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哪怕張茂燕不鬧,事情的後果還是繼續發展着,仿佛已經變質的食物無可挽回地腐敗下去。

新店沒了流動資金,開始拖欠員工工資和供應商的貨款。又是在春節這樣用工和備料最緊張的時期,各種供貨陸續斷了,店裏的服務員和後廚鬧起來。臺灣老板終于出面付了自己份額部分的錢,卻也拉走了還能用的備料,同時帶走了一大半的人。

想再繼續營業已經不可能了,店面開始不正常地打烊。顧客很快也意識到不對勁,每天都有人過來要求退預付卡裏充值的錢,還有之前預定的酒席,如今店家違約,便要雙倍返還定金。總之各種退賠,應付賬款,七七八八加起來又是幾十萬。

臺灣老板虧得起,叢甘霖虧不起,借錢,賒賬,重新雇人,試圖再把店開起來。似乎也只有這樣,他已經投在這裏面的錢才不至于血本無歸。

而張茂燕好似鴕鳥,只一心撲在醫院裏照顧母親。

因為叢甘霖找過她的大弟弟借錢,她娘家的人對她家裏的情況知道了個大概。

母親倒是心疼她,在病床上罵叢甘霖,但罵完了又會勸她:“你們終歸多少年夫妻,而且還有欣欣。”

大弟弟做過點小生意,也給她分析,說:“叢甘霖開了這麽多年飯店,在外面認識的人也多,還是有些希望回本的,到時候你日子也就好過了。但要是你現在跟他離婚,那些債務你也要背一半,以你的年紀,又已經好幾年沒工作了,你怎麽還?”

就連大舅媽也來開解,說:“還好你家叢欣是女孩子,而且馬上讀大學了,過幾年畢業工作,你們沒什麽負擔,她結婚也不用準備房子。”

所有這些話都讓叢欣聽得惡心,她打斷他們問:“為什麽外婆三個子女,只有我媽媽一個人在醫院陪護?”

大舅舅完全沒想到她會突然說這種話,有些生氣了,噎了噎,反問:“你媽媽是女兒,老娘生病當然是她陪,難道讓我一個男的在女病房裏過夜?”

大舅媽也在旁邊說她:“你媽媽自己都沒講什麽,長輩之間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嘴。”

叢欣直接回:“我媽媽沒講什麽,不代表這麽安排就是對的。這種事她自己不講,也只有我替她講出來!”

眼前都是大人,聽見她這麽說,只覺愕然。因為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他們眼中溫柔懂事有禮貌的小孩,逢年過節地見上一面,讓叫人就叫人,讓表演個節目就表演個節目。要是換一個場合,她一定會得到更嚴厲的訓斥,但此刻是在醫院的病房裏,四人間,許多雙眼睛看着,耳朵聽着。

舅舅當即表示他可以出錢給老娘請個護工,結果卻是病床上的外婆堅決反對,說自己不習慣陌生人的照顧。

叢欣又要開口,這回是對她這個外婆。張茂燕趕緊把她拉到外面,跟她說:“算了,這是我媽媽呀,其他人不會好好對她的。”

叢欣已分不清當時究竟是氣憤還是心碎,卻又對這種無奈感同身受。她自己不也是一樣嗎?為裏母親的隐忍和不作為生氣,又看不得她一天天勞累。

以及現在的叢甘霖,因為店裏的事,整個人看上去從未有過的憔悴。她看到他一早出門半夜回來,還是會心疼。

但當他對她說:“欣欣,不管我跟你媽媽怎麽樣,爸爸總歸是寶貝你的,小紅一直說再給我生個兒子,我一直都沒有答應……”

