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江寒之已經許多年沒有聽人這麽叫過他了。

實際上, 上一世這麽叫他的人也很少。當初幫他取字的人是鎮北軍的軍師,但營中弟兄都習慣叫他的名字,只有祁燃那家夥見了他就喜歡寒之長寒之短的叫。

那個時候江寒之自認和祁燃關系不好, 偏偏祁燃每次叫他的時候, 都會眼底帶笑,表現出一副很親密的模樣。江寒之覺得祁燃是故意找茬,所以每次聽到對方叫他“寒之”都會有種被陰陽怪氣的錯覺。

上一世,他最後一次聽到祁燃叫他“寒之”,是在北羌的城門口。那個時候他的屍體被挂在城門上,祁燃将他放下來抱在懷裏,在他耳邊喚着他的字, 說要帶他回家。

沒想到,有生之年他竟然能再聽到祁燃這麽叫他。

祁燃和他一樣, 都是重活一世。

除此之外, 他想不到別的解釋。

江寒之此前便隐約有過這樣的猜測,但他不敢去想, 也無法證實。畢竟, 人死後還魂已實屬罕有,竟然還有人與他一樣……

那祁燃是什麽時候還魂的呢?

是來北境之後,還是在武訓營時,或者是他們這一世重逢的那一日?

他想到了十三歲時那個燥熱的夏天,父親領着祁燃立在他們家的院子裏。江寒之記憶中的少年, 早已模糊了樣子,仿佛與眼前醉得不省人事的祁燃融為了一體。

是從那日開始的嗎?

所以當初祁燃才表現得不希望他去武訓營?因為只要走另一條路,他就不會重蹈覆轍。但江寒之當時很想查出害死自己的人, 所以還是選擇了入武訓營。

祁燃得知此事後,毅然選擇了陪他一起入營。

後來, 眼看他要來北境,祁燃只能自作主張去找了皇帝請命,硬生生把江寒之送到了羽林衛。彼時江寒之便覺得疑惑,祁燃就算關心他,怕他在戰場上受傷,大可以來了北境之後勸他陪在三皇子身邊當個親随,那樣既安全他們又可以不用分開。何必那麽大費周章,還跟他鬧得那麽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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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一切似乎就解釋得通了。

祁燃知道他上一世的命運,所以不想讓他來北境。

江寒之不知道自己的推測對不對,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祁燃也記得上一世的事情。

“你可真能忍啊,若不是今晚喝多了,是不是永遠不打算告訴我?”江寒之一手撫過祁燃的眉眼,忽然有些鼻酸。

過去的很多個時刻,每當他想起兩人上一世沒能做成朋友,都會覺得無比遺憾。曾經他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彌補,因為上一世的祁燃他已經見不到了。

可這一刻,事情忽然有了轉機。

他不是一個人獨自承受着這些,祁燃一直都和他一樣。他終于有機會回應上一世的祁燃——那個他以為是對頭,卻該成為摯交的人。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江寒之喃喃問道。

祁燃這會兒已經睡着了,自然無法回答。

重逢後,江寒之只把祁燃當成半大少年,從未想過這家夥竟然會和他一樣,所以幾乎毫無防備。那時若祁燃夠細心,只要幾個細節或許就能覺察到他的異樣。

這件事情江寒之在明,祁燃在暗,只要有心隐瞞,江寒之很難猜到。若非今日的醉酒,也不知他要被瞞到什麽時候……

想到此處,江寒之不禁又有些惱。

這家夥怎麽能藏那麽久?

江寒之坐在榻邊,過了許久才勉強平複心神。他心中一時紛亂不堪,既高興,又難過,時而想哭,時而想把祁燃打醒了罵一頓。

但他最後什麽也沒做,而是去弄了些溫水來,幫祁燃擦了擦手和臉。

祁燃今年已經十七歲,早已長成了青年人的輪廓,和江寒之記憶中的模樣差不多。他一張臉棱角分明,是典型的武人氣質,看着很英俊。

江寒之一手慢慢拂過祁燃的臉頰,指尖在對方唇畔一點,眼底滿是缱绻。

但在此時,他卻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若祁燃早就知道他是重生的,那先前在他面前表現出的那些過分親昵的舉動,是當真對他有不可說的心思,還是想借機戲弄他?

