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第二天,叢欣照舊睡到中午才起,走路到外婆家的時候,時為正在院子裏揮汗如雨,腳上穿着一雙外公的膠鞋,手上戴一副線手套,踩着梯子,把前一天被臺風吹壞的絲瓜棚和葡萄架拆下來,再把泥地裏的殘枝落葉收拾幹淨。

叢欣隔着籬笆看他,他好一會兒才發現。兩人目光對上,她笑起來,他低頭也笑了,從梯子上下來去找自己的T恤穿上。

沈寶雲和朱明常住的這個小區當然也受到臺風的影響,綠化帶裏倒了不止一棵樹,這時候還滿地落葉和斷枝,居民進出不太方便。

時為去酒店值班之前,給他們備了兩天的食物,并且叮囑朱明常,天氣不好,別再跑出去買菜,中秋節這頓飯也等着他來做。但朱師傅哪會聽他的,今早風雨稍歇就又去逛菜場了,大概還覺得親手教出來的小孩現在頗有幾分翅膀硬了看不上老師傅的意思,幹脆派他去院子裏做苦力,家宴還是自己掌勺。

朱師傅的廚房,朱師傅做主,時為也沒辦法,忙完院子的活兒,等着吃飯的功夫,他先回自己住的地方沖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再過來。

走進家門,沈寶雲不知從哪裏找出來一張照片,正戴着老花眼鏡端詳,笑眯眯地說:“真可愛。”

自己看完,又拿去廚房裏給朱明常看,問:“你看可愛不可愛?”

朱明常炒着菜,也就瞅了個大概,只當是鄰居家的小孩,随口說:“可愛可愛,誰家的?”

沈寶雲哈哈笑起來,回來把照片放到餐桌上,叫叢欣和時為也來看。

只見畫面當中兩個小孩,一個穿紅一個着綠,臉上化的舞臺妝看起來有點可怕,幾乎認不出本來面目。再看身後橫幅上印的字才知道是什麽時候照的,那是1998年6月,他們幼兒班的畢業演出,她演荷花,他演小青蛙。

叢欣尴尬地笑,只覺是黑歷史。

時為卻說:“外婆,這張給我吧,那時候的照片我都沒有了。”

又看看叢欣,說:“你要是也想要,我拿去翻印一張。”

叢欣很大方地說:“不用了不用了,你拿走吧。”

只怕他這舉動在沈寶雲眼裏反常,會不會被看出什麽端倪來。

所幸在沈寶雲看來,他倆好像還是從前那副小孩樣,一會兒拌嘴,一會兒要好,都屬正常。時為也沒再說什麽,去廚房幫着朱明常收尾上菜。

四人坐下吃飯,大師傅如常報菜名,菠菜脆藕,板栗紅燒肉,芋艿白鴨湯,菜脯醬蒸青膏蟹,都是年年中秋必吃的,還調了一壺秋梨桂花清米酒,一人一小杯。

一大盤蒸蟹特為放到叢欣面前,朱明常添上一句解釋,說:“今年天氣熱,陽澄湖還沒開捕,現在菜場在賣的大閘蟹我看都還是流黃的,蒸出來沒有鮮甜味道,你這嘴巴大概還會覺得有點苦,總得等到十月中旬才能吃。先吃青蟹,剛剛好。”

家裏人都知道她是絕對的螃蟹愛好者,尤其朱師傅,吃各種螃蟹的季節,一季不落都會替她留心準備着。按說已經習以為常,但叢欣每次看見菜端上來,還是會覺得驚喜,每次聽見這樣的話,還是會覺得感動。

一餐飯吃得大快朵頤,等到吃完,叢欣和時為收拾了餐桌和廚房,又看到沈寶雲在給朱明常貼膏藥。

叢欣記得上一回還是她過生日的那天,算起來已經有快兩個月了,不禁有些擔心,便開口問:“是一直沒好,還是又發了?”

