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賠罪
27 第二十七章 賠罪
◎籌謀與算計◎
第二十七章賠罪
遙望着那清冷矜貴的背影漸行漸遠, 直至消失在長街拐角,徐徊面上的錯愕無助便匿了蹤跡,瞳孔深處那被拒之千裏的不可置信與悵然,也霎時被籌謀與算計取代。
葉任生從來都是這樣, 寧教她負天下人, 休教天下人負她。與其有用是知音, 與之無用便是仇敵, 前一刻能與你把酒言歡, 傾蓋如故,後一秒便同你割席分坐, 棄之不顧。
端的是道貌岸然, 惺惺作态,無論處世還是從商, 皆是如此。
“徐徊”甩袖轉身, 望向不遠處曜日波光忽明忽現,黛頂雅亭輪廓朦胧,思緒恍惚之間,憶起昨日還于燈下拉鈎作誓。
當時那般眉眼真誠,話語懇摯,當真叫他以為這厮會心口如一。
只得慶幸, 昨日身前印記被發現之時,他心下便已然做好了準備,一夜幾乎未眠, 将二人“相識”以來的種種翻來覆去地盤算,琢磨過被發現的可能性, 預演過被拆穿時的各種情形。
因而也十分清楚, 只要她還稱其為徐氏, 他便算不得失敗。相反,讓葉氏那厮小勝一局,她便斷然不會發現,其實自己早已滿盤皆輸。
唇角随那路過橋上的微風輕揚,徐徊擡手撫了撫前襟,卸下滿心煩躁,轉身悠然自若地走下了三孔橋。
……
自別過徐徊之後,葉任生便回了先前客棧,與商隊弟兄們一起尋找解那浣家幫之阻礙的法子。
期間徐徊一連兩日上門求見,皆被她遣六鑼給打發走了。
江州地界,除卻那蒻青果幹之外,盛産最數一種江南片茶,此江南并非廣義涑江之南,乃是江州南部之意。
往前數二十年,茶乃禁榷商貨,江南片茶随官價起,其後政策寬放,至如今除卻隆、滒兩州精茶仍為禁榷商貨之外,其餘茶類皆為自由流通,江南片茶價格也随之回落,基本已成人人皆可消遣之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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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江南片茶如今乃是四方流通,只是江州地域相對其他茶源地偏僻狹小,間或幾年雨水少而茶樹長勢緩慢,産量有所下降,但也勝在晴時長,茶質良好。
此番南下,雖是特為搶收蒻青果,但沿途碰上優良商貨,葉任生自然不會放過。
來時攜帶的西北商貨一經過了涑江,便被搶售一空,眼下與浣家幫洽談受阻,她正是亟需一批稱心買賣寬慰自己之時,恰巧又瞧那虢思幾人無所事事,終日在眼前晃悠惹人嫌,便打發去收茶了。
是這日,葉任生去驿站往家中飛鴿傳書後,心煩氣躁,于街頭集市閑逛,欲尋茶樓品一杯消火去燥。
誰知剛入雅座,還不待六鑼煮茶,便被人擾了清淨。
隔着潑墨山水的紗織屏風,葉任生隐隐瞧見那徐徊手提一布袋,與小厮一道走來,人還未靠近,便聞其聲。
那般翩翩有禮又不失爽朗的一聲“任生兄”,直叫葉任生心頭莫名悵然。她立時遣了六鑼将人攔下,不願與之相見。
然而,徐徊并未就此作罷,反倒于門前幾番致歉與乞求,惹得往來偶或側目。
“在下那日與你說得清楚明白,”六鑼在外,葉任生只得自行煮茶,“徐公子還是莫要再多做糾纏,免得失禮又難看。”
聞此,徐徊不以為然,“在下今日前來,便是要負荊請罪的,哪還管他難看與否,便是難看也是在下咎由自取。”
“徐公子言重了,你我萍水相逢兩不相欠,何談咎由自取,公子還是請回吧。”
如此決絕語氣,令徐徊不禁長嘆,“任生兄當真如此狠心,說不理小弟就不理小弟?”
見其沉默不語,徐徊伸出小指道:“明明那日兄長還答應小弟,不會因為小弟頑劣失禮而舍棄小弟,不論發生何事都會待小弟一樣好,怎的兄長前日說的話今日便棄之一旁……”
“那時那刻,我并不知曉你就是韻清閣之人,”葉任生截斷他,“更不曾想你竟一路欺瞞我,我甚而不禁去想,彼時你在京都西池湖畔說得那些話,做得那些舉動,是否皆是借竿兒上房,順我心意,故意為之。”
聽聞此話,徐徊眉頭霎時緊蹙,仿若被人以刀戳心般,面上沉痛不已,猝然揮手推開了無所防備的六鑼,三步跨入了內室。
“我徐徊或許并非完人,與友人亦常吃酒發狂言,但與你葉任生面前說出口的每句話,都絕無半分有違本心,更無半分虛假!”
葉任生被其猝不及防地舉動吓了一跳,擡眸只瞧徐徊往日意氣風發的雙眸之中,滿是憔悴與刺痛。
“你說你此生最痛被人欺瞞,可你又何嘗不是欺瞞天下人?我知這世道與你不公,也明白世人皆有千般無奈,你既處身異境,自該更明白我彼時之顧慮與無奈不是嗎?既如此,又何必要拒我于千裏之外?”