看着不省人事的祁燃,江寒之一時竟是有些猶疑了起來。

時至今日,他當然不會懷疑祁燃待他的兄弟情誼。他相信,對方是真的關心他的安危,也願意照顧他,陪伴他。

可祁燃離京前那晚的逾矩究竟意味着什麽,他就有些拿不準了。

在江寒之心裏,早已習慣了把這一世的祁燃和上一世的祁燃當成兩個人對待。但今晚發生的事情,打破了他的這個認知,所以他不得不重新審視兩人之間的關系了。

時隔多年,江寒之在面對祁燃時,再一次生出了久違的“戒備”心。這份戒備并非是否認他們之間的信任和情誼,而是上一世早已深深刻在江寒之骨子裏的東西。

在他看來,這一世的祁燃絕不會捉弄他或者故意與他作對。但上一世的祁燃不同,哪怕對方下一刻忽然從榻上跳起來沖他做鬼臉,他也毫不意外。

江寒之恨不得直接把人弄醒問個清楚,可他同時有有些膽怯,生怕得到的答案印證了那個猜測。盡管他覺得祁燃應該不至于那麽無聊……誰會拿這種事情捉弄人啊?

但那個人是祁燃,那家夥做出什麽事情來都不奇怪吧?

江寒之患得患失,情緒幾經起落,幾乎要抓狂了。最後他索性去了廊下,打算冷靜冷靜。

外頭,寒意逼人,的确讓他瞬間清醒了不少。他知道自己是因為太高興了,又太在乎祁燃,所以才會胡思亂想。與其這麽自己折磨自己,不如等祁燃醒了把話說清楚。

他一個大男人,還不至于當縮頭烏龜。

想通了這一點,江寒之總算松了口氣。然而就在他打算回屋時,忽然瞥見城西的方向天色不大對勁。這個時辰城中店鋪都打烊了,按理說夜空應該是黑漆漆的一片,可此時他看着遠處,卻隐約有些發紅……像是火光。

隔着客棧的天井,他看不清那火光的來處,只能快速下了樓去了街上。只見城西方向有一處地方火光湧動,映得夜空都紅了一大片。

“那是什麽地方?”江寒之朝跟出來的夥計問道。

“好像是城西糧庫的方向。”那夥計說。

糧庫?

江寒之目光一凜,頓時想起了上一世的回憶。

他記得上一世北江城裏也着過一次大火,那場火不僅燒了糧庫,還把知州府的府衙也一并燒了。他沒記錯的話,當時應該是糧庫先着的火,城防的人一窩蜂湧去糧庫救火,知州府衙值守的人也被調走了大半,後來糧庫保住了大半,府衙卻燒沒了。

那夜北江城亂成了一鍋粥,還有幾處商鋪也被燒了。具體傷了多少人江寒之不記得,他是後來才知道放火的北羌派來的細作,他們借着休戰期背後使陰招,鬧得北江城人心惶惶。

沒想到這一世,竟然也會有同樣的事情發生,還那麽巧是他在城中的時候。

“客官,天冷您快進去歇息吧。咱們這兒離糧庫遠着呢,況且城防的人肯定去了,不必擔心。”夥計朝江寒之道。

江寒之點了點頭,沒與他多說什麽,而是快步回了樓上。

“怎麽了?”隔壁的成圓聽到動靜,從門內探出個腦袋問道。

“糧庫着火了。”

“啊?”

