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單月

第十四章單月

中心醫院,單紀哲站在醫院大門口的臺階上,躊躇着一直沒有進去,後背的天空逐漸落下夜幕,他卻還沒想好該怎麽面對單月。

已經十幾年沒見了,這是重生以來第一次見她。

最近的一次見她,是在她的葬禮上,只有一張冰冷的黑白遺照。

以前他因為流言蜚語,加上自己心中別扭,變得越來越排斥她。即使是她跟趙霄簡單招待親朋好友一起吃個飯的婚禮,他都沒有出席。

甚至即使是葉銘晨勸他去,他都固執得不肯妥協。

他從出生就沒見過爸爸,幼兒園組織親子活動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待在角落裏。因為她忙,沒時間來,更沒有爸爸這個角色來彌補他缺失的陪伴。

在幼兒園時,那些同學一開始聽說他沒有爸爸,會天真的跑過來問他為什麽會沒有爸爸。後來發現從來沒見過他的媽媽,就開始說他是撒謊精,根本沒有爸媽還撒謊說自己有媽媽。

小孩子的世界簡單,所以也充滿了純粹的惡意。他們不知道這會對同樣還是小孩的他造成什麽影響,只是再看已經心生陰影的他時會産生“果然如此”的想法。

你看吧,他果然不是個好孩子,我們不要靠近他。

從小時候三觀還沒有健全開始,他身邊好多人就在告訴他,他是個異類。一開始他也疑惑,也反抗,不服氣,可時間久了,他開始懷疑自己,像被洗腦成功了一般,突然接受了他們的說辭。

也許是他們所說的那樣吧,所幸的是,這一路走來并不是沒有收獲,他身邊一直有個葉銘晨。

葉銘晨是他逐漸麻木的信息中樞裏唯一一條還保持活躍的神經,他漸漸不再看,不再聽外界所傳達的一切,目光所及,心之所向,身之所往,只剩下了他。

那之後,他也不再孤身一人,幼兒園親子活動葉銘晨也和他一塊待着,有時候宋雨柔會分別帶他和葉銘晨做兩次游戲。

小學有葉銘晨一起上下學,初中有葉銘晨為他出頭……慢慢的,他對單月的依賴變少了。

上輩子沒能在她去世前看她一眼,他是內疚的,更多的卻是覺得背負的東西輕了。進入社會開始工作後,他才慢慢體會單月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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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給予他好的生活條件,就沒辦法一直陪在他身邊。其實她已經盡自己所能的給了他最好的,也知道少年人還敏感的心不願給他負擔。即使是在追求幸福的同時,也依舊考慮着他。

他記得當時單月和趙霄想接他去趙家住,他很抗拒,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刺耳。怒氣加工下的話語總是鋒利的,他不僅承受着長刺的痛苦,還讓想靠近他的人被刺紮傷,變得小心翼翼。

歸根究底,他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單月。

一個人撐起了一個家,反過來全是她的不是。他這個一直被挂念在心上的兒子還讓她徹底心寒,最終漸行漸遠。

單紀哲,你真不是個東西!

單紀哲暗罵一句,終于邁步走進了醫院。根據趙霄說的病房號,提着剛煮好的營養粥上了樓。

醫院充斥着消毒水的氣味,一路走來,他漸漸平靜了下來。最後停在了一個病房前,他看了眼門上的房間號,擡手輕輕敲響了病房的門。

開門的是個清瘦的高大男人,戴着眼鏡,看着挺斯文的。

這應該就是趙霄了。

“叔叔。”

趙霄微微颔首,“你媽媽在裏面,剛醒……”随即嘆了一口氣,拍了拍單紀哲的肩膀,說:“小哲,你媽媽她身體狀況不好,你說話……別太沖動。”

“嗯,你放心。”

