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祁燃一手在江寒之背上輕輕安撫着, 并沒有開口說話,淩厲的目光越過少年肩膀看向了不遠處的林中。那裏很快傳來一陣窸窣,兩個人影從樹叢後大步走了過來。
祁燃一眼便認出了, 其中一人是太子, 另一人看起來和太子年紀相仿,估計是對方的伴讀,也即是此次和太子組隊的人之一。
“你們沒事吧?”那伴讀看了一眼地上的兩人,用一副推脫責任的語氣道,“我沒注意他在那裏,我只是想射那只鹿,沒想到把他吓到了。”
祁燃眸光冰冷, 只盯着那人看,并未做聲。
“好了, 不要再說了。”太子看向伴讀, 語氣帶着點責備,繼而走近兩人, 一臉歉意地道:“這是江洄吧?今日都是孤這伴讀的不是, 只顧着狩獵,沒有觀察周圍的情形,把江小公子吓着了。”
“我也沒想到他膽子那麽小。”那伴讀還在嘀咕。
祁燃聽了這話很不高興,但顧忌着江寒之的情況,只能暫且忍着。
“閉嘴!”太子瞪了自己的伴讀一眼, 對方這才抿着嘴不吱聲了。
江寒之這會兒已經慢慢平複了心情,他擡眼看向太子,勉強一笑:“無妨, 是我不小心摔下來的。”
“一會兒出了獵場,孤親自帶着他再給你正是賠個不是。”太子說。
“不必了。”江寒之攥住祁燃伸過來的手借力, 兩人一同起身。
太子還想說什麽,他卻伸手拉過馬缰,朝祁燃道:“怎麽走吧。”
祁燃又掃了一眼那伴讀,而後牽着自己的馬跟在了江寒之身後。
“他……”那伴讀似乎對兩人這态度不大滿意,正想責備,卻被太子伸手攔住了。
太子看着兩人的身影,直到人走遠了才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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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兒弟弟,你沒事吧?”祁燃問他。
“沒事,剛才有些恍神,被吓了一跳。”
江寒之走的一根橫倒的枯樹上坐下,面色看着依舊有些蒼白,但呼吸已經不像方才那般急促了。
“出了好多汗。”祁燃取出巾帕幫他擦去額頭上的細汗。
江寒之目光在他手上一掃,捉住他手腕問道:“怎麽傷的?”
“可能是方才不小心蹭到了樹枝上。”祁燃不以為意。
江寒之嘆了口氣,從衣袋中取出自己的手帕,幫他把手上的傷口簡單包紮了一下。
“你放心,那小子我早晚收拾他。”
“哪個?”江寒之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他的箭應該确實不是沖着我,不然不會射中那只鹿。只是我當時……”
只是他當時想到了上一世中箭時那一幕,被喚起了恐懼。
“獵場有規矩,放箭時不可朝着有人的方向,你那麽大一個人擋在那裏,他不可能沒看到你。哪怕那支箭不是為了傷你,擦着你身側射出去,也不該。”
這舉動再明顯不過,要麽是吓唬他,要麽是挑釁。只是對方大概也沒料到,江寒之的反應竟然這麽大。
“不想了,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江寒之看向祁燃,“咱們答應了三殿下要贏,總不好食言。方才那小子的箭法你也看到了,不比我差多少。”
“太子殿下箭法不好,咱們倆聯手勝算比他們大。”祁燃說。
“我不要勝算,我要贏。”江寒之道。
若是先前,他或許會為了三皇子的意願盡力而為,但有了方才那一幕,此事就不再只是關乎三皇子了。無論那人是挑釁也罷,還是捉弄也罷,江寒之這性子都不可能忍氣吞聲。
他們必須要贏。
祁燃對上他漂亮的眸子,點了點頭道:“好,今日我定會讓你拿頭彩。”
“不,不一定是我,是你也一樣。”江寒之說:“咱們倆如今是一起的。”
祁燃聽了這話眼睛一亮,整個人瞬間有了鬥志。
“你一個人……”
“我沒事,放心吧。”
江寒之跨上馬背,朝祁燃伸出一只拳頭。祁燃愣了一下,繼而與他拳頭一碰,兩人縱馬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
他們是分組狩獵,清點獵物時以每組所有人狩得獵物的總和計數。三皇子和成圓是指望不上了,所以江寒之和祁燃必須分開,這樣才能有更多的機會。
江寒之整理好自己的箭筒,腦海中再一次回想起了方才那一幕。但他很快收斂了情緒,暫時強迫自己将那一幕抛到了腦後。眼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贏得比試。
“駕!”