“燒不到這裏,放心吧。”

“哦。”成圓松了口氣。

“三殿下如何了?”江寒之問。

“睡得沉着呢,也沒吐,看着沒什麽問題。”成圓說。

“我出去一趟,你連祁燃一并看着點。”

江寒之說着回房把祁燃弄到了隔壁,放到了軟榻上。

“你要去救火?”成圓問。

“我擔心放火的人有問題,說不定還會燒別的地方,去衙門裏提醒他們一聲。”

“等等。”成圓一把拉住他:“你又不認識衙門裏的人,你去說人家未必聽。”

“那我也得試試。”江寒之道。

“別急,等我一下。”成圓在三皇子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遞給他:“拿着這個,就說是我表哥派你去的,他們不敢怠慢。”

衙門裏的人雖然不一定認識這玉佩,但他們都知道三殿下在北境,屆時多半會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念頭。只要有所顧忌,江寒之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江寒之接過玉佩,又看了一眼榻上的祁燃,這才快步離開。

他去後院牽了馬,直奔府衙而去,恰好在衙門口撞到了着急忙慌的知州帶着人正從裏頭出來。對方估計也是剛被人從夢裏叫醒,聽說糧庫着火了,忙不疊就要去看看。

“傳三殿下口谕!”江寒之勒停了馬,将玉佩握在手裏,朗聲道:“知州大人可在?三殿下有口谕要傳與知州大人。”

果然,他此話一出,在場的衆人俱是一怔,竟無人敢質疑。

江寒之跳下馬,徑直走向了一個中年男子。上一世他見過對方幾面,知道此人便是北江城的知州。

“知州大人,三殿下口谕,糧庫着火乃是北羌細作所為。賊人縱火,意欲擾亂北江民心,只怕未必會只燒糧庫,府衙及主街上的商鋪,都要嚴加巡察。此時巡防已趕去糧庫,請大人将府衙值守的人分成兩隊,一隊去巡視主街的商鋪,另一隊留下護衛府衙。”

江寒之開口不卑不亢,且假借了三皇子的名義,主打一個先把人唬住。在他印象中這知州并非全無頭腦,經他一提醒定然很快就能冷靜下來。

果然,對方略一沉吟,甚至沒有質疑江寒之的身份。江寒之做出的部署合情合理,對方冷靜下來多半也會這麽那排,毫無沖突和蹊跷之處。

“下官聽命。”知州朝江寒之行了個禮。

“大人,殿下的意思保着北江不出亂子自然是重中之重。若是能活捉幾個縱火的細作,那就更是大功一件了。”江寒之道。

“殿下可有旁的指示?”

“借我三五個人試試,捉不到人算在下的,捉到了人算知州大人的。”

那知州确實有點城府,他并未質疑江寒之,卻也沒有全然信任。他從親随裏挑了四個最得力的人,示意他們跟着江寒之,并暗示一旦江寒之有異樣,便直接把他扣了。

江寒之不敢耽擱,帶着人便離開了府衙門口。

在府衙裏放火,多半不會選擇前院,留下值守的人都在前院,貿然出手很容易被發現。所以江寒之直接帶着四人去了後巷,他先是派了兩人隐藏在兩頭的街角,自己則帶着另外三人埋伏在了黑暗中,随時等着有人來放火。

果然,不多時一側的街角傳來了一陣突兀的響動,那是木質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因為此時太過安靜,所以那聲音很是明顯,老遠就能聽到。

木車一路向前,江寒之借着夜色發覺一共來了兩個人,一個推着車子,一個在一旁扶着。

不多時,木車忽然停下,兩人動作麻利地從木車上搬下了兩個桶,二話不說便沿着府衙的屋後開始撒。火油的味道十分刺鼻,江寒之朝身旁的兩人打了個手勢,三人一擁而上。

其中一人反應不及當即就被按倒在地,另一人身形卻十分靈巧,幾個騰挪竟是從江寒之手下逃脫了。眼看對方朝着巷口奔去,江寒之拔腿便追,頃刻間便跟着那人沒入了夜色中。

糧庫那場火與上一世差不多,救下了大半,損失不算太慘重。

不過饒是如此,巡防的人也忙到了天亮都沒敢消停。知州經江寒之提醒後,舉一反三,在主街布置了人手,竟然也抓到了兩個活的。他聽說細作喜歡自戕,特意命人嚴加看管,連犯人的下巴都卸了,防止人咬舌自盡。