單月住在特護房,裏面是一室一廳,空間還算大。單紀哲輕推開房門,聽到動靜的人就看了過來。

看着病床上憔悴到幾近脫相的女人,單紀哲錯愕的頓在了原地。

在他的印象裏,單月總是漂亮優雅的。她生得明媚,一颦一笑都透露着優雅和自信,她愛整潔,衣服永遠是平整幹淨的,頭發也被打理得順滑有光澤。

可現在,她穿着一件寬大的病服躺在床上,露出的一截手腕瘦弱得只剩下皮包裹着骨頭,動人美麗的臉龐此時毫無氣色,白得吓人。

她望過來的眼神呆滞無神,整個人了無生氣。對上單紀哲的目光她才像是後知後覺,眼眸堪堪有了點光亮。

“小哲……”

單月聲音輕顫,仔細打量着面前這個已經一年多沒見的兒子,長高了,身體也強壯了不少,有在健健康康的長大。

“媽……”

“哎!快,快過來坐!”

聽到單紀哲喊他,單月激動得眼冒淚花,像是一潭死水落入一塊石頭,終于起了一層漣漪。

她盯着單紀哲看了好一會,才慌手慌腳的整理了下自己有些亂的頭發,拍着床邊的椅子讓單紀哲過去坐。

“我來看看你。”

單紀哲放柔了聲音,朝她笑了笑,如冬日暖陽夏日清風,沁人心脾。

單月又驚又喜,忙說:“好……好。”

見單紀哲坐到旁邊,剛想摸摸自己兒子,卻又想起單紀哲不喜歡別人碰他,只能僵硬無措的收回了手。

只是眼裏盛滿笑意望着單紀哲,兒子長得随她年輕的時候。

單紀哲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眼睛有些發熱。他把保溫盒放在桌上,伸手輕輕擦去她的眼淚後,握住了她的手。

他才發現,記憶裏嫩滑白淨的那雙手,如今手掌上生出了一層硌手的繭,不複原先的白淨,像牛皮紙一樣,發黃陳舊。

這才猛然想起,上初中時他發過一次高燒,單月因為送他去醫院,錯過了公司委派的那單大生意。不僅給公司造成了損失,還得罪了領導,被辭退了。

本身女生在職場就不占優勢,更何況是一個帶着拖油瓶的單親媽媽。因為前公司領導的惡意抹黑,她很難被其他企業聘用,就只能去幹體力活。

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嫩得能去當手模的那雙手就是在那時候被磨破了一層又一層皮,愈合後跟繭子粘在一塊成了陳年舊印。雖然沒過多久又進了新單位,手頭寬裕了,但再想保養回來就難了。

見單紀哲主動握住她的手,單月受寵若驚,那張蒼白得只剩病态的臉上此時才有了點氣色。

“媽,我給你熬了粥,你趁熱喝。”

單紀哲打開保溫盒,舀了一碗粥遞過去。

本來還因為單紀哲忽然松開手而失落的單月一聽,眸子又亮了起來。

她手裏捧着單紀哲遞過來的粥,轉頭欣喜的看向門口的趙霄,僅僅是眼神接觸,趙霄就知道了她現在有多開心,也暗自欣慰不已。

“叔叔,你也嘗嘗吧,我熬了很多。”

單紀哲帶了不少粥過來,單月一個人是喝不完的,他又舀了一碗遞給趙霄。

“你吃過飯了嗎?”單月忙問。

“吃過了,好喝嗎?”

“好喝!”

說着單月紅了眼,鼻子開始發酸,自從兒子上了初中後,他們再也沒像現在這樣平心靜氣的說話了。上次吃到兒子做的飯還是六年前她加班回來,單紀哲給她煮了碗面。

那碗面味道很寡淡,湯也跟白開水一樣沒什麽味,但卧了個雞蛋,她吃得很香。

而現在捧在手裏的粥飄着清香,味道鮮美好喝,看起來是沒少下廚。

“媽,我給再給你盛一碗。”

“好,好。”

大概是跟兒子并沒有相處太多,憔悴的母親也只是笨拙的給兒子正面反饋來表達自己的欣喜。單月不知不覺喝了三碗粥,要不是趙霄和單紀哲攔着,估計撐着肚子也要把粥全喝光。

“叔叔,我媽得了什麽病?”