少年策馬如風,在林中激起了無數飛鳥。
江寒之躬身伏在馬上,将全副心神都灌注到了手中的長弓上。這一次他在獵場上的認真程度,甚至超過了上一世被祁燃奪了彩頭的那一次。
一個時辰裏,他也不知道究竟射中了多少獵物。直到離開獵場時,他感覺手指發麻,才發現拉弓的指頭已經被弓弦磨破了。
兩組人聚齊時,面色各異。三皇子一臉緊張,生怕輸給太子,太子則努力表現得淡然,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計較得失。
江寒之和祁燃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未說話,但面上卻都頗為自信。
皇帝正坐在臨時搭出的棚子裏品茶,這時負責點數的羽林衛陸續搬着獵物從獵場出來,以箭羽的制式區分,将獵物分成了兩撥,并按個頭從大到小排列。
此番來參加狩獵的人,幾乎都湊到了現場,想看看結果如何。
三皇子年幼,比太子小了好幾歲,又是第一次參與狩獵,所以衆人并未對他抱有什麽期待,純粹是想看熱鬧。若是兩位殿下為了輸贏一事再起了龃龉,那場面就更好看了。
“怎麽回事?”三皇子一邊張望這點數的羽林衛,一邊道:“怎麽獵物分成了三堆?”
江寒之和成圓也跟着看過去,面上都帶着點茫然,顯然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一旁的祁燃面色如常,只不經意瞥了一眼不遠處站着的太子。太子與他對視,目光閃過一絲怒意,但很快收斂住了,再次擺出一副淡然神情來。
過了許久,所有的獵物才被清出,并一一做了清點。
“如何?”皇帝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開口問道。
“回陛下,依着獵物身上所中箭矢清點,太子殿下這一隊共有17只獵物……”
江寒之深吸了口氣,暗道自己應該至少射中過十只以上,加上祁燃,怎麽也能超過20只了吧?只要祁燃正常發揮,他們的贏面還是很大的。
“只是……”
“只是什麽?”皇帝問。
“只是其中有9只獵物身上,同時帶着三殿下這一對的箭矢,所以末将無法判斷這9只獵物究竟是誰射中的。”
怎麽同一只獵物身上會有兩支箭?
江寒之驟然看向祁燃,對方迎上他的目光,挑眉一笑。
他瞬間明白了什麽。
太子那伴讀擦着他身側射了一只鹿,祁燃這是去報仇去了。
他知道那個跟在太子身邊的人,射術了得,所以只盯死了那一個。對方看中什麽獵物,他就同時出箭,這樣就能确保對方所有看上的獵物,都是他們共有的。
就像當初對方也曾用同樣的方法,和江寒之射中了同一只兔子,祁燃這一招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除去這9只獵物外,太子殿下這一隊共有8只獵物,三殿下這一隊……”
三皇子屏住呼吸,一手下意識掐着成圓的手腕,把人掐得龇牙咧嘴。
“共有13只。”
“不錯,9對13,太子你輸了。”皇帝笑道。
太子大概早有心理準備,并未表現失态,而是坦然一笑,擺出一副願賭服輸的姿态,甚至朝三皇子道了賀。
“誰來給朕解解惑,這同一只獵物身上有兩只箭矢,是怎麽做到的?”皇帝問。
太子這次沒有答話,只因這個問題他稍有不慎便可能表現出不滿。
此時便見他身旁那個伴讀開口道:“回陛下,是祁燃一直與咱們都一道,無論小人看中了哪知獵物,他都要橫插一杠子搶走一半,這才會如此。”
他此話一出,站在三皇子身邊的成圓不幹了,朗聲質問道:“我問你,祁燃是在你射中獵物之後,朝你的獵物屍體上放箭了嗎?”
“那倒是沒有,都是和我一起射中的。”
“既然是一起,怎麽成了他橫插一杠子,為什麽不是你橫插一杠子?”
“是我先發現的。”
“你怎麽證明你比他發現的早?”