又讓她覺得惡心。

她忽然想,這或許就是現實裏絕大多數家庭的樣子,它一點都不好,但也沒有壞到讓你徹底憎恨。再轉念,又覺得這恰恰是最可怕之處,你可能一天天為之消耗下去,永遠都離不開。

*

與此同時,時為已經回到原本的學校重讀了高二上半學期。

那所私立學校從高一開始就有針對留學申請的計劃,所有學生都早早準備,每項考試反複參加幾次,一點點地往上刷分。原本跟時為同一級的同學此刻都已經拿到自己的歷史最好成績,進入了申請階段。就算跟下一級高二上的學生相比,他的進度也已經大大地落後了。

時益恒這次沒讓他住校,而是每天回家,在校外找了最好的輔導機構,請各種老師給他制定了目标,做了标化考試成績和課外活動的規劃。盡管離校一年,但其實大多數申請大學用的考試和材料都要靠自己準備,時益恒覺得只要抓緊投入,完全可以補上耽誤的進度,達到理想中的目标。

時為倒也沒像從前那樣拒絕上學,只是消極地配合着所有這些安排,然後在幾個月當中,從IB大考,到托福,再到SAT,全部考得一塌糊塗。

時益恒自然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盛怒之下真的來問他,是不是跟那邊那個小姑娘談朋友了?

而時為沉默。

時益恒把這當成是一種默認,用痛心疾首的語氣對他說:“你太幼稚了,你想過這個世界以什麽标準來評判一個人嗎?尤其是男人。只要你自身條件好,以後完全可以遇到更好的人。要是你自己什麽都不是,哪怕職工樓的女孩子也不會看得上你的。”

“職工樓的女孩子怎麽了?”時為忽然看着父親反問。其實彼此都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意思,朱岩也曾是職工樓的女孩子。

那一刻,時益恒或許想起曾經校園裏的情景,初識,同窗,戀愛,但也只是說了一句:“年代不一樣了。”

而後又回到原本的主題上,他質問時為,你知道我為了給你保留學位交了多少錢嗎?請輔導機構的老師花了多少錢嗎?你知道你曾經的同學誰誰誰在标化考試裏得了多高的分數,參加了什麽公益項目,準備了多少份申請材料和個人陳述,最後拿到了哪些學校的offer嗎?你現在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你知道嗎?

時為也只是聽着,始終沉默。他早就知道自己這副一句話都沒有的樣子是最能激怒父親的,便也總是用沉默來應對所有質問。

直到時益恒問他:“到時候你打算怎麽辦呢?真接你外公的班,去炒菜嗎?”

這一問是用一種嘲諷的口氣說出來的,好像這是最荒誕不經的假設。

但時為卻開口回答:“那就去炒菜。”

他上一次說類似的話,還是在叢欣面前,此刻再一次做出這樣的選擇,卻是完全不同的情緒和語境。

他其實仍舊沒有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忽然意識到自己找到了比沉默更讓父親憤怒的點。

那一刻,他甚至記起了小時候總和叢欣一起玩的開餐廳的游戲,有時她做服務員,他做客人,有時換一換。

一個說先生您好,或者女士您好,您要點些什麽?另一個拿着彩筆畫的點膳單,裝模作樣指指點點。然後便會得到一份積木或者橡皮泥做成的食物。講究的話,還會用蠟光紙折一個傘面,中間插上牙簽,擱在邊上做為裝飾。

那時的他們,從來不會覺得這兩種角色之間存在任何高下之分。但現在的他卻能夠猜到父親的想法,也分明知道其中的區別。

*

2010年初的一個多月,叢欣是在家和醫院之間度過的。

外婆做完了腫瘤手術,但恢複的不好,住院兩周之後,被轉去了社區醫院的臨終關懷病房。

張茂燕幾乎衣不解帶地照顧母親。叢欣當時已經開始放寒假,每天來來去去,打飯,送東西,幫着各種跑腿。

張茂燕叫她回家去,她沒聽,也沒再勸過張茂燕,或者去争論誰應該付出多少。兩個人似乎都隔絕了這一部分思維,是無暇也無力去想,也是因為知道外婆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

一直沒來探過病的小舅舅總算出現了,當時護士正在給外婆插導尿管,陷入昏迷的外婆說了句胡話,叫了外公的名字,說你怎麽又來了。

小舅舅站在病床旁邊笑出來,說:“老娘想老頭子了。”

