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2010年2月,除夕的前一天,朱岩從拉薩回到上海,正式結束了兩年的援藏任務。
醫院領導去機場歡迎,送上鮮花,拉起橫幅合影。時益恒也去了,作為家屬站到朱岩身邊,在那張照片上留下他的笑臉。人到中年,無論外貌還是事業,他們仍舊是別人眼中相配到令人豔羨的一對。
但等到回到家中,時益恒把時為的情況告訴朱岩,對她說:“你看看你兒子……”
兩個人都很清楚,以時為現在的狀态,就算放棄出國的打算,參加這一年的高考也不會有什麽理想的結果。
朱岩聽着,不記得這是第幾次感到他在說,你看看,這是你的責任和過錯。但她沒跟時益恒争論什麽,只是去了時為的房間,關上門,坐下來問他:“你說你想做廚師,是你自己的打算,還是為了跟你爸賭氣?”
時為意外,是因為這一問跟叢欣說過的話幾乎一模一樣,也是因為朱岩看着他。她很少有機會這麽認真地看他,給他所有的注意力。
“是我自己想做。”他再一次地說。
朱岩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
春節那幾天假期過完,她沒有立刻回醫院上班,又休了一周的假,以極高的效率辦完了所有要辦的事,然後和時益恒談了一次。
時益恒只當是關于兒子的問題,便說了自己的想法:“我考慮過了,先安排他出國讀一年美高,到了那邊再申請大學,時間上更寬裕一些,機會也更多一點。”
他認為這是眼下最好的辦法,但朱岩卻說:“你問過他想要什麽嗎?”
“問他?”時益恒只覺可笑,“你真打算讓他去新東方學炒菜啊?”
這句話裏多少有幾分責怪她父母的意思,但朱岩沒有計較,只是把這幾天自己做的安排告訴他:“我申請了洛桑的一個fellowship,準備帶他過去在那裏讀書。以後你不用擔心他在你的生活圈子裏出現,回答那些問題也可以容易一點,比如你兒子去哪裏了,進了哪間學校。”
時益恒怔了怔,先是辯解:“朱岩,你在想什麽?我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
繼而又覺得這計劃不切實際:“你43歲了,又是這個職級,再出國去進修有什麽意義?你兩年援藏換來的升職機會就這麽不要了嗎?還有時為,你讓他去美國或者去瑞士有什麽區別?但凡不是野雞學校,該考的标化考試還是得考……”
朱岩打斷他道:“我跟為為談過了。我供他讀QS有排名,能做學歷認證的學校,他可以選自己想學的專業,也已經知道需要達到怎樣的成績才能錄取。至于我,我願意去學點新的東西,也至少陪他兩年。”
時益恒輕嗤,仍舊覺得可笑,說:“你現在想起來陪他了?”
朱岩卻只是點點頭,直接說:“還有,我們離婚吧。”
“為什麽?就為了他?!”時益恒只覺荒謬,“你冷靜一下,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上海,我們之間什麽問題都沒有了,為什麽還要為了感情之外的事情分開?”
朱岩并未點明此刻不冷靜的究竟是誰,只是反問:“你真覺得我們之間什麽問題都沒有?所有的矛盾只是因為時為?”
時益恒一時語塞,是想反駁的,但又覺得他們這樣的情況,自己絕不應該是卑微挽回的那一方。
而朱岩繼續道:“就趁這幾天吧,我們去把手續辦了。為為已經成年,不牽涉撫養權的問題,財産也不用分割,各自歸各自所有。”
時益恒聽着,仍舊認為朱岩頭腦發熱,誠然她事業發展得很好,但跟他所有的比起來還是差遠了。過去的這些年裏,他也曾無數次考慮過離婚,甚至早就為分割財産做好了準備,就算她想要争,也争不到什麽。但她好像早已經知道了,這樣徹底不在乎,卻又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反倒是讓他有種一腳踩空的虛脫感。
直到兩人去民政局簽了協議,他才意識到她真的都想好了。朱岩這個人就是這樣,決定了就是決定了,不會再輕易改變。
除去離婚,還有工作。盡管那個研究醫生的項目年齡上限是45歲,而她已經43了,簡直就是從頭開始,但她還是放棄了院內的升職,遞交了申請。
與此同時,她跟時為一起鎖定了幾間合适的目标學校,開始準備材料,報名考試。
以及職工樓的拆遷,她過去幫父母看協議,選房子,計算各處安置房的差價。
就是在那一天,他們在拆遷辦遇到張茂燕。
叢甘霖店裏的廚師是通過朱師傅的關系介紹的,也是經了那個廚師之口,沈寶雲和朱明常才知道他出了事。這時候人多嘴雜,且大都是過去的同事,沈寶雲只含糊問了句:“你怎麽樣?有什麽要相幫的一定說話啊。”
張茂燕只是笑笑,說:“都已經解決了,師父你別擔心。”
沈寶雲看出來她不願意多說,也不方便再問,只道:“欣欣呢?好久沒看見她了。”
自時為搬回自己家去住,叢欣已經有段時間沒去過職工樓,每天悶在家裏學習。
張茂燕知道女兒心情不好,卻只是解釋:“她蠻好的,還有幾個月就快高考了,正忙着複習呢。”
朱岩在旁聽着,一直沒怎麽說話,臨走才又叫住張茂燕,兩人去她車上聊了幾句。
像一年前一樣,朱岩又跟張茂燕說了一遍謝謝,是因為沈寶雲和朱明常的新居特地選在張茂燕家附近,而她又準備帶着孩子出國幾年,以後難免要麻煩張茂燕照應一下二老。