那人被氣得夠嗆,自然是無法證明。
此時,在一旁圍觀的一個穿着武服的少女,忽然開口道:“若真如這位公子所說,是他先看到的獵物,祁燃在他之後看到,但祁燃卻能和他同時射中,這說明祁燃的反應更快,箭術更高明一些。”
那人被她這話一噎,頓時語塞。
衆人紛紛點頭,顯然頗為贊同。江寒之也轉頭看向那少女,便見她一身绛紅色的武服,頭發幹淨利索地束在腦後,看起來靈動又活潑。大宴朝不重男女大防,所以狩獵這樣的場合,感興趣的女子也可以參與。
江寒之對她有一些印象。這少女是杜尚書府上的千金,上一世曾被人牽線與他兄長江溯說過親,但最後兩人并沒有成。彼時江寒之在北境,知道的不多,只隐約在兄長的家書中得知,杜姑娘後來另嫁了他人……
當時他還覺得兄長對杜姑娘其實是有點意思的,但為何兩人沒走到一起,他就不得而知了。
“是這個理。”皇帝哈哈一笑,“不管你們倆誰先誰後,今日咱們只以結果定論,老三确實是贏了。來人,将朕那把長弓取來,賞給老三。”
三皇子聞言趕忙謝了恩,當着皇帝的面把長弓交到了江寒之手裏。
衆人都心知肚明,太子那隊最後作數的8只獵物,多半是另外幾人合力獵得。但三皇子這一隊的13只獵物,只怕都是出自江寒之一人之手。
這彩頭給他,理所應當。
江寒之雙手接過了長弓,發覺這還是上一世祁燃拿了要送他的那把,沒想到兜兜轉轉,竟然又到了他的手裏。
“你要嗎?送你了。”江寒之朝祁燃道。
祁燃失笑,“本來就是想給你的,你拿着吧。”
于是,江寒之最終還是得到了這把花裏胡哨的弓。
當晚,皇帝命人在江寒之獵的獵物中,選了幾只肉質好的,做成了晚飯,大擺宴席。
席間,衆人都頗為暢快,尤其是三皇子,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太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但面對衆人時,卻只能強顏歡笑。他今年十六歲,依着大宴的傳統,勉強算是成年了。本朝男子雖到二十歲才及冠,但十六歲便可成家,今年中秋時皇帝就已經着手要幫太子議親了。
今日,輸給十三歲的三皇子趙啓,對他來說實屬有些憋屈。
“下次回宮,我把我最寶貝的東西都帶來營中,賞給你們倆。”三皇子高興得合不攏嘴,“我今日可是揚眉吐氣了,至少在過年之前,皇後見了面肯定不敢再奚落我。”
江寒之在他手上一點,示意他謹言慎行,別樂極生悲。
“今日多虧了你們,往後咱們就是過命的交情了。”
“你才多大,知道什麽是過命嗎?”江寒之說罷目光一黯,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祁燃。
他暗道,自己和祁燃應該算是過命的交情吧?
畢竟,上一世他的屍體,都是祁燃幫他收斂的。
“怎麽了,洄兒?”祁燃湊近問他。
“沒什麽,我就是想,你今日那般,就不怕太子記恨你?”
“我爹守着北境呢,他能拿我怎麽樣?是他先管不住自己的人得罪了我,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得罪的明明是我,怎麽成了得罪你?”江寒之失笑。
祁燃摸了摸鼻子,笑道:“那不一樣麽?”
“嗯。”江寒之沒有反駁,只安靜注視着祁燃。
少年眸中倒映着躍動的篝火,亦映出他的模樣。
這天晚上,衆人宿在臨時搭的營帳中。
江溯此番也跟着羽林衛一起來了獵場,只不過他負責外圍巡防,因此直到入夜後換了值,才抽空來見了江寒之一面。
“給你帶了點這個。”江溯示意江寒之伸手,在他手心裏放了幾塊糖果。
江寒之不由失笑,“哥,你還把我當三歲小孩呢?”
“你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小孩。”江溯說。
江寒之一愣,依稀覺得祁燃似乎也朝他說過類似的話。
這一刻,他忽然有點明白明白了祁燃對自己的感情。原來那家夥一直管他叫洄兒弟弟,并非只是叫着玩玩,而是真的把他當弟弟對待。
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他,他受了委屈還會替他出氣,哪怕是得罪太子殿下都在所不惜。
“記得給祁燃分兩塊。”江溯提醒道。
“嗯。”江寒之把糖仔細收好,不由想起了杜姑娘的事情。
但他隐約記得,兄長應該是三年後才會談婚論嫁,彼時他正好離開京城去了北境。
在京城,不少像江溯這麽大的青年都已經開始議親了,只是江父為人比較傳統,認為男子要及冠後才算成熟,才能擔當起責任和家庭,所以一直等江溯及冠,才給他說親。
可惜江溯和杜姑娘那門親事沒有成功,後來就耽擱下了。直到江寒之中箭之時,他已經25歲了,依舊沒有成家。這在京城的青年中,算是晚婚的了。
“我走了,不能逗留太久,你好好照顧自己。”江溯說罷便要走。
“哥。”江寒之忽然拉住他的手,問道:“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江溯一愣,“你小子,學壞了是吧?”
