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次日一早,臺風登陸。

海上的風帶來巨大的雲,将其展開,拉長,延伸,直到遮蔽城市全部的天際線,仿佛無窮無盡。暴雨随之落下,彙入灰黃的江水,再泳成浪,一股股漫上堤岸。

風雨一時間橫掃了一切,但外灘也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哪怕在這種時候,除了臺風記者,巡邏的警車,竟然還有游客。起初三兩還打着傘在路上走,甚至一邊走一邊拿着手機拍視頻,後來街邊行道樹多有被吹斷的枝葉随風飛舞,路牌也都搖搖欲墜,那些人實在遭不住,才開始沿路找地方躲雨。

江亞飯店當班的門童是個老師傅,早就見慣不怪,只說一句“每年都這樣”,敲敲大堂已經封閉的玻璃門,提醒站在外面雨棚下面的人,按照防風屏上寫着的指引去酒店地下車庫暫避。

戶外風雨敲窗,酒店內部倒還是正常運營。跟着導覽參觀拍照的賓客甚至比平常還要更多一些,水療、咖啡館、爵士酒吧的生意也尤其的好,餐廳樓層除了露臺區域不開放,其餘一切如常。社交媒體上已經有客人在發筆記,說臺風過境,哪裏都去不了,但只要住的地方足夠有趣,還是能玩一天。

而這如常的背後,是不尋常的計劃和協作。包括叢欣,仍在四處巡視。她最擔心的就是房子的外牆結構,所幸老建築還是有些講究的,1928年以全世界最高标準建造的PWA moderne,在将近一百年的歲月搓磨之後,又經歷了一場風力十四級的臺風,堅挺如故。

就這樣一直到中午,臺風中心漸漸離開上海,外面的風雨小下來,路上又開始有着藍色黃色制服的外賣員出沒。氣象臺也降了風暴潮的預警等級,酒店各群陸續通知班車恢複,晚班正常交接。

臺風期間的值班人員都有一天的補休,叢欣交完班先走了,步行去兩條馬路之隔的商場地下停車庫。江亞飯店的車位實在有限,她的車總是停在附近幾處停車場,那裏便是其中之一。她坐在車上等時為。他到的時候,她已經睡着了,聽到他輕叩車窗玻璃的聲音才醒過來。

她打開車門,人還有點懵懵懂懂。

他拍拍她的臉,趕她去副駕,說:“我再晚來一會兒你缺氧了。”

叢欣笑,也道:“還好你叫醒我,剛做了個噩夢。”

“夢到什麽了?”時為坐進去,關了門,調好座椅和後視鏡,把車開出地庫。

叢欣靠在副駕位子上又閉上了眼睛,說:“夢到停電了,整個酒店一片漆黑,大堂的玻璃門也給吹破了,風刮進來,吊燈叮當亂響……”

十足災難片的場景,她卻說得有些好笑。

時為轉頭看看她,知道她神經吊了一夜又一天,現在才算放松下來。

叢欣仍舊閉着眼睛說:“這種事我真的遇到過,就銀川那次,雷雨、大風、沙塵、冰雹四合一。那天是我做值班經理,晚上十點多突然停電停水了。店裏兩百多個客人擠到前廳,天氣原因又沒辦法把他們轉到其他酒店,我只能一邊說對不起,一邊盯着工程部想辦法。還有洗澡洗到一半的,打電話下來罵人……”

時為聽着,想象當時的畫面,忽然笑了,說:“你微信名字就是這麽來的吧?”

叢欣也跟着笑起來,手指着他,點頭。

外面天已經黑了,仍舊下着小雨,路上一片風暴肆虐後淩亂的景象,有路政和環衛工人正在清理。他們一起回了家,一起洗了衣服,一起搜羅着冰箱裏的食物。

叢欣平常吃食堂是常态,家裏廚房很幹淨,一看就極少開火。這一天主廚上門做飯,她特地打開頂櫃,找出一套最高級的進口不鏽鋼歐式鍋給他用。

那兩口鍋是張茂燕幾年前斥巨資買的,當時看銷售演示,覺得巨好用,拿到手之後才發現無論燒什麽都粘得不行,幾次嘗試無果,終于放棄了,洗洗幹淨,束之高閣。叢欣這時候拿出來,既是為了表示隆重,也有點好奇,想看看到底是鍋的問題,還是人的問題。