她很坦白地對張茂燕說了自己的情況,說:“為為前年回職工樓住之前,我媽媽說這個孩子他們幫我帶好,我知道他們真能做到,但我仔細想過,有些事還是得我自己來做。”
她仍舊羨慕張茂燕有這樣一個女兒,或者更準确地說,羨慕那種彼此之間親密和信任的關系。
但張茂燕只覺受之有愧,她也正羨慕着朱岩,可以這樣幹脆利落地安排好孩子和父母,徹底地主宰自己的生活。
而且,當初沈寶雲做主讓出的那間小屋,現在已經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錢。雖然2010年的拆遷政策沒有多少讨價還價的餘地,一律數磚頭,按照評估單價乘以面積計算。就他們那間十二平米的小屋,她選了要錢不要安置房,再加上一點簽約獎勵和搬家費,全部到手不過八十來萬。
這筆錢跟上海的房價比起來并不足道,但也是八十多萬,職工樓裏所有人一輩子都沒掙到過的一筆大錢。
師父一家給予她的已經太多,她不可能再開口要求他們幫助,哪怕當時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
那個時候,她已經知道新店注定是保不住了。
叢甘霖原本自以為很明白開飯店那一攤子事,結果還是領教了臺灣老板的手段,平了賬,退出股份,弄到幾乎一無所有地離場,還剩将近一百萬的外債。
現在拿到拆遷款,哪怕全部填進去,他們還有老西門那套房子的按揭要還。過去做着餐廳經理,叢甘霖不拿這點錢當回事,直到現在才發現,像他這種四十多歲又沒什麽學歷的人,忽然砸了飯碗,再想要找個差不多收入的工作有多難。
張茂燕也曾試着出去應聘過,憑着曾經江亞飯店客房組長的經驗,如今能找到的不過就是普通清掃員的工作,一個月幾乎沒有休息,到手也不過三四千塊錢,跟房貸、女兒的學費、家裏的開銷比起來,完全就是杯水車薪。
他們剩下的似乎只有賣房一條路,換一處小一點偏遠一點的房子,然後永遠捆綁在一起。
你們多少年夫妻,而且還有欣欣。你跟他分開要背一半的債,你怎麽還呢?她驚覺自己也這樣勸過自己,用的恰就是母親和兄弟勸她的話。
直到這一天,她見到朱岩。
她一直都知道朱岩跟她同歲,也已經四十多了。她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朱岩卻可以幹脆利落地開出另一條路。
有些事,還是得我自己來做。
辭別朱岩,從職工樓回家的路上,張茂燕默默想着這句話,默默地這樣對自己說。
有些事,還是得我自己來做。
*
也是在那個月,張茂燕的母親過世了。
辦完葬禮,她手臂上還戴着黑紗,回到家中,便跟叢甘霖談了一次,直接說:“拆遷款我全部給你,你拿去還債,把飯店的事情徹底解決。然後家裏這套房子,産證上你名字去掉,只留我跟欣欣兩個人……”
叢甘霖一開始還在點頭,聽到後面,才意識到張茂燕這是要跟他析産離婚的意思。
他只覺不可能,說:“那以後你們怎麽辦?這套房子還有按揭貸款,每個月都要還錢的。”
張茂燕說:“我自己想辦法。”
叢甘霖說:“你怎麽想辦法?我一個大男人,不可能看着你們走投無路……”
他話沒說完,張茂燕忽然笑了,但終于還是給他留了面子,她實在不想提他做的那些事情到底算不算大男人。
那天夜裏,她和叢欣睡一張床,跟女兒交代了以後的打算。
她說:“現在客房的工作,我做是能做下來,但錢還是太少了。”
叢欣以為她放棄了,不算太意外,只道:“賣房子搬家也沒什麽,我可以去打工,學費也可以借助學貸。”
張茂燕卻很鄭重地問她:“要是媽媽去別的地方工作,你一個人在上海可以嗎?”
“去哪兒?”叢欣問。
“澳門,勞務輸出,還是做酒店客房。”張茂燕很仔細地給她解釋,“只有這個工作不限學歷,而且包吃包住,薪水是這裏兩倍還多,一年十三薪。中介說要是做得好,以後還有機會去新加坡,收入更高。你放心,房子會保住的,我們會過得很好。”
叢欣忽然搖頭,忽然哭出來,說:“媽媽你不用這樣,把房子賣掉吧,我不需要。”
張茂燕也落淚了,卻又笑着抱住她安慰,說:“不是全為你呀,是我自己想去,我不能什麽都不做。”
就這樣,2010年6月,叢欣參加完高考,兩天之後,在虹橋機場送母親上了去往澳門的飛機。
又過了兩個月,時為和朱岩在浦東機場登上了飛往日內瓦的航班。
離開之前的那段時間,時為一直在給她發消息,告訴她自己各種考試的成績,申請學校的結果,以及最終确定下來離開的時間。
但她沒有回複,也沒有去送他,只是在那一天給他回了一條:再見,為為,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看你的。】
那時他已經坐在機艙裏,飛機即将起飛,腦中忽然想起小時候的情景,他從職工樓回家,她一路送他到車站,在車門關上的那一瞬,踮起腳,誇張地揮手。
他突然哭了,捂住面孔,俯身在膝上遮掩。
與此同時,叢欣正在八月豔陽下騎車到了職工樓,看着那片拆除之後的廢墟。
她默默對自己說,家只是給孩子的,而他們都已經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