等單月睡着了,單紀哲才開口問。

趙霄往外走,示意他跟着,到了客廳,趙霄才嘆了一口氣,回:“癌症。”

“癌症……”單紀哲輕聲重複,沒發覺自己聲音都顫了下,“什麽時候查出來的?”

“前年。”

趙霄拿下眼鏡,重重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深深的呼出一口氣。

“我們結婚之前,就已經查出來了,她讓我別告訴你,想讓你專心讀書……”

單紀哲心底五味雜陳,讓他此時不知道該用什麽情緒來面對這件事。

“你當初為什麽選擇我媽媽?”

“說出來你可能不會信,但我的确很喜歡你媽媽,這個年紀了,身邊有個窩心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趙霄輕笑一聲,繼續說:

“我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大,我對我兒子沒有過多的陪伴,那時候公司剛上市,有太多事要處理,加班是常态,我的前妻因為受不了……出軌了,要跟我離婚,我同意了。”

說罷他抹了一把臉,呼出一口濁氣,繼續說:“公司穩定後,我遇見了你媽媽。在工作相處中,我對她有了感情,可能表現得太明顯,被她發現了,她拒絕了我,因為你。”

看着單紀哲詫異的樣子,趙霄笑了笑,“她說她有個兒子,怕嫁給我會虧待兒子。”

單紀哲總覺得心口那塊大石頭加了重量壓在他心口,壓得他喘不上氣。

“她知道我也有個兒子,所以我清楚她在擔心什麽,但不管我怎麽承諾,她都還是拒絕,甚至想辭職。我總不能因為自己的私欲而讓她承擔不該由她承擔的後果,我退了一步,不去打擾她的工作和生活。”

“那你們後來怎麽在一起的?”

“公司有次團建,她跟公司的女生一塊聊天喝了酒,給我打了電話。我趕去的時候,她已經喝醉了,幾個女生也拉不動她,只能拜托我送她回去。路上……她突然抱着我哭,然後……”趙霄老臉一紅。

“……”

“咳咳,然後她向我表白了。”

“……”

“我才知道原來她也喜歡我。”

趙霄一把年紀了,說起這些來像個情窦初開的大小夥子一樣,還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說開後在一起了。我原本是打算相處些日子再提結婚的事,沒想到有天上班她暈倒了,送到醫院檢查,醫生說可能是癌症。又做了幾項檢查後,确定了是癌症,不過是早期,需要定期化療。”

“所以我求婚了。”

“為什麽?”

單紀哲沒太聽明白趙霄這話裏的前後緣由。

“你們現在小,有些事可能還不太了解,人這一生能遇到個喜歡又契合的人不容易,更何況是我們這個已經幾乎缺失感性的年紀。我想能把她接到家裏照顧,會方便些。一開始她不同意,後來……”

趙霄看了單紀哲一眼,單紀哲立馬明白了,面色複雜,“那時候……是我不懂事。”

“後來不知道為什麽病情會惡化,總是撐不過幾天就病發,只好住院接受系統的治療,這一年來她很想見你,但是她怕吓到你,怕你知道她的病情會擔心。最近我聯系到了國外的一個醫療團隊,打算帶她出國治療,所以我今天才給你發消息,想臨走前讓你們見上幾面。”

“你們要出國了?”單紀哲這才想起了上一世趙岩松轉學的事。

應該是那個時間段出國的,但又想到上一世單月的病情似乎并沒有什麽好轉,堅持了一年還是沒能堅持下去,不由有些擔心起來。

單紀哲擡頭看雪白的天花板,眨了下酸澀的眼睛,才問:“我媽的病能治嗎?”

“國外那個醫療團隊說手術成功率有把握達到百分之八十五。”

“百分之八十五?”

單紀哲愣住了,成功的幾率這麽高,為什麽上一世出國後才一年就傳來了噩耗。

突然單紀哲反應了過來,上一世在單月的葬禮上,趙霄并沒有說她是死于癌症,難道是因為其他的?