葉任生英眉擰起,“正因為我終日身處險境,知曉一失足萬丈深淵永不複,才更是難以忍受被人欺騙。”
“你這是蠻橫霸道!”徐徊語氣激動。
“那是因為我比常人更承擔不起遭人欺瞞的後果,尤其是在——”
話到嘴邊,葉任生猛然一頓,轉頭瞥過四開大敞的木窗,緩緩斂了起伏不定的氣息,“你說的沒錯,我就是蠻橫霸道,而且不僅蠻橫霸道,還慣常的無情無義,過河便拆橋,你最好還是離我這樣無良的奸商遠一些。”
聽聞此話,徐徊那滿腔的不甘與憤懑,霎時像拳頭落進棉花堆,心頭生起一陣深深的無力。
“我知曉任生兄不是那樣的人,我也并非那個意思。”
葉任生冷哼一聲。
分明是來負荊請罪的,沒成想竟挑起争執,惹得兩廂愈發冰冷。
徐徊深深嘆氣,愈發愧疚,攥了拳才想起手上還帶着東西,連忙将布袋放下,掏出了裏面的褐色木匣。
“江州片茶雖提神醒目,但味苦性寒,對于……”他話頭微頓,“多飲對身體總歸不好。”
說着,他打開木匣,裏面是幾個擺放齊整的木罐,于二人來說,再熟稔不過。
“那日說好要送與任生兄的花茶,今日我帶來了。”
随茶帶來的,還有一方小砂壺,徐徊徑自将茶從罐中取出,置入砂壺,以熱湯沖泡開。
劍刺梅幽香霎時于滿室飄散,撫人心扉。
方才二人争執之時,情形太過焦灼,六鑼恐有一二不妥言語冒出,被旁人聽了去生出事端,便合上了房門。
眼下又如那日二人茶室獨處,見徐徊擅自泡茶,葉任生面挂愠色,心下急躁雖被茶香寬慰,卻仍是不願與之多做糾纏。
許是知曉對方仍舊不肯原諒,徐徊并未打算久留,自然也沒有入座。
“我今日前來賠罪,自然不是空嘴說幾句請求諒解便了了,”他負手行至窗前,“那日與你長街一別,我便去尋了江州的友人,之前答應過你要打探浣家幫之事。”
此言一出,葉任生蹙起的眉頭微有波動,面上不耐也少了幾分。
“好在我那友人雖終日吟風弄月,卻也有幾個熟識的能人,我昨日去拜訪過,聽那人言中之意,浣家幫不與晟州商隊做生意,并非是與晟州商隊有恩怨,而是對整個涑江之北的從商者皆有不滿。”
聞此,葉任生眸生困惑,下意識望向窗邊之人的側影。
“要說緣由,怕是還要從浣家幫前身,甚而從前朝說起……”
大胤前朝末期,賦稅苛重,國匮民窮,其後四侯紛亂,大肆征發徭役,江南西南等地餓殍遍野。
浣老爺乃弘州浣曹人,大約在其五歲時,逃荒至弘州西部牟鄉,翌年牟鄉發現鹽井,時值天下大亂,牟鄉人密而不報,私自開采販運,廣濟西南百姓,浣老爺受惠其中。
随後大胤開朝,百廢待興,晟州商會應時而生,北方商賈繼而紛紛起家,不日南下尋商機,偶然發現牟鄉私鹽,欲争其利。
起初牟鄉人與北商達成一致,兩廂合作,共謀好處,誰料不到兩年,北商胃口大開,欲撕破協約踢開牟鄉人獨吞鹽産。
此番自然遭到牟鄉乃至西南人一致對抗,北商無奈只得放棄,然牟鄉人卻因而忌憚北商之貪婪,漸漸疏遠并不再合作。
不成想,北商一氣之下上報公家,巨雷滾下,鹽井被征,私采與販運者皆被緝拿,死傷無數。
彼時浣老爺年值十八,因多年受惠于牟鄉義士,為報恩情,潛回浣曹說服并召集在世親友接應。遂返牟鄉,運以巧計從官兵手下救出若幹義士逃至浣曹,其後隐姓埋名潛藏于江南各地,直至浣匪現身于世。
“大胤開朝至今有一百六十餘年,而算上浣匪,浣家幫存在至今也已有百年之餘。然而不若衆商會那般張揚,浣家幫自摘去浣匪之名後,便一直低調行事,現如今舉國探去,知曉其名號的,并不多見。”
一席話說罷,徐徊頗有些口幹舌燥,行至案前自行倒了杯水一飲而下。
葉任生手執茶盞,下意識地邊輕嗅花茶幽香,邊呢喃道:“如此說來,這舊仇宿怨,還當真是不淺。”
“不過也未嘗不可解,”徐徊放下茶杯,“操持如此年歲悠久之幫派,必然要有穩定進出,才能營運妥帖。今時不同往日,戰亂年代義字當頭,一聲口號能頂三碗飯,而今太平盛世,光喊話怕是不得用了。”
聞聲,葉任生不禁擡眸望向他。
“聽聞近期浣家幫頻有弟兄脫幫去服役采石,甚而各地街頭混跡,想來是銀錢流轉不通,捉襟見肘,養不起那麽多弟兄了。”
說罷,他嘴角微揚着看向葉任生,不成想對方也在瞧他,兩廂霎時四目相對,皆陡然憶起彼此還處在瀕臨割袍斷義的僵冷之中,立時雙雙轉開了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