然後,她就眼看着時為把它們用出了廣告裏的效果,煎着魚柳,絲滑得不行。

“為什麽?!”叢欣想不通了。

時為給她解釋怎麽看鍋的溫度和油的溫度,叢欣表示自己早就找過類似的攻略,但對于她這種普通人來說實在不好掌握,不粘鍋才是她的本命。時為于是又給她想了個普通人也不可能搞錯的笨辦法,然後用雞蛋當教材,站在她身後手把手教她煎出一個完美的荷包蛋來。叢欣直呼神奇,已經在想等張茂燕回來,看到她救活了這兩口鍋該有多驚訝。

等到電飯鍋蜂鳴響起,三個菜上桌,兩人坐下吃飯。

叢欣拿蝦仁豆腐蛋羹拌飯,一邊說好吃,一邊又在奇怪:“為什麽你第一次就可以蒸出完美鏡面,我從來都是碰運氣的。”

時為其實也覺得奇怪,說:“你廚房裏這臺蒸烤箱挺好的呀,我剛測了溫度還算标準,100攝氏度,純蒸汽,十五分鐘,出來就是這個狀态,怎麽會不行?”

叢欣說:“我只拿它做過清蒸魚和蒸蛋,有時候十分鐘就能熟,有時候二十分鐘下面都夾生。”

時為想了想,猜到原因,說:“你是不是有時候清理積水,有時候不清?”

叢欣看着他問:“每次都要清的嗎?”

時為笑出來,說:“怪不得我剛才打開一看下面都是水,你這都成水浴了,溫度和時間肯定不一樣啊。”

叢欣仍舊看着他,又問:“什麽叫水浴?”

時為服了,只說:“你少煩,以後都我給你弄吧。”

以後。

叢欣忽然安靜,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兩個人都察覺到了。

是時為先轉開話題去聊別的,桌上的食物,電視裏的新聞,自然而然地。

隔了會兒,他又問:“你媽媽現在怎麽樣?”

叢欣笑了,說:“她好着呢。先是在澳門,後來英語練出來,又去了新加坡,都是做客房。前兩年疫情,在家歇了一陣。解封之後還是閑不住,去年又找了個郵輪公司,上船做客艙經理,說是免費看海,還有錢賺,等郵輪停靠港口,正好下船去玩。但幹了一陣,她又嫌船上網速太慢,員工也要收費。所以今年又跳槽了,在馬爾代夫一個島上當中文管家呢。”

她打開手機,把張茂燕的朋友圈找出來給時為看。最近發的一條視頻裏,張茂燕戴着遮陽帽,穿着防曬衣,正開一輛電瓶車去碼頭接客人,車子一邊是亨利·盧梭畫裏那樣的熱帶的樹林,另一邊是藍到難以置信的海和天。

幾句話把母親的近況說完,叢欣也問:“你媽媽呢?”

時為說:“她還在洛桑那個研究所裏工作,那裏真挺适合她的,人少,社會關系簡單,原本只打算待兩年,結果十幾年就這麽住下來了。”

叢欣說:“沒見你們一起回來過。”

時為笑,回答:“她特地跟我岔開回國的時間,說這樣效率更高,效果更好,可以多一點時間照顧到外公外婆。”

叢欣也跟着笑了,朱岩這思路,确實不是一般人。聽時為這樣說,她其實還是有些意外的,總以為他和母親的關系還像從前一樣的疏遠,但現在看起來并非不好,只是不同。

時為猜得到叢欣的想法,過去這些年,他越來越覺得朱岩是那種小孩子覺得太冷淡,但成年人相處起來很舒服的母親,講道理,有邊界感,你是你,我是我。

他們一起吃完那頓飯,又一起看了個電影。叢欣看到一半就睡着了,時為任她靠着自己睡了一會兒,才把她叫醒起來洗漱。

叢欣揉着眼睛去淋浴,溫熱的水幕淋到身上,将她包裹,讓她想起某些零碎的畫面來。或許因為是記憶的回放,不似當時那樣激烈,反而變得溫柔長久,讓她覺得舒适。

但等到她從衛生間出來,卻發現時為已經走了。她一時懵然,甚至有些悻悻,不确定自己在期待些什麽,也不知道他這算是什麽意思,直到看見手機上的新消息提醒。

小灰人對她說:好好休息,明天中秋,回家吃飯。】

叢欣看着那句話笑了,卻也有一瞬的茫然。

在酒店,她從來不會記錯任何一個節日,甚至提前一年半年就都已經有了計劃。但在此刻,她好像才剛意識到自己這一次補休正好碰上了中秋,也算是難得一回在正日子過節。

以及時為,哪怕他停止追問,她也曾無數次想過他們現在究竟算什麽,而他往後退的這一步,反倒讓她對他的感覺變得那麽踏實,綿密,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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