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殷徊(1)
第36章 殷徊(1)
子時的北辰嶺濃霧高罩, 單薄月光照不透,只餘幾縷寡白的亮射在地面數十座墳茔上,森冷凄切。
有夜鴉從天空俯沖而下, 啄起地面不知是什麽動物的腐骨,又低叫幾聲, 飛到一座墳頭上嚼着口中食物。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
黃銅紙在地上‘嘩啦啦’地被刮起,雲琇提燈穿過這幾座孤墳,看都不看那夜鴉, 兀自往前面走去。
她一邊走,一邊從口袋裏掏出糯米沿路撒。
最近雲琇時常覺得自己撞邪。
總覺得後面有人跟着她。
背後陰風陣陣,如同別人在她脖子上吹氣, 讓雲琇很不舒服。
冰涼涼, 黏膩膩。
她袖中糯米撒了一路, 那背後陰冷的感覺還在……
雲琇霍然轉身——
寂靜夜裏, 她身後黑洞洞的來路, 空無一人。
孤墳起伏中,除了老鴉, 什麽都沒有。
紙燈籠內火苗漸瘦,四下更暗。
雲琇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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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雙能見鬼的眼,方才明明覺得身後有東西跟着……
可是雲琇回頭,卻什麽都沒看見。
雲琇緩緩收回視線,繼續往前面走, 頸間那股陰冷的氣息又出現, 雲琇這次沒有回頭, 只是步子越來越快,衣角飛卷。
……
雲琇最近覺得不大舒服。
她通靈見鬼本就會折陽壽, 天生的命運她改不了,但雲琇還想多活幾年。
畢竟她才二十歲。
“姑娘,買些什麽?”
“兩吊黃銅紙,二十支白燭。”
雲琇抱着香燭,又采買好水果饅頭等一應貢品,最後又盛了半袋糯米後,才往北辰嶺走。
晌午時分,昨夜那幾座孤墳都安安靜靜地在原地,雲琇把貢品在幾座墳茔前擺好:“昨夜是你們在吓我嗎?”
墓碑前,一顆饅頭突然從貢盤裏掉出,咕嚕嚕地滾過地面枯草。
“不是?”雲琇眉心一皺。
北辰嶺是一處墓區,半山腰上,是一大一小兩座古墓墳冢,此外山腳下有十座小墳,背面山頂還有幾處崖棺。
烈日苦煎人壽,何況是鬼。
他們平日不常出來,遑論是捉弄她這樣的惡作劇。
雲琇眯起眼,看向半山腰自己的住所,咬了一口手中貢品饅頭。
“那就是有新朋友了?”
——
雲琇的住處在半山腰的一處古墓裏。
從碑上的墓志銘來看,墓主人是前朝之人,十七歲而亡,如今朝代更疊,早就無人再祭拜他。
她進他的墓,等于回家。
墓穴不深,從甬道走下去,石磚頂漸漸蓋住日光,一處石冢顯露出來,雲琇衣袖扶過倒在地上的墓碑,往……等等……
倒地的墓碑。
雲琇在這裏住了十年,這座墓碑在今日以前,從未有過變化。
這座墳冢在新朝剛立時被盜過幾次,陪葬品皆被洗劫一空,墓室內除了當中的墳冢,僅餘那刻着墓志銘的墓碑。
雲琇眉心擰起,倒退幾步,來到墓碑前。
她很深地彎下腰,仔細看上面的字痕。
殷徊,是他的名字。
雲琇想到最近總覺得背後有人跟着自己,卻又什麽都看不見。
“你是怪我,占了你的墳冢?”雲琇食指在‘徊’字中心戳弄:“我并未搶奪你任何東西,只是借你地勢氣運,你這裏,是很好的養魂之地。”
寂靜之處,無人答她。
陰風三丈三,自甬道入口一路吹進——
雲琇打了個激靈。
“你在附近,對不對?”她有些咬牙切齒對方的裝神弄鬼。
當今新朝于戰火中而立,鏖戰結束後,遍地死屍斷臂,官府斂屍入棺,又尋能通靈見鬼的守墓人安撫亡靈,以穩民間惶惶不安。
這件事極為耗費心神,風水輿圖上顯示,這座前朝古墓風水極佳,雲琇才寄居此處。
雲琇使了吃奶的勁把墓碑扶起,靠在墳冢上。
“殷徊。”她聲音鋪在空曠狹窄之地,帶着回響:“我每日為你燃燭點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雲琇試圖跟這個沒見過面的鬼講道理。
“剛入夏時,大雨漫進墓室,我怕你棺椁受潮,特意買來白灰泥将你墳冢加固封牢,免受雨水侵蝕。”
“每次給你的貢品,我皆精挑細選,未曾敷衍,我沒有在你墓中白住。”
“我甚至按照你碑文上的忌辰,還送過你禮物。”
雲琇感覺頸間那股陰冷的呼吸還在,然而不管她回頭幾次,身後都空無一人。
也空無一鬼。
她蹙眉,繼續說:
