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萬象佛(五)
第005章 萬象佛(五)
“既是他的弟子,怎來了這般窮鄉僻壤?”孟厭記起他們來時,岐山鎮人煙稀少,鎮上連過路的行商都少之又少。
在此偏僻之地講學傳道,有何意思?
溫僖連番白眼,“四十年前,你尚在人世,又是陳留人,難道不知人間發生了何事?”
孟厭氣急敗壞,“我都死三十年了,孟婆湯不知喝了多少碗,哪記得起前塵事。”
眼見兩人又要吵起來,崔子玉拍桌而起,“好了!你們先把案子破了再吵。”
“所以是什麽大事?”
“太武帝陳留聞滅佛。”
四十年前,太武帝陳留聞不滿佛寺與僧衆遍布,佛門大興土木建造寺廟。加之東征西讨,年年巨耗之下,糜費銀兩。
因僧侶免除賦役,民間不少百姓為了逃避徭役,剃度出家,成為假僧尼。幾年下來,致賦稅銳減,兵力不足,當時有人放言“十分天下之財,佛門握有七八”。
眼看國庫見底,兵力短缺。
陳留聞下令禁佛教、封寺院、毀佛經、罷沙門,并令還俗。
此事,與佛圖涔本來無關。
他自稱水雲身,佛學造詣極深。自皈依佛門後,只一心與弟子游歷諸國,弘揚佛法,度化衆生,從不提開山建寺之事。陳留聞知他與人為善,素來禮待他。
但滅佛诏令一下,風聲鶴唳中,沙門無少長悉坑之。
佛圖涔不忍佛門經像俱毀,帶領弟子六人從南邊月氏朝出發,北上京州,入宮找陳留聞求情。
然而,陳留聞是萬人之上的帝王。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佛圖涔進宮苦勸月餘無果。連日奔波之下,不幸身染重疾,最後于京州城外一間破廟圓寂。
“土地神聽儋耳老祖提過,佛圖涔圓寂前,将他所藏的經書萬卷,與從諸國得到的六件法器分給六個弟子。望他們顧好自身,繼續傳揚佛法。”
儋耳老祖得了兩千卷經書與一件守神鼓,一路跋山涉水來到少鹹山。
見山中寺廟因滅佛令,被原先的僧尼所棄,索性在此住下。每日食野菜,飲甘露,封山避世,埋頭苦修。
三十年前,他收下四位弟子,創立太平教。
二十五年前,如今的陳留王朝天子陳留勝下令興複佛教,之後佛門重開,僧尼開山迎香火。
孟厭聽她一說,終于想起來佛圖涔是誰,“是常和地藏王菩薩,來地府念佛經的佛圖涔,對不對?”
崔子玉:“他每月都來,你沒去聽嗎?”
聽一回佛經加兩分,地府績效墊底的小仙,常巴不得佛圖涔日日都來。
孟厭不好意思道:“我每回都去,但是躲在角落打盹。”
崔子玉:“.……”
三人聚在房中商議趙遠弘爹娘一事。溫僖怕雁姑趁他們睡熟,跑出門報信,遂提議道:“今夜我來守,等他們明日回家,我便叫醒你們,如何?”
孟厭一口答應,“行。”
崔子玉不放心溫僖,“人間不可動用法術。你身子弱,萬一被他們制服,我倆還得費心救你。不如我來守?”
溫僖最煩別人瞧不起他,聞言指着孟厭,“你來說,我的身子行不行?”
孟厭指指自己,迷茫地看向二人,“還……行吧。”
他身子行不行,她不知道。反正每回她的身子,是挺不行的。
溫僖一再堅持守夜,孟厭趕忙推崔子玉回房,“你別管他,他一貫愛逞能。再說,他精着呢,打不過,不知道喊人嗎?”
崔子玉安心回房,孟厭假裝陪溫僖守了一會,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夜裏青霧茫茫,趙家小院靜悄悄。耳邊風聲呼嘯,只聞得房中人的夢呓。
溫僖坐在窗前,死死盯着院門,偶爾回頭罵幾句孟厭,“這麽能睡,還當什麽勞什子神仙。不如早日投胎去做豬,每日從早睡到晚,睡不死你!”