“我認真的,你說說嘛!”
“溫柔賢惠的,善解人意的。”
江溯敷衍了兩句,而後在弟弟腦袋上一揉,這才大步走了。
溫柔的……
江寒之想了想,杜姑娘今日将太子那伴讀怼得啞口無言,這算是溫柔嗎?
哎!
看來兄長和這位杜姑娘,确實是沒有緣分。
臨睡前,江寒之想起了祁燃手受傷一事,便找了一罐金創藥,去了一趟祁燃的營帳。他們在營中一直住大通鋪,如今到了獵場反倒各自被安排了單獨的營帳,還挺不習慣的。
“洄兒弟弟?”祁燃正在洗臉,見江寒之過來有些意外。
“我過來看看你的手,重新包紮了嗎?”他問。
“都快長好了。”祁燃說。
“手上的傷可不能大意,我看看。”
江寒之拉着他坐下,檢查了一下傷口,又給他敷了金創藥,這才放心。
“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想什麽呢?有點心不在焉的?”
“哦,沒什麽。”江寒之本來沒想和他說,忽然又改了主意。
祁燃一直拿他當弟弟一般對待,他也想試着和對方親近一些,不然總覺得有些虧欠。當然,他這親近也并非勉強,經歷了這麽多事情以後,他和祁燃之間已經培養出了默契和同袍情誼。
只是他這人一直不太會表達,平日裏顯得較為冷淡。
“我在想杜姑娘。”江寒之說。
“杜姑娘是誰?”祁燃不解。
“就是今日在陛下面前,說太子殿下那個伴讀射術不如你的那個姑娘。”
“哦,原來她姓杜?你認識她?”
江寒之想了想,又不能直接把事情朝祁燃和盤托出,便斟酌着語氣道:“你覺得,杜姑娘這人看着溫柔嗎?”
“啊?”祁燃盯着江寒之看了一會兒,表情十分怪異。
“我感覺她是那種比較潇灑的姑娘,但潇灑也保不齊會溫柔,對吧?”
“你……咳,你與我這般議論一個姑娘,不好吧?”
“啊,确實不大好。”江寒之忙閉了嘴,“我先回去了。”
他說着起身,臨走前又想起了什麽,從兜裏掏出江溯給的糖,放到了祁燃手裏。
祁燃低頭看着手裏的糖,卻在琢磨江寒之方才說的話。
杜姑娘……
人家溫柔不溫柔,跟洄兒弟弟有什麽關系?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大概是日有所思。
這天晚上,江寒之做夢的時候,又夢到了獵場時那一幕。
但在夢裏,祁燃沒有忽然出現,那支箭也沒有射偏,就那麽正中他的心口。
在中箭的瞬間,江寒之猛得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洄兒弟弟……”
“啊啊啊啊!”
江寒之剛被吓醒,又被祁燃吓了一跳,整個人險些從床上跳起來。
“做噩夢了?”祁燃摸了摸他的額頭。
“你怎麽在我營帳裏?”江寒之問。
“我怕你冷,想着過來陪你睡。”
“你……”
這營帳裏确實有點冷,畢竟是臨時搭的,四處都漏風。江寒之借着夜色看去,見祁燃手裏抱着被子,便往旁邊挪了挪,給對方讓出了一半床。
祁燃把自己的被子打橫蓋在江寒之的被子上邊,自己則鑽到了江寒之的被窩裏。
“剛才做了什麽噩夢?”
“記不清了……”
祁燃在被窩裏找到江寒之的手握住,發覺少年的手冰涼,像是剛從冷水裏泡過似的。
“怎麽這麽涼?”祁燃問他。
“不知道,可能是太冷了吧。”
祁燃找到他的兩只手握着,直接塞到了自己懷裏幫他暖着。
江寒之兩只手漸漸恢複了溫度,那暖意自他的指尖一點點沒入,繼而沿着他的血液流通到全身,整個人仿佛都跟着一起暖和了起來。
“洄兒弟弟,我有話想跟你說。”
“嗯?”江寒之道:“什麽話?”
“你現在還小,很多事情不能着急,也不要胡思亂想。你身子本來就虛,一直也沒徹底養好,更不該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然對你自己也不好。”祁燃語重心長地道。
江寒之有些茫然,問道:“能不能說得具體一點?”
“沒什麽,往後咱們住一起,我會看着你的。”祁燃說。
江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