朱明常不在乎,說:“老毛病就是這樣的,搭進搭出。”

叢欣勸說:“外公,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時為也在旁邊道:“我去預約,到時候陪您去檢查。”

“不要緊的,我自己有數。”朱明常嫌他煩,反過來又派任務給他,說,“北陽臺的封窗也有點漏水,把牆皮泡酥了一塊,你看看能不能弄。”

大約還挺滿意他今天在院子裏幹的活,覺出這年輕人的用處來。

時為倒也不推辭,說:“我已經看到了,你們都放着別動,我先去買材料,等天氣好了一起修。”

小區綠地裏還亂着,沈寶雲和朱明常難得一晚沒出去散步,打算看會兒秋晚早早休息,只叢欣和時為兩個人道別出了門。

風雨過後,外面夜空晴朗,空氣中忽然有了幾分幹爽清涼的秋意。

走到時為住的那一棟樓下,叢欣說:“那我走了。”

時為拉住她的手。

“還有事?”叢欣回頭問。

時為看看天,又看她,說:“賞月啊,去不去?”

叢欣也看着他,靜了靜,到底還是點了頭。

只是沒想到時為說的賞月,是真賞月。

他住的那套房子在十一樓,再往上走兩層便是天臺了。高處少了遮蔽,也沒有燈,只有遠近建築的泛光分出一點把這地方幽微照亮,擡頭便是一輪明月低垂在東方,格外大,格外亮,肉眼就能看到那上面淡淡的暗影。

時為搬了兩把折椅上來,以及一瓶酒,兩支酒杯。

酒從冰桶裏取出來,叢欣一眼認出就是她在巴黎送他的那瓶白混釀,驚訝說:“你怎麽還帶回來了?”

時為動作熟練地用開瓶器起出木塞,反問她:“有哪次你給我東西我沒吃完的?”

叢欣笑起來,想起小時候那些個冰激淩棒棒糖,但還是比出一個手勢,說:“我只要一點點,明天早班。”

時為遵命,拿一支酒杯,斟了淺淺一點給她。

兩人在折椅上坐下,吹着夜風,慢慢啜飲。周圍其實算不得安靜,車流和人聲不斷,甚至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廣場舞的貝斯音。只是離得遠,全都模糊成了一片背景,反顯出此時此地隐于鬧市的惬意。

叢欣忽然說:“你真的變了挺多的。”

話出口才意識到似是接上了臺風前夜兩人之間的交談,他跟她提起當年她在醫院住院部樓下對他的那番批駁和質問,她當時就有這樣的感覺,但并未說出來。

“那時候我不應該那樣說你,你還是個小孩。”她道,自己也覺得有點突兀。

時為卻是懂的,玩笑似地回答:“謝謝你告訴我,雖然我聽了也不是太開心。”

她輕輕笑出來。

他卻得寸進尺,說:“所以為什麽沒來跟我道歉?”

她望着夜空回憶,說:“我不知道。”

那是高考之前的最後幾個月,她摒除了其他一切念頭,有時候是手機關機了沒看到他發給她的信息,有時候看到了,但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也許因為開不了口,又或者覺得沒必要。以他們的交情,彼此之間總是任性的。

“而且,你也沒再跟我提過那天的事啊。”她反過來怪他。

時為也笑了,他其實也是一樣的,一遍遍地打字,再一遍遍地删掉,最後發出去的只是一些考試成績的數字和申請學校的進度,只想讓他知道他是認真的,不是她以為的沖動無用的小孩。

“其實我覺得你說的對,是我錯了。”十多年之後,他終于對她說出來。

“損我呢?”叢欣轉頭看他。

時為也看着她,笑了笑,搖搖頭:“是真的。”

幽暗中看見彼此的眼睛,叢欣也終于對他說出來:“我是真的想過去找你的。”

“什麽時候?”時為問。

他當時一直惦記着那句話,他上飛機那天,她發給他的消息,再見,為為,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看你的。但她一直沒有來。

叢欣卻沒有直接回答,從頭說起來:“我上了大學就一直在打工。”

時為問:“都幹過什麽?”

叢欣說:“比如在肯德基帶着小朋友跳舞。”

時為笑了,評價:“終于活成了小時候向往的樣子。”

叢欣也跟着笑起來,又說到後來:“還有大二暑假,在嘉年華上賣爆米花可樂賺了一筆錢,發財了。”

時為又問:“賺了多少?”

叢欣說:“兩萬多。”

時為誇她:“不愧是領導。”

叢欣無所謂他的揶揄,只是接着說下去:“那之後就開始做攻略,打算大三暑假去看你的,辦簽證要用的學校證明都開好了。”

時為問:“後來為什麽沒來?”