“你受我十年香火,等于我養了你十年。”
“若是人間,這樣的生養之恩,足夠湧泉相報。”
“沒良心的小鬼。”她總結。
“……”
耳邊那種呼吸聲似乎因她的埋怨而停滞。
雲琇罵完,撐着膝蓋站直身子,她照常把墓室內打掃好,而後在墓前點上香燭,下午時間燥熱,雲琇忙活一會兒,便半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這座墓室講究,有廚庫與文書庫,墓冢在東室,雲琇住在西室。
她沒擺多餘物品,一張床,一架梳妝臺,一個衣櫃。
即便是白天,墓室裏也陰暗潮濕,雲琇早就習慣這種日子,別說睡在死人墓冢裏,便是讓她抱着鬼睡覺,她也絲毫不會懼怕。
雲琇幼年時常因為通靈眼撞鬼而生病發熱,一病幾天。
後來她見的鬼實在太多,根本提不起她害怕的興趣。
……
半夢半醒,雲琇好像看到自己入選考上酆都鬼域,那是所有能通靈的守墓人最向往之地。
她翻了個身,夢破神醒,那股脖頸上陰冷冷的呼吸感又來了。
夏蟬凄切,夜露沁人,
東室棺椁安靜一片。
這鬼一直在她身邊。
雲琇煩躁地打挺坐起,她踩鞋下地,往隔壁東室的墓冢走去:“你到底藏在哪兒——”
氣勢洶洶的人在經過鏡子時動作一頓。
雲琇收回邁出的腳,轉而僵硬地看向半人高的銅鏡。
殆盡的白色燭光将她身影投在鏡中。
穿着麻布裙的女子肩膀瘦弱,一雙眼長而彎,此刻眉峰緊蹙,死死盯着鏡中景象。
雲琇對着鏡子擡起左手,放到另一側肩膀上。
觸感是自己溫熱的皮膚傳來的溫度。
鏡中,伏在她背上的鬼魅偏頭,躲開這并不會觸及到他的手。
雲琇:……
她定定看着銅鏡,聲音寒涼:“殷徊。”
将頭擱在她肩膀上的人毫無動作,那股潮濕陰冷地呼吸癢癢低掃在雲琇臉上,
越來越如有實質。
“我看到你了。”雲琇深深掐緊手心,用食指扣響銅鏡。
那帶着白紗帷帽的半透影子動了動。
他緩緩松開攀在雲琇肩膀上的雙臂,飄在了她身邊。
比雲琇高出一個頭。
不知道他是沒說話,還是說了但雲琇聽不見,在他脫離自己那一刻,雲琇莫名覺得身體松快許多。
被鬼纏着原來是這種感覺。
雲琇抓起一把糯米,朝飄在身邊的鬼魅扔過去——
穿着白袍,帶着白帷帽的人往後退一步,米粒滴答墜地,鬼魅分毫無傷。
“我不怕這個。”
他說:“只有僵硬冷屍才會怕這個。”
這些日子,并不是她的錯覺,這鬼魅一直在她背上躲着,所以每次雲琇回頭,都尋不到他。
雲琇看不到帷帽後面的臉,她眯起眼睛:“你是殷徊。”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整座北辰嶺,那十座孤墳因親友皆離世,無人供香,是因為雲琇十年不斷香火,他們才得以養魂,這幾年魂魄漸安,不消多日,便能進入黃泉。
可此前時歲,雲琇從未察覺到殷徊的鬼息。
生前作惡之人,死後入阿鼻地獄,無需人間養魂,雲琇曾以為殷徊定是一個十惡不赦之人。
可今日竟然見到了。
白袍白帷帽,把他捂的嚴嚴實實。
受香火者不能傷害供奉自己的人,雲琇并不怕殷徊。
只是一想到有個男人,不,是男鬼,這些日子一直伏在自己背上,她就渾身不适。
即便隔着帷帽,殷徊仍然能看清那女子面上難看的面色。
兩人中間不過三尺距離,殷徊擡袖伸手,雲琇皺眉後退一步。
見她臉上厭惡,那只冒着薄薄霧氣的手停在半空中。
香燭又滅了一盞,墓室內更暗。
“你從前并未出現過。”雲琇思索幾種可能:“你是被我吵醒的?”
她将墓室內染上人氣,的确會叨擾死者安寧。
若真是如此的話,她實在是罪過。
雲琇願意在日後拜祭時多加貢品。
殷徊的手收回袖中,帷帽裏的腦袋似乎低下來,悶聲說:“不是你喚醒的我嗎?”
音色低迷,輕聲抱怨。
雲琇瞪大眼。
他怎麽還委屈上了?
“我怎麽喚醒你了?”她極為不解。
“你給我供香養魂十年,還有很多貢品。”還不夠麽。
雲琇面不改色:“我給這裏每一位亡者都供。”
她說的是實話。
“我看了,你給我的更多。”帷幔裏的聲音模模糊糊。
陰風掀起他帷帽一角,雲琇窺見蒼白下颌,緊抿唇角。
她說:“那是因為,我住在你的墓室裏,理應多給你些。”
“可你經常對着我的墓碑說心裏話。”白袍窸窸窣窣,他似乎有些着急地給她例證。
“你給我的棺椁上塗白膏泥。”
“你說我死的太早,很可惜。”
“你說我畫的石畫好看。”
“你還摸了。”
那道聲音趨于哽咽。
“……”
雲琇後知後覺。
她好像把鬼……氣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