這孟厭,睡之前甜言蜜語,假惺惺說陪他到子時。好話說完不過一刻,立馬借口腰痛,手扶着腰躺在床上。還美其名曰,躺在床上看他,別有一番雅趣。
卯時,山上又一聲鼓響傳來。
遠處隐隐有車輪聲,溫僖打起精神,緊緊盯着窗外。
一盞茶後,一輛馬車停在院外。
他小心開門出去,隐在院中角落。片刻,有兩個頭發花白之人,佝偻着背,推開院門走進對面的廂房。那老妪手中抱着一床被褥,料想兩人應是連夜趕路回來的。
“怎麽不是?”溫僖看着兩人,小聲自語。說完便轉身回房,脫了外袍鑽進被窩,摟着孟厭沉沉睡下。
“阿僖,他們回來了嗎?
“他們不是。”
“不是什麽?”
“不是兇手。”
等孟厭再睜眼時,崔子玉的唇抿成一條線。抱着手立在床前,面色不悅,像要吃人。
“哈哈哈,崔大人,你起的真早。”
“午時三刻了。”
“是嗎?”孟厭伸頭往外瞧,果然看見天光大亮。她撓撓頭,高聲抱怨,“溫僖也真是的,不知道喊我一聲嗎?”
崔子玉用手指指她的身後,“你看看後面。”
“後面有什麽?”孟厭依言扭頭,她的身後,一男子睡得正酣,“溫僖,你個沒用的小白臉!”
“快起來,趙遠弘爹娘早回來了。”
孟厭推醒溫僖,簡單收拾後便随崔子玉去到院中。
趙家一家五口坐在椅子上,今日的趙遠弘依舊抱着兒子傻笑,怔怔看着雁姑喊樗娘。
崔子玉單刀直入,“你們為何一再逼迫伏樗?”
趙爹:“老夫當年被太守府的權勢迷了眼,一心認為伏樗配不上遠弘,便狠心棒打鴛鴦。”
一次兩次……趙遠弘依然不願放棄伏樗,甚至鐵證如山下,他也不願相信她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
孟厭:“我們昨日聽儋耳老祖與雁姑所說,伏樗良善,你們是否弄錯了?”
趙遠弘爹娘相視一眼,愧疚道:“我們被人騙了,這才害了她!”
據趙遠弘爹娘所言,當日那個指證伏樗與他有染的男子,并非他們故意找人假扮。
而是有一日,這男子找到他們,信誓旦旦說伏樗曾與他做下不軌之事。
“他清楚無誤說出伏樗身上的印記。這事,連老身都不知。”
他們于是堅信,看似高潔的伏樗,私下借佛法為由,勾引富家公子。為了讓兒子看清伏樗的真面目,他們帶上男子,跑去伏家,與她對質。
伏樗百口莫辯,雖一再堅稱不認識男子,但人證物證俱在,百姓們自此再不信她。
溫僖昨夜一宿未睡,白日只得兩個時辰安睡。
眼下靠在孟厭後背,昏昏沉沉聽幾人交談。孟厭被他壓着,越想越生氣,索性閃到一邊,害他摔倒在地。
而後,又委屈地扶起他,“阿僖,你怎摔倒了?”
“孟厭,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幹的。”
崔子玉恨鐵不成鋼,忍着怒氣別過臉,繼續追問,“你們為何說是被人騙了?”
這事,雁姑最清楚,“弘郎和我皆不信男子所說,便偷偷跟了他幾日。”
他們早出晚歸,趙遠弘盯梢,雁姑尋機接近男子。
三五次來往之後,男子吐露實話,他不是什麽富家公子,原是一戲班的戲子。
因欠下一筆巨債,索性答應他人,幫他們污蔑伏樗,斷她入道之路。
孟厭回神,“指使男子之人是誰?”
