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賀蘭闕(19)

第19章 賀蘭闕(19)

賀蘭闕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身量矮小,牽着一個女子的手,女子聲音溫柔,總是帶着帷帽,夢中的賀蘭闕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女人樣貌。

每日晨間,女子會做香甜的青玉糕,一日晨起,她将一朵粉色蓮花埋在一顆老榕樹下,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說:“等阿闕長大,能用得到時,再來尋這蓮花。”

然而一個很普通的傍晚,等賀蘭闕從外玩耍歸來,卻未見女子。

家中院子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口鍋,鍋中沸水滾滾,他不知何物,年幼的賀蘭闕直接揭開蓋子——

鍋中躺着的是女子。

沸水翻滾,她的身體在水中一顫一顫,帷帽還在她頭上,将她的臉嚴嚴實實地蓋上。年幼的賀蘭闕赫然大駭,急急後退幾步,随後被人抵住後背。

毒蛇般的陰冷觸感。

他驚恐回頭,那男人手掌輕柔地擱在他頭上,自稱是他的父親。

年幼的他面色帶上迷茫,說,“我沒有父親。”

那男子露出個詭異地笑,話裏惡意讓人作嘔,“傻孩子,誰說你沒有父親?”

“我便是你的父親。”他指了指自己的臉,“你看我們,像不像?”

賀蘭闕看不出來。

那男子見他呆傻的模樣,似乎有些不耐,他一把将賀蘭闕提起來,而後指着鍋裏的女子,“這便是你的母親,不過......”他豁然扯開女子裹在臉上的帷帽,皮肉煮開,泛起油煙,男子似是看到什麽笑話一般,“可惜,她的臉被煮爛了,看不出你哪裏像她,哈哈哈——”

男子手掌在賀蘭闕眉眼劃過,力度大的幾乎将他皮膚刮破,而後充滿厭惡道:“我來告訴你,你哪裏最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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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

“你最像她的,便是眼睛。”

明明是他的血脈,妖族之人,竟會有一雙澄澈幹淨的眼。

和他的母親般,令人生厭。

鍋內的水還在翻滾,賀蘭闕想伸手拉女人出來,旋即被身後男子不費力地按住。

男子取出一枚長針,而後自賀蘭闕胸前刺下,不顧他因疼痛的劇烈掙紮,按着他看向壇中的女子,嘴邊帶着殘忍的笑,“再看看你的母親吧,以後可就看不到咯。”

賀蘭闕終于目呲欲裂,拼命掙紮,口中大喊道:“母親——”

——

菩蘭悠模模糊糊快睡着時,被身邊顫動吓得一驚,等她睜大眼睛以為是軒轅儆追來之時,才發現身邊異樣。

賀蘭闕在發抖。

暗黑衣襟散開大半,他渾身如同水裏撈出來一樣汗濕,頰邊長發蜿蜒地貼在他臉上,銀白月光下,臉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賀蘭闕口中喃喃地說些什麽,菩蘭悠聽不清,她湊過去,擡手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臉,“賀蘭闕?”

他沒醒。

四下寂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野獸嚎鳴。菩蘭悠手掌摸在他額頭上,掌心下的蛇紋發出灼人的溫度。

好燙。

“賀蘭闕?”菩蘭悠這次加重了力氣,使勁晃了晃他。

還是沒醒。

菩蘭悠蹙眉,怎麽回事?

他不是蛇妖嗎,難道方才毒針竟然比他體內的毒還厲害?

菩蘭悠擡手,拉開少年衣襟,借着月光看到,少年胸口正冒出絲絲黑氣,原本愈合結痂的傷口又有開裂之勢。

軒轅儆到底用了什麽東西,為何這傷反而更嚴重了?

菩蘭悠右手探他脈搏,而後眉頭輕蹙,未到太阿山咒術發作之日,他體內氣息卻亂成一團,菩蘭悠緩緩渡入靈力,少年熾熱的溫度漸漸降低。

他口中細細簌簌地還在說些什麽。

“救救她……”

“救救她,求你……”

菩蘭悠一愣,“救誰?”

自然無人回答。

不會是毒出什麽毛病了吧。

再次确定他沒有醒來跡象,菩蘭悠深吸一口氣,俯身用唇觸在少年胸前傷口上。

少年身體發顫,卻不是因為菩蘭悠的動作,她頓了頓,便更加肆無忌憚,想趕緊幫他把毒血吸出來。唇邊肌膚滾燙,察覺到自己動作,菩蘭悠整張臉都熱起來。

醫者眼中無男女之分……

治病救人治病救人……

合理合法合理合法……

如此反複念叨第三次時,菩蘭悠吐出毒血的動作一頓。

她豁然擡頭,和賀蘭闕目光對上。

“……”

少年眼底猩紅一片,正幽幽盯着她。

菩蘭悠瞬間退開,見少年衣襟打開,渾身汗濕,連胸前都蹭了她口脂,像是遭受了侵害一樣,怕他誤會,菩蘭悠磕磕巴巴道:“我我我,你你你中毒有點嚴重,我——”

話沒說完,賀蘭闕瞬間暴起,左手掐住她脖頸,一瞬間将她壓在地上,目光如毒蛇般盯着她。

??

