺叢欣這人真虛僞啊,便也不問了。
最後,主持人選終于定下來,結果也在大多數人的意料之中——谷烨和彭聰倩。
而叢欣,也沒能去成崇明,被派了個外場主持的活兒。
有人如願,有人退而次之。但不管怎麽說,那一場盛大活動在當年初冬如期舉行。
那天上海大降溫,西北風吹落梧桐樹葉,叢欣在十攝氏度左右的氣溫裏穿無袖旗袍,站門口紅地毯上引導嘉賓簽到、剪彩、為獅頭點睛。再到夜裏的晚會,彭聰倩和谷烨一起主持了整場活動。會上宣布了“靜安鉑景”換牌“瀚岳”的決定,也宣布了PV和瀚雅兩集團實現交叉持股,并在未來十年開展深度戰略合作的計劃。直至最後,金色銀色的焰火在巨幅LED顯示屏上綻開,Full House,upancy 100%的巨型燈标璀璨亮起,盛會圓滿結束。
賓客散去,彭聰倩去宴會廳後面的化妝間,推門便看到叢欣正在落地鏡子前面,妝卸了一半。彭聰倩略有些尴尬,叢欣看見她卻很自然,從化妝臺下面摸出一瓶宴會上剩下的香槟,手把瓶頸晃了晃,笑對她說:“喝一杯嗎?”
不知道為什麽,彭聰倩把這句話也當成是一種邀戰,自然不會輸這一陣,欣然應允。
真的喝起來,當然不止一杯。酒至酣然,兩人坐在鏡前,旗袍、禮服都脫了一半,上身幾乎只剩nubra,微醺之下,是一種高潮過後的空虛。人累得不想動,也不說話,只是刷着手機,笑看同事們在微信群裏發的照片。
周遭萦繞着隐約的香氣,是一種荔枝味的香水,彭聰倩一直用的,幾乎已經成了她的标志。
叢欣忽然說:“Cecile……”
彭聰倩應:“嗯?”
叢欣想起兩人一起刷馬桶的那天,說:“我那時候一直以為你肯定不等培訓結束就辭職走了,沒想到你能把房務部輪完,然後去餐飲部端盤子,去銷售部賣月餅,去前廳部說對不起……”
彭聰倩聽得笑起來,笑了會兒才又問:“知道我為什麽留下嗎?”
“為什麽?”叢欣反問。
彭聰倩看着鏡中的她,回答:“因為你。”
叢欣回望,也笑了,像是不信,卻又不說出來。
“要是走了,就好像輸了。”彭聰倩解釋。
叢欣說:“你至于嗎?跟我比賽刷馬桶?”
彭聰倩繼續解釋:“我其實還想看看葉總最後會選誰。”
叢欣愈加笑起來,欲言又止。
“有話說啊。”彭聰倩覺得她好不坦率。
叢欣轉頭看她,問:“你這算不算一種……二胎心理?”
彭聰倩還真接了她這個梗,回:“話說清楚,到底誰是二胎,你還是我?”
叢欣大笑。
彭聰倩看着她,忽然信了那句“我都行”,叢欣這個人,好像是真的無所謂。
笑了會兒,彭聰倩才說:“叢欣……”
叢欣應:“嗯?”
彭聰倩看着她,說:“我挺喜歡你的,但你別覺得我以後不會把你當對手。”
叢欣又笑起來,反問:“你幹嘛非要把我當對手?”
彭聰倩怔了怔,也笑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半天才道:“我集體面試那天就記住你了。”
叢欣意外,問:“我做什麽了?”
彭聰倩說:“你不記得了嗎?我們撞了英文名。”
集體面試要做名牌,彭聰倩面前寫着Cecile,叢欣也是。但尴尬只是一瞬間的,兩人對視,叢欣便已笑着說,我随便起的,而後坦然拱手相讓,把自己那張A4紙折到反面,寫了個Joy。
“然後,你還說你喜歡旅游。”彭聰倩接着說下去。
學生參加面試,被問到業餘愛好,十個裏面總有七個說自己喜歡旅游,這個比例在酒店行業又要再往上升一升。但也只有叢欣的旅游最不上臺面,別人說的起碼是東南亞海島,家裏條件好些的,更是英美歐洲。叢欣壓根沒出過國,甚至連飛機都沒坐過,說的都是大學四年在上海接外國游客當英語導游,以及買學生票乘硬座去山東玩,去河北玩,去東北玩,借住在當地同學家,或者住青旅住農家樂,偏偏可以把那些普通到有些寒酸的游記說得精彩紛呈。
再到實習經歷,叢欣幾乎等于沒有,甚至不曾擔任過什麽重要的學生會職務,說的是自己如何賺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那是黃浦江邊舊船廠搬遷後的一塊空地,在她大二那一年的暑假搞了個嘉年華,她租了攤位賣可樂和爆米花,自己去跟百事談的采購價,營業十天,賺了兩萬元。
……
叢欣聽着,這才知道原來在她記住彭聰倩之前,彭聰倩已經記住了她。
彭聰倩說着,也覺得意外,要不是因為喝了酒,自己絕不會說這麽多話。
不确定從什麽時候開始算,她就沒跟誰說過這麽多話,但這種瑣碎的坦白也只有這麽一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