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對月閣的秋季菜單開始接受預訂,借着餐廳周的流量,很快就被秒完。

算是達到了叢欣預想的目标,正好能接上暑期之後、國慶之前,酒店在整個九月份的低谷期。但她也知道,這僅僅是走出了第一步而已。

關注餐廳周的人群大都是有一些高端餐飲消費經驗的,抱着以薅羊毛的價格吃fine dining的目标而來,帶着他們挑剔的嘴巴和精明的錢包。平均五百元一位的飯被他們戲稱為“窮鬼套餐”,但對餐廳的要求并不會因“窮”而降低。

在餐廳周往年的活動中,也曾有幾家店原本不溫不火,做着高高吊起來賣的生意,就因為放出“窮鬼套餐”,突然之間多了許多差評,反倒被打落神壇,壞了原本傳說中的口碑。更有不少店被批評降價的同時也降了質量,“窮鬼套餐”真成了窮鬼套餐,毫無誠意。

九月初,菜單正式上線,在對月閣待客營業。

叢欣每天一早醒過來,除了看工作群和幾大OTA平臺上的價格鋪排,還多了一項固定流程,全網搜索對月閣的評價。如此幾次,算法猜到她的心思,她只要打開幾大社交媒體軟件,就總能在首頁推薦上看到相關內容,一時間簡直感覺到處都是,有一種真火了的錯覺。

但市場傳訊部送過來的營銷分析報告也是實實在在的,彭聰倩那邊真的為這一次推廣做了許多,除了放出之前制作的宣傳片,還邀請了各種美食達人、生活方式博主、酒店號前來測評,其中幾條視頻和博文流量可觀,很快也有食客的評價跟上,最出圈的一條是:精致卻又不癫,融合卻又踏實,親切卻又驚喜,不依靠進口食材作為噱頭,不以高溢價販賣逼格。

誠然一家餐廳的好壞靠的是食物的口碑,但在口碑起來之前,人,終歸還是最好的宣傳點。所有那些宣傳當中總要提一筆對月閣的三位chef,尤其是時為,順帶營銷一把他的藍帶出身,米其林CDP的履歷,以及,顏值。

有網友評價:chef有種淡淡的厭世感,偏偏做的又是最煙火氣的職業,反差迷人。

叢欣深以為然。

但在成功之外,她也曾想過,時為最初對此次宣傳的猶豫,是不是因為不想讓他父親那邊的人看到。她問過他,但也沒直說。而他在那天簽了肖像授權書之後,對市場傳訊部安排的活動都配合得很好,不管是合影,還是拍工作照,或者在視頻裏介紹秋季菜單,各種本土時令,以及法餐和中餐融合的烹饪技巧。

時益恒有沒有看到尚未可知,但确實引來了本城的熟人,就是錢宏毅。

那天叢欣剛好在巡視酒廊,看見這位請過她吃飯的網紅,過去打了招呼。兩邊聊起來,錢宏毅認出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上回差點當着人領導的面挖牆角。叢欣也是聽錢宏毅說了才知道,這一頓是時為主動回請的,作為對OMNI那餐飯的答謝。

寒暄幾句,握了手,叢欣離開對月閣,心裏其實是有些意外的,只覺當時低看了時為,他并不怕被別人看到,也很清楚自己應該怎麽做。

果然,她當晚便刷到Chef Hong賬號發布的一篇筆記,有餐食和環境的照片,也有他跟時為的合影,配以長文,回顧了一把兩人當年在巴黎學廚的經歷,完美商業互吹,順帶鞏固人設。

對月閣的宣傳初見成效,叢欣在所有向上的彙報和管理會議上,都把這作為整個廚房部門的成績,還感謝了莫亞雷這位行政總廚。再加上這個項目是PV中國區市場傳訊部負責做的推廣,莫亞雷未必樂意,卻也說不出什麽,只是時為西餐廚房CDC頭銜已經名聲在外,蒂比歐的升職暫時是肯定不能再提了。

對此,彭聰倩也打電話過來跟叢欣聊過,說:“你也知道這就有點蹬鼻子上臉的意思了吧?”

叢欣只是笑。

江亞飯店的餐飲業績不理想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尤其是西餐廳L’ile,在本地算是有點名氣,單看流水還過得去,只是成本高企,利潤幾乎等于無,甚至虧損。

連續幾年報表裏的數字很難看,業主代表趙敏宜也在年度會議上提過幾次,只是當年跟PV簽訂管理協議的時候完全沒有業績方面的約定,酒店整體如此,餐廳也是一樣,就這麽一年年下去,只能提出意見,不見改善。

直到叢欣忽然來了這麽一出。再加上這一年國家旅游局修改了星級賓館的評定要求,哪怕是五星級,也不再必須配備西餐廳,只須設置中餐廳和全日制餐廳即可。這個變化原本對江亞飯店影響不大,畢竟五星級內部還有更多細分層級,奢華定位肯定跟普通商務的不一樣,格調也是要講究的。但看現在的形勢,倘若真讓全日制廚房把“對月閣”做好了,取代L’ile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而中餐廚房由外籍行政主廚管理本就有些違和,到了那個時候,莫亞雷的地位就尴尬了。

很多事在叢欣的計劃中進行着,但也還是在計劃中,她并不明講。

彭聰倩卻又道:“另外提醒你一句,酒店圈子裏都知道,一張外國面孔在中國有多值錢,他們本土招聘絕不能提膚色的要求,但招聘來中國任職的高管心照不宣的首選就是白人中年男性。上海更是當之無愧的白男天堂,在法國租房的人,來這裏做幾年就能買得起江景房。而且還不是一個兩個,他們自成一張網。你要送其中一個走,不是這麽容易的。”

叢欣靜靜聽着,覺得彭聰倩又是在點她,直截了當地問:“你想告訴我什麽?”