“我媽她除了癌症,還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嗎?”

趙霄沒料到單紀哲會突然這麽問,他嘆了一口氣,“有,醫生說她心理上有些問題,有重度焦慮和中度抑郁。”

見單紀哲愣在原地,趙霄拍了拍他肩膀,說:“你多來陪陪她吧,你今天一來,她的狀态明顯好了一大截,醫生說,患者的心态很重要,好的心态比藥管用。”

“我知道了……你們什麽時候的飛機?”

“下周星期二,她想陪你過完十八歲生日再走。”

“好。”單紀哲悶悶的應了一聲。

“這麽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留下吧,你也需要睡覺。”

“我沒事,還有護工呢,反倒是你媽媽要是看到你擔心她,估計心裏會難受,回去吧,有空再來看她也一樣。”

“好……”

單紀哲輕輕推開門進去幫單月掖了掖被子,才轉身離開。

到家門口剛拿出鑰匙,門就從裏邊打開了。

“你怎麽還沒睡?”

單紀哲看了下手機,十二點十五分。

“單媽媽怎麽樣?得了什麽病?嚴重嗎?我媽媽怎麽沒跟我說過這件事啊?”

聽到葉銘晨一連串的問題,單紀哲沒馬上回答,只是看了眼他身上單薄的睡衣,拉着他進屋關上了門。

“我媽是癌症早期,但是最近病情不穩定,有惡化的跡象。”

“癌症……”葉銘晨愣住了。

“嗯。”單紀哲沉重的嘆了一口氣,把身上沾滿了寒氣的棉服脫下搭在沙發上。

“不用擔心,單媽媽肯定能治好的。”

葉銘晨握住單紀哲冰冷的手,鮮活的溫度緩緩沁進凍僵的皮膚裏,慢慢染上了熱意。

“叔叔打算帶我媽去國外治療,已經約好了團隊,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把握能治好。”

“也就是說單媽媽還有康複的可能!那太好了!”

單紀哲看着葉銘晨因為揚起的笑而露出的小梨渦,心中一動,伸手把他輕輕的攬進了懷裏。一抱住懷裏的熱源,心頭那塊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大石頭就開始慢慢消融,沉重了一晚上的身體才終于放松了下來。

“肯定擔心壞了吧?”

葉銘晨下巴抵在單紀哲的肩上,也伸出手,一手環住他的腰,一手輕撫他的背。像小時候哭鬧時媽媽哄他那樣,一下一下的撫着他的背安慰。

“葉銘晨,我是個混蛋……”

“每個人都沒有第三視角,哪裏能知道那麽多啊。”

葉銘晨溫聲說。

如果每個人都能從局外人的角度看自己人生的話,那每個人都只能是局外人的身份,這是會被自己的世界踢出去的。

“我沒想到她默默付出了那麽多,我還那麽對她,我真是個王八蛋!”

越是看清單月的愛,單紀哲就越清楚自己是個多麽自以為是,且自私又卑劣的混球。

他從不敢承認是自己制造出來的痛苦,把一個個罪責安在無辜的單月頭上,讓她愧疚,讓她痛苦。也不願意推開那扇厚重的門,去看更多被他刻意忽略,不去追究的東西,他只願意堕落在自己建造的虛假世界裏,不願意聽,不願意看。

葉銘晨拍了拍他的背,“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啊,阿哲,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多陪陪她,等她病好了回國,好好彌補她。”

“嗯。”

單紀哲一想到單月有可能還是像上一世一樣,就沒來由的心慌。他俯身把臉貼在葉銘晨的發頂上,輕聲呼喚着讓他心安的歸處:“晨晨。”

“嗯?”

“葉銘晨。”

“怎麽了?”

葉銘晨不明所以,不知道單紀哲這是怎麽了。突然耳邊濕潤了一片,那是單紀哲貼着的部分。他怔住了,沒再多問,只是繼續輕撫着單紀哲微微顫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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