“放開。”菩蘭悠被他掐的呼吸困難,如同溺水之人憋得滿臉通紅。

他怎麽這麽大力氣。

“賀蘭闕!”少女使勁喊完,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

發什麽神經,她快喘不過氣了。

她聲音不小,在洞穴內帶了回音,撞進少年耳中,他渾身一僵,而後雙眼漸漸清明。

他懸于菩蘭悠身上,擡頭時目光相撞,夢魇中惶然未退,他眸中破碎情緒被菩蘭悠看的一幹二淨。

他至此還未回神,空洞地低頭看她半晌,而後擡手為刀,驟然劈向自己心髒——

被人眼疾手快地攔住。

“你做什麽?”菩蘭悠一只手握住他手腕,賀蘭闕渾身僵硬。

女子在壇中翻滾的皮肉幾乎刻在他腦中——

母親。

那是他的母親。

尖銳疼痛自腦中蔓延,回憶紛雜而來,賀蘭闕驟然擡手死死按住頭,低低的痛吟自他口中溢出,菩蘭悠被他的樣子吓到,趕緊伸手攔着他瘋狂捶打自己腦袋的手,“你到底怎麽了?”

少年輕輕吸氣,未能聽清她說什麽。

他胸前傷口逐漸有血流出,額上蛇紋變得越加深紅,菩蘭悠閉了閉眼,一把将人拉向自己懷裏,死死捆住他。

他動作僵住,未再掙紮。

少女口中的話溫柔的讓人掉淚。

“沒事了,賀蘭闕。”她說。

“......”

“我在。”她頓了頓,又說,“別怕。”

雖不知他到底夢到了什麽,但菩蘭悠曾經安撫夢魇的師弟師妹,賀蘭闕此刻狀态倒是未曾吓到她。

過了許久,賀蘭闕終于有了回應。

他輕緩喘息幾聲,菩蘭悠微微放開他,視線落在他咬破的唇上。

少年雙眼中近乎絕望的情緒讓她心尖酸澀。

懸月高垂,華光如水,灑下一地銀白。

賀蘭闕漸漸清醒。

他身上血污蹭在她潔白衣裙之上,瞧着格格不入。

他再次看向菩蘭悠的眼睛,少女正擔憂地望着他。

賀蘭闕啞聲說,“抱。”

他記得方才那股令人安心的感覺,幽燧情緒之下,賀蘭闕迫切地想确認,她在身邊。

菩蘭悠一愣,随即二話不說,伸手将他抱了滿懷。擁抱總是能讓人感到溫暖,她不介意這種形式的安慰。

她想,太阿山上如賀蘭闕這個年紀的弟子,無不仙風恣意,少年手挽長劍,皆是一派清逸潇灑。

可他呢,無數次無措之際,他只能如同初見時那般,躲進雪洞,暗自舔舐傷口。

他不會死,于是也漸漸不在乎疼痛。

菩蘭悠手臂收緊,輕聲哄道:“嗯,抱抱,你好些了麽。”

少年靠在菩蘭悠頸窩,任由眼底濕意沾滿她肩上花絹。

菩蘭悠一怔。

他在哭......?

“對不起……吓到你了?”他輕聲問,帶着濃重的鼻音,雙手環在菩蘭悠腰後,輕輕攥住她的發絲。

他不提夢中所見,菩蘭悠自然不會揭他傷疤。“沒有。”她徐徐順着他的背,感受掌下脊骨慢慢變軟,而後輕聲說,“休息一下吧。”

......

——

不知過了多久,賀蘭闕睜眼時,懷裏的人還在睡着。

折騰這麽久,她頭發亂了,衣裙也染上髒污,頸上被他昨夜擒出血痕,此刻顏色變深,看着有些吓人。

賀蘭闕緩緩擡手,輕輕為她撥開垂下的發絲,而後卻舍不得收回手。

賀蘭闕近乎貪婪地望向她,

留下她,不管生死,讓她陪着自己,這是你想要的,不是麽?

他聽見心底有這樣的聲音。

少年擡手為她解開長發,動作生澀卻溫柔地複刻菩蘭悠編發的動作,輕柔為她整理頭發。

“沒有你編的好看。”他蒼白臉上勾起一個笑,怕吵醒菩蘭悠,聲音細弱,“不要怪我。”

少女眉眼低垂,賀蘭闕盯她半晌,而後掌心落于菩蘭悠腦後,盯着她頸上紅痕,微微傾身,以唇覆上——

唇下肌膚細膩,觸到的一瞬間幾乎讓賀蘭闕渾身發麻。

他忍着戰栗,伸出舌将上面滲出的細密血點卷入腹中,而後在她耳邊輕聲道:

“對不起。”

有些事與她無關,賀蘭闕不想讓她卷進無妄是非之中。

他摘下少女頸上挂着的紅蓮,賀蘭闕望着妖丹緩緩融進他體內:“若我能活着回來……”他慘笑道:“你說的蓬萊,我陪你去。”

宵夢漸醒,天空黑成晦暗一片,如同等不來黎明的永夜。

他複又低低說:“若我回不來,你便尋個好人。”似是自嘲,又道:“嗯,比我好的,應該有很多。”

她是仙宗靈愈術幾近大成的漂亮少女,身邊皆是恣意爽朗的少年。

不像他,背負髒污,茍且半生。

無論何時的他,皆不配立于她身側。

賀蘭闕心尖澀然,以額相抵,艱澀開口:

“那等來世,我們早一些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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