而張茂燕一下爆發,說:“姆媽這樣了,你還笑得出來?!那時候家裏日子多苦,你不記得嗎?沒錢沒吃的,阿爸跟廠裏領導鬧矛盾,就敢請長病假只拿最低工資。姆媽在街道工廠上班,錢少,為了要供丈夫看病,還要讓我們幾個吃飽飯,下班之後再去工地上背沙子。阿爸就在這種時候還讓她又懷孕了又生了個孩子,你就是這麽來的!你知道嗎?!”

小舅舅跟着叫起來,說:“哎哎哎阿姐,你是不是不上班腦子不好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講啥?能不能看看場合?這裏這麽多人呢!”

叢欣這回倒是沒發作,她只是超脫于外地看着,聽着,似又得到了另一重的洞悉。

在此之前,她一直都知道母親在娘家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但跟兩個弟弟也還是能表面心平氣和地相處。以及她的外公外婆,也似乎是很和睦的。至少她從來沒見過他們拌嘴,他們對她也都很和善,會在她去拜年的時候給她一百元紅包,臨走再塞一把零食。但終于,終于,事情終究還是露出了原本的面目,所有表面上的平靜無波無非就是因為一些人無聲的忍耐。

就是在那天晚上,叢欣接到時為的電話,說自己在醫院住院部的樓下。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跑來找她,但還是趕緊下去見了他。

上海的二月很冷,天早已經黑透了,凄清陰雨的夜空中不見月光,只有路燈昏暗照亮。

她從樓裏出來,看到時為背着個大書包,已經有了猜想。

果然,他對她說了跟父親吵架的事,說他不想再在家裏住了,說他要搬出來,去找個工作,從此自己謀生。

要是換在別的時候,叢欣一定會帶他去醫院外面的肯德基,兩人坐下來吃頓漢堡炸雞,然後好好跟他聊,安慰他,開導他,把他修好,再放回原本的位置上。

但她那天太累了,身體和情緒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她只是在冷風裏問他:“你這麽做之前有沒有想過其他人?”

時為也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怔忪許久才說:“你不知道他是怎麽說你和外公外婆的……”

而叢欣只是反問:“你猜你爸爸現在會怎麽說我們?”

時為噎住,再要開口,又被叢欣打斷,她替他回答:“你不管,你不在乎,你能想到的只有你自己的感受。反正我們一直都在,永遠等着你來,不管你怎麽樣都接受你,随時給你回應。所以你反倒拿我們不當回事,只有你爸爸的想法才重要,我們所有人的愛都沒有你對他一個人的恨重要。”

她一邊說,一邊流淚。時為想要解釋,也想要擁抱她,但他所有的話和他這個人好像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他來到這裏的理由真的就像她說的一樣自私、幼稚、沖動。

她甚至沒有停下來,繼續說下去:“你過得不開心,你壓抑,但你說要做廚師究竟是真的想做,還是在跟你爸爸賭氣?你以為廚房是什麽随随便便自由快樂的地方嗎?朱師傅是你外公,他愛你,所以不管你做什麽,做得怎麽樣,他都會原諒你包容你,你憑什麽以為別人也會這樣?你只是個稍微學了點皮毛的小孩,就想要立刻現在馬上,你真覺得做廚師是這麽簡單的嗎?朱師傅花了多少年?你憑什麽覺得自己不一樣?你以為只有你爸看不起這個職業?事實是,你自己也看不起。”

她從來沒有如此發作過,是為了她本以為的那麽幸福完滿的人生,原來竟是這樣千瘡百孔,也是因為對他的失望,她曾給過他無數次的支持,而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一無所能。

很久很久,他們相對站在那個幽暗的角落裏,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直到他重又開口對她道:“我說要做廚師,是我自己想做,不是為了跟我爸賭氣。”

而她說:“那你證明給我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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