彭聰倩笑,說:“沒什麽,我就随口一講,我頂頭上司也是白男,我成天想的就是怎麽把他送走。”

叢欣也跟着笑起來,說的卻還是正經事:“去年十一月份一次,今年四月又是一次,你替廚部平了不少事了,應該知道些什麽吧?”

彭聰倩那邊靜了靜,但也只是極短的一瞬,再出聲仍舊笑着,說:“你知道就好,廚部的事情沒那麽簡單,這也算我幫你的一個原因吧。我做資本家的走狗做多了,每天不是給他們花錢撤熱搜,就是出通稿聲明,有時候确實不知道自己幹這行到底是為什麽,所以偶爾也想看點美好的,什麽帥哥做飯,什麽美食熱血番。”

叢欣知道彭聰倩嘴緊,只要她不想說,自己斷斷問不出來,便也只是寒暄幾句,把電話挂斷了。

當時已是九月的第二周,她不得不把餐廳的事情暫時放一放,是因為收到了集團發布的防汛通知。

上海作為沿海城市,每年都有臺風光臨,這一次因為剛剛過去的前車之鑒,尤其被重視。

就在九月初,臺風襲擊海南。當地有酒店停水停電,也有被吹走門窗,甚至撕掉外立面,賓客緊急疏散到地下車庫避險,還有不少因為設施損壞嚴重,暫時關停修整。

而江亞飯店就在黃浦江邊,距離防汛堤不過幾十米,也算是高危位置。

自氣象臺發布的風暴潮預警,叢欣便一直關注着,看到升級為橙色,第一時間便把自己拟好的方案發出去,拿了總經理和業主代表的批示。

首先便是通知全店上下統一口徑回答賓客咨詢,無論住房、餐飲還是康樂項目,只要是通過江亞飯店官網、官微做的預訂,即可取消訂單,全額退款。但如果是通過OTA平臺預訂的,因為現在基本都是直銷預付模式,房費是支付到平臺的。所以還是得看平臺的條款如何約定,由賓客自行跟平臺協商解決。

其次是主動找了本地旅游飯店協會,作為幾家牽頭酒店之一發了條聲明,除了前面那一項全額退訂之外,還表示江亞飯店将在臺風期間盡最大努力保證對賓客的住宿和餐飲服務,并願意為遇到困難的市民和游客提供免費的避災場所、食物和飲用水等資源。

也是多虧了海南的前車之鑒,她的這幾項方案在報批的時候沒有遇到太大的壓力,甚至成了集團層面的模版,畢竟當時暑期裏那種每天大退大進的情況已經結束,原本入住率就不高,上面人也都知道不如借此贏一把口碑,再推一下酒店的自有銷售渠道。

方案既定,還要執行。

按照酒店應對災害天氣的預案,這個等級的風暴潮已經可以歸為一級防汛警報,總指揮是總經理。

但傑森陳将坐鎮位于寧波的一家PV酒店,規模比江亞飯店更大,位置也更靠海,更早迎擊臺風。他治下其餘酒店都由副總經理代行職責,叢欣于是便成了此地的防汛抗臺總指揮。

随後那幾天,她除了日常運營的工作之外,跟着安保總監一起做了疏散計劃和演練,又跟着工程總監看他們排查所有門窗,露臺,天臺,外牆裝飾,檢修電路,試驗切換備用發電機。

也是在那幾天當中,時為一有空就發消息給她,其實也沒什麽事,純尬聊。叢欣後知後覺才猜出他的用意,大概是怕她爬上爬下的受傷。但她也是真忙,只來得及回他一個表情包,讓他知道人還在,沒被吹走。

就這樣到了臺風來臨的前一夜,入夜之後,外面已經在下雨,氣溫驟降,風也在大起來。隔窗遠遠便可看到臨江的觀景平臺已經封閉,江水也漲過了标示的警戒位置。

江亞飯店底樓大堂層都是玻璃門,這時候已經拉了鐵閘門加固,外面還設了防風屏,一切進出只能走地下車庫的出入口。

酒店的管理系統裏已經可以确定次日沒有新入住的客人,基本不退不進,但現有住店的賓客還有一百多名,預計三餐也都會在酒店裏吃,所以客房和餐飲的服務人員還是不能少。

此外,為了保證安全,叢欣停了第二天早晨從員工宿舍過來的全部班車,安排了一部分員工在店裏過夜,當晚值班的管理人員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再加上還要為之前公告的免費食物作準備,全日制廚房的供餐壓力也特別大,一直忙到夜深,過了酒廊閉餐時間,時為才算閑下來。