知州很是得意,自認做得不錯,只是一時不知該去哪兒請功。

昨晚傳旨的那個少年沒再出現過,據說是追着細作跑了,他總不能跑去鎮北軍大營述職吧?那也太奇怪了,還有點冒昧。

就在北江知州一籌莫展之際,外頭來報三殿下駕到。他趕忙迎出去,這才發現來人一共有三個。一個看着就養尊處優的,另一個看着挺機靈,還有一個緊鎖着眉頭,看上去有些着急。

“參見殿下。”他朝着那看着一身貴氣的少年行了個禮。

不過沒等對方開口,一旁那個蹙着眉的少年便打斷他道:“昨晚朝你報訊的人呢?”

“那位公子想必是殿下的親随吧?”知州賠着笑問道。

“少廢話,人呢?”問話之人正是祁燃。

“呃……那位公子昨夜帶了幾個人去捉細作,當場捉了個活的,後來見一人逃脫,便追了上去。”

“然後呢?”祁燃強忍着脾氣問道。

“一直沒有回來過。”

“沒有回來?”

祁燃心裏咯噔一下,一張臉登時有些蒼白。

昨夜他睡着時不知怎麽的又做了噩夢,那是糾纏了他許多年的夢魇,曾一度令他夜不敢寐。直到後來和江寒之住在一起後,那個噩夢才漸漸做得少了。

今天清晨他醒過來時,聽成圓說了昨晚的事,登時便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是通風報信,早該回去,怎麽可能去了一夜未歸?方才聽到知州說江寒之去追細作沒回來,他心跳都險些滞住了。

窮寇莫追,這是離開京城時江寒之叮囑過他的話。

而他這些年來最後悔的就是,上一世沒能阻止江寒之去追擊那隊潰兵……

“哪個方向?”祁燃問。

“啊?什麽?”知州不解。

“他追去了哪個方向?”祁燃忽然吼道。

“哦哦,往東去了。”知州忙道。

祁燃轉身便走,出了府衙跳上馬背便朝着東邊奔去。三皇子吩咐了知州派人手去幫着找,随後帶着成圓也追了上去。

祁燃縱馬狂奔,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裏,那種被攥住呼吸一般的絕望感,幾乎要将他吞沒。

他以為逼着江寒之去羽林衛就好了,只要不讓對方來北境,同樣的事情就不會再發生。他現在只後悔不該帶江寒之進城,不該因為那份私心想把人留下多住幾日……

早知如此,那日在兵卡中就該把人攆回去!

他最後悔的是,昨晚不該喝酒。

他不該因為重逢高興得忘乎所以……

祁燃騎在馬上從衙門一路向東,直接到了北江東側的城門口。一路上沒有任何疑點和蹤跡,更沒有看到江寒之的影子。

巨大的惶恐籠罩着他,令他幾乎要發瘋。

直到在城門不遠處的馄饨攤旁,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江寒之翹着個二郎腿,一手倚在桌上,面對着城門口的方向,旁邊的桌上擺着兩個空碗。

祁燃下了馬慢慢走過去,動作小心翼翼,像是把那個身影當成了一個美夢,生怕自己不小心就把眼前的夢碰碎了。直到離得足夠近,看清少年那漂亮臉,看清對方身上無數熟悉的細節,祁燃那差點散了的魂魄才一點點歸位。

“公子,吃馄饨嗎?”攤主朝祁燃問道。

“唔……有點撐了,我歇會兒。”江寒之目光一直盯着城門口,只當這話是問他,便随口道。

昨晚他追着那個細作離開後,在一處暗巷的入口忽然猶豫了。他能判斷出對方的身手很好,畢竟是個細作,受到的訓練與他們不同,說不定還有什麽別的手段。

那一刻,江寒之果斷選擇了放棄,決定跑到城門口守株待兔,他可不想讓祁燃再幫自己收一次屍。

“哈哈,我問的是這位公子。”攤主指着祁燃道。

江寒之一怔,擡頭正對上了祁燃通紅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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