雁姑:“在發鸠山修行的幾位高僧,他們不喜女子學佛。”
伏樗鋒芒太盛,只跟着儋耳老祖潛心學了兩年,佛學造詣便已超過不少得道高僧。
為了斷絕伏樗修行成佛之路,他們花錢買通曾與伏樗共同修行的一女子,得知伏樗身上的印記。而後找戲子假扮奸夫,當衆誣她清白、毀她經書、斷她生路。
可惜,伏樗在哭過悲過之後,再次上山尋求儋耳老祖開解,立誓重新學佛。
“伏樗死後,老夫在臨鎮遇到那男子在戲班唱戲,逼問之下,才知當日真相。但為時已晚,伏樗已死,我們也遭了報應。”趙遠弘爹娘凄聲悲哭。
雁姑:“三位,爹娘已誠心悔過。與其逼問他們,不如去問問發鸠山的那幾位高僧。”
趙家了無線索可問,發鸠山離岐山鎮不遠,三人打算去問問。
一路走,孟厭與溫僖一路吵。崔子玉不堪其擾,快步走在最前面。
她想着,要不等此案查清。她便回地府,求求月浮玉,把孟厭退回輪回司。
“她到底為何能入地府?!”
此事,不光崔子玉不解,連溫僖也時時在疑惑。
孟厭對外說是因她生前做下不少善事,死後論功行賞,閻王見她是個人才,便強留她去了輪回司。
不過,據溫僖後來找管理地府官員上任的功曹司打聽。
孟厭之所以能入地府,全因三十年前,三界官缺多,游魂大多選擇去天庭,極少留在地府。加上孟厭生前乃是操勞而死,地府以為她是吃苦耐勞之人。
結果,這孟厭死後成了神仙,實在令地府“大開眼界”。
為官游手好閑,懶惰成性;
為仙不思上進,貪財好色。
每月績效墊底,功曹司來人一問,她還狡辯:"大人,下官其實也沒有那麽懶吧,只是忙得沒那麽明顯而已。"
“崔大人瞧着有些不高興,”孟厭用手肘撞撞溫僖,“她不會回地府告狀吧?”
“你把這案子破了,給她露一手。”
“溫僖,你真瞧得起你的主子。”
發鸠山與少鹹山不同,香火鼎盛,山路上多是上山拜佛的百姓。
立在山腰,擡頭望廟頂,廟廓綠樹環抱,琉璃瓦金碧輝煌。比之京州的護國寺,更顯宏大。
崔子玉看着絡繹不絕上山朝拜的百姓,多有感慨,“僧與僧之間,亦有差別。”
儋耳老祖不忍百姓受山路之苦,寧願斷絕香火,也不願百姓有性命之危。
發鸠山的山路比少鹹山更崎岖,稍有不慎便有墜崖之險。山上的幾位高僧,每日居于寺中,受香火滋養,全然看不見百姓之苦。
他們跟着百姓上山,找到少鹹山的幾位高僧。
一聽三人來意,其中一位高僧嗤鼻一笑,“女人障重,難以成佛,貧僧是為了她好。”另一位高僧手持念珠,半眯着眼,一臉不悅,“三位施主,她因何消失,與我們無關,請回吧。”
崔子玉上前想與幾人理論。
孟厭雙手合十,先她一步開口,“不知幾位高僧,可得空與小女子辯辯佛法?”
“施主請講。”
“佛平等說,如一味雨,随衆生性,所受不同。這句是何意?”[1]
高僧雲:“佛法平等利益一切衆生,只衆生受用不同。”
“為何受用不同?”
“關乎根機。”
“可曾提到男女之別?”
“不曾。”
孟厭高聲說不對,“可你們方才明明說女人障重,難以成佛。連佛陀釋迦牟尼都言一切衆生皆能成佛,幾位高僧卻拘泥于男女之別,不準伏樗修行。你們到底是為弘揚佛法,還是為世俗私心?”
幾位高僧面面相觑,崔子玉又驚又喜:“孟厭,你居然能記得住佛經。”
“我雖在打盹,但是認真聽過幾句。”後面的話,孟厭沒再說下去。她能記住這麽多,其實是因佛圖涔三十年來,每回來地府,只讀一本《妙法蓮華經》,每回連誦七遍才走。
她每月績效墊底,每月被逼去聽。
聽了三十年,兩只耳朵早起厚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