他又去地下層員工食堂幫忙,把一部分飯菜裝了盒子,方便各處值班人員吃飯,正做着手上的事情,聽到外面就餐區的聲音,才知道叢欣來了。

他聽見她正跟人聊天,細數自己的經歷:“2015年在寧夏遇到過一次雷雨、大風、沙塵、冰雹四合一地質災害。2017年在烏魯木齊遇到過一次大暴雪。2019年喀什地震,5.0級。2020年涠洲島臺風,風倒是還好,就是從島上到北海市全線停航了,有個客人夜裏突發疾病要送市區的醫院,最後是找南海救助局的船送過去的。2022年長白山有過一次山體滑坡……”

胡凱倫在旁邊插嘴,說:“還有還有,那年不是湯加火山爆發嘛,後來總有專家來研究天池,說活動挺頻繁的,可能要醒。我跟Joy那陣看了好多火山片,天崩地裂,活火熔城,龐貝末日。”

邱嶺對叢欣說:“媽呀,怎麽全讓你趕上了?”

谷烨抱臂,左右看看,說:“你們現在有沒有感到一絲恐懼?”

旁邊真有人跟着害怕起來,說:“不會吧,不會吧,這什麽地獄笑話?”

叢欣作為總指揮,自然還是穩定軍心的,趕緊又把風向往回帶,說:“其實只要你去過的地方足夠多,就都會遇上啊,我遇上這麽多次,不也好好的。”

……

時為一邊聽着他們聊,一邊走出去,手撐着不鏽鋼餐臺朝外望,恰好遇上叢欣的目光。

她對他笑,而後低頭給他發了條消息:一會兒打電話。】

他也低頭看看手機,回:好。】

那天晚上,兩人都住的值班房,叢欣在巡視間隙回去休息,打電話給他,他就陪着她聊。

時為過去只聽外公外婆提起,說欣欣去了銀川,欣欣去了烏魯木齊,欣欣又去喀什了,還有北海和長白山。自從調到江亞飯店,又聽見同事八卦,說酒店行業裏的高管出了名的調任一地就換一個男女朋友,新來的副總經理在這方面經驗豐富。

而他想聽她自己說說走過的那些地方,不光是那些年份和大事件,也無所謂她是不是每到一個地方就換一個男朋友,而是她,僅僅是她,做了些什麽,想了些什麽。

但反倒是叢欣問起他那幾年的經歷,時為也就這麽告訴她,比之前那一次更加詳細,原原本本地:“起初做學徒,都是從粗加工開始。分割,去殼,手上難免有傷口,浸了水總也不好,晚上睡下去腦子裏都是廚房的聲音,早上被鬧鐘叫醒,好像根本沒睡過,灌兩杯咖啡,再爬回去上班。尤其是旺季的時候,每天都像在打仗,開餐之前倒計時緊張到想吐。

“而且每天都在挨罵,聽chef說,你做的食物就是a piece of shit,你這個人也是a piece of shit。然後我自己也會覺得他說的對啊,我真的就是a piece of shit。身邊經常有人辭職離開,連通知期也沒有,多一天都呆不下去。我其實也被打壓得不行,總是重複地犯那些愚蠢的小錯誤,感覺就像回到小時候,懷疑自己的智商是家常便飯,總是自問是不是永遠都做不到,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選錯了。”

“那是不是呢?”叢欣半躺在床上輕聲地問,那一刻心裏是有些沉郁的,畢竟他走上這條路也有她的原因。

時為的聲音卻帶着笑,說:“剛開始挨罵,第一反應就是反思自己,然後一遍遍道歉,爬回家去哭。後來心态變了,不會再糾結自己是不是屎,只會去想怎麽解決問題。有些人總覺得進了後廚就該把自我抛棄,只是服從。我不這麽覺得,我可以把自我暫時放到一邊,但創造是需要自我的,肯定是個痛苦的過程,但這是創造啊。”

叢欣聽着,只覺美妙,真的,那是創造啊。

時為卻給她解釋:“很多Chef喜歡說後廚像戰場,但我那時候跟過一個女CDP,她喜歡說在廚房工作就像生孩子,盡管過程痛苦,你一定得告訴自己你可以做到,等到最後完成的那一刻,感覺美妙極了。”

叢欣聽得笑出來,揶揄:“你居然懂生孩子。”

時為也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說:“雖然我不懂生孩子,不過我确實覺得這個比喻比戰場要好,野蠻但是有序,是創造,而不是毀壞。”

叢欣聽着,才算真正領會他說的創造的意思。

“真的,”時為又開口,一瞬拉回更遠的過去,“那時候,我對你說是我自己想做廚師,可能真的有賭氣的成分,但後來我一直慶幸你這樣問我,我這樣回答。”

叢欣沒說話,卻靜靜笑了,一時間自覺荒唐,為什麽會有那樣的懷疑,認為他會在意他父親的看法。現在的時為與小時候相比已經變了許多,不管是外表還是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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