他記得自己那時候有多想念她,甚至做過這樣的夢,他在宿舍裏,聽到門外她叫他的聲音。

記得那時每次都是把她的名字搜出來,看着空對話框,打字,删掉,再打字,再删掉,最後什麽都沒發出去。

叢欣靜了靜,才回答這個問題:“我跟你說過的,我媽媽在澳門做了兩年,那時候剛去新加坡,在金沙工作……”

她看着月亮,繼續往下說:“那是個兩千五百多間房的超級大酒店,別人提起來,想到的大概都是賭場,無邊泳池。但我總會想到背後那些服務員,感覺就跟蟻穴裏的工蟻似的。每天上千間客房的大進大退,廚房一次做幾千人份的早餐。

“我知道她在那裏工作肯定很辛苦,但她從沒跟我說過到底怎麽樣。只有一次,我跟她打電話的時候,聽她聲音有點不對勁。我以為她感冒了,就盯着她問,但她突然哭了,後來還是因為怕我擔心,才把事情告訴我。她那天做房的時候遇到一個客人,因為對方是華人面孔,接手機也用的是漢語,她就沒跟他說英文,結果就被投訴了。主管帶她去跟人家道歉,被那人陰了幾句,叫她滾回自己國家去。”

她說到這裏輕輕笑了笑,像是自嘲,也像是事情過去許久之後的釋然:“其實就是這麽一件小事,我那時候跟她兩個人打着電話哭了半天。我說媽媽別幹了,回家來吧。但她哭完就好了,說我幹嘛不幹啊,他讓我回家去我就回家?一年二十萬呢!我倆又在電話兩頭一起笑出來。但就因為這麽一件小事,我沒辦法那麽揮霍,花兩萬塊錢去旅游。”

就是這麽小的一件事,這麽現實的理由,但他字字句句都明白。他不也沒回來嗎?

朱岩最初在瑞士的那幾年收入很低,當地生活開銷又很大,一個人在異鄉重新開始不是那麽容易的,還要供他這麽個大孩子讀學費不菲的私立大學和烹饪學校。

而且就算見面了又怎樣呢?他們那時候幼稚渺小得不值一提,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注定還要分開很久很久。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直到時為又開口說:“後來你給我發過一條拜年的短信。”

叢欣看他,驚異他竟然還記得,但驚異之後便發現其實自己也記得。

“你沒回。”她說。

“一看就是複制黏貼群發的,”時為控訴,很嫌棄地說,“就那種新春大吉,心想事成,一切順利。”

“但是你沒回!”叢欣也控訴。

時為沒話了。

是的,他沒回。收到那條信息的時候,他當真覺得自己失去了這段自出生開始的友誼,他變成了她聯系人列表裏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哪怕兩人一句話不說的那幾年,他都不曾這樣想過。

于是兩邊都傷了心。

叢欣說:“後來那年,我沒發給你,你總該知道不對了吧?”

時為說:“我以為你把我拉黑了。”

叢欣說:“你不試試?”

時為說:“我不敢。”

叢欣又笑了,有些無可奈何,當時一定是難過的,但時過境遷,一切仿佛都變成了一個有趣的誤會。

時為看着她,說:“我那時候已經到了巴黎,在我說過的那家凱旋門附近的中餐館裏打工,就是春節時候,在後廚的牆上看見四個小小的圓珠筆寫的字……”

“什麽字?”叢欣問。

時為說:“我想回家。”

叢欣心裏輕輕地震動,卻還是狡黠地笑看着他問:“你那時候哭了吧?”

時為避開她的目光,點點頭。

牛羊反刍一般,他們回憶過去,那淺淺的一杯酒也喝完了。

叢欣放下酒杯,看了眼時間,起身說:“我走了。”

她其實并不想走。

他竟也看出來了,跟着站起來,再一次拉住她的手,把她帶入懷中。

卻是叢欣先吻了他,仍舊是淺淺的觸碰,而後無聲笑了,很近很近地看着他說:“你不會又要逃走吧?”

時為說:“這是我住的地方。”

叢欣問:“那你會不會趕我走?”

他搖搖頭,把她整個抱起來。

她再次感覺到一陣身體深處的潮湧,手捧住他的臉更深地吻他。

那一瞬,似有一種沉到水底的那種感覺,像是小時候盛夏溫熱的游泳池,他們飛跑到池邊,抱膝跳起來,一躍而入。池水沒頂,浸裹住所有感覺,直至窒息快到極限,仍舊舍不得結束。似有一種隐秘的誘惑,蠱惑着他們越過那道極限,膨脹,無垠,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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