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殷徊(4)

第39章 殷徊(4)

空氣凝滞些許。

雲琇略停了停, 手上動作輕緩,聲音亦是:“知道了。”

天将明,光影投進墓室, 她思忖幾瞬,複又将打開的棺蓋歸位。

灰霭漂浮, 零星幾個蟲豸擱外面飛着, 又被墓中燃起的安息香嗆的不進來。

殷徊躲在墓碑後面靠坐着避光,掃一眼雲琇合上棺椁的手。

她不打算洗骨了?

殷徊摸了把臉上的血,壓抑蜂湧滲惡的快意, 酸腥情緒裹挾着脫口而出的惡語:“琇琇嫌我的屍骨惡心嗎?”

這種死法,的确可怖。

沒關系,枯骨一具, 殷徊并不在意, 琇琇厭惡, 那燒了這幅破爛便可。

……

雲琇無言。

活埋之人掙脫不出, 窒死前會瘋狂抓撓棺內木材, 直到指甲斷裂淌血,将空氣吸幹, 最後活活憋死。

殷徊死于十七歲仲秋時節。

前朝歷經百年,按殷徊忌日推算,那正是前朝正處于鼎盛之時。

活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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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之下,亦有此等不平事。

“有日光,不好起屍。”雲琇撿了三兩符紙, 端起燭臺到墓口處, 裙擺來來回回, 飄在殷徊垂下的餘光眼角。

她燒了符紙,白煙袅袅, 不消片刻,那裏憑空生成一堵晦暗的障,擋住愈盛的日光。

墓室重新暗下來。

“因為什麽?”她問。

因為什麽,被這樣對待。

她做完一切,又走回棺旁,而後裙角被人扯住,雲琇動作一停,視線下垂。

“我不想說。”

望變成對望。

殷徊在她目光裏,脖子垂下來,又開始睜不開眼。

白日裏他力量虛弱,透成一股白影,雲琇皺眉在他面前蹲下身來。

殷徊吊眼瞅她,咕哝一句:“好困啊。”

“……”

雲琇難得笑了。

許是知曉他死法太過慘烈,雲琇冷硬心腸生出一縷嘆息:“鬼也會困?”

“忍一天,夜裏再為你洗骨。”雲琇一口氣分三次吐,動作下意識放輕,生怕将這縷魂吹散。

少年鬼靠着冰冷墓碑,頭垂下去,坐不住似的,身體往左邊栽,随後沒骨頭一樣往下淌。

雲琇也累了,盆裏符水化開,她擱置一邊,等夜間再來洗骨。

——

夜半醒來,雲琇和一雙大睜黢黑的眼珠對視。

殷徊咧出一口森齒,長發垂在床沿,白袍廣袖堆在她手邊,雙手托着下巴看她:“琇琇,你醒了。”

“……”

很悚然。

雲琇推開他,起身打水洗漱,又跑到後山沐浴一通,然後來到東室開棺撿骨。

她盡量讓自己忽視棺內的指甲劃痕,腦中一些畫面卻擋不住的紛疊湧出。

“救救我,救救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雲琇聽到有人這樣求救,又聽見瘋狂拍打棺蓋的聲音,和釘棺的響聲混在一起。

她鎮定些許,面上毫無不懂,雙手捧出一截又一截骨頭。

指骨、腕骨、掌骨、桡骨,肱骨……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我出去!!!”

髌骨、腓骨、胫骨……

“求求你們……求你們……”

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戛然而止,然後便是一片死寂。

雲琇驟然按緊眉心,搖了搖頭,晃出腦中那些求救之音。

時隔百年,方才有人聽到他絕望的懇求。

他的,

殷徊的。

可是無人在意。

雲琇深吸口氣,忽視心中仿佛被巨石砸中的澀然,動作越來越小心,仿佛生怕傷到這幅白骨。

到最後她竟然可笑的想問問殷徊,那時,是不是很疼。

……

殷徊站在她身後,盯着雲琇背影瞧。

看出她神色上不忍,他眼瞳動了動,名為快慰的情緒讓他眼梢豔紅。他在雲琇背後擡起廣袖,用食指描摹她的背影。

頭,

頸,

腰。

……

雲琇沒管他是何想法,她按照人體骨序規矩,一樣樣數着,随着她撿出的骨頭越來越多,身後的殷徊竟然不斷發出哼哼。

“嗯……”

“唔……嗯……嘶……”

雲琇:“……”

她冷着臉回頭:“你喘什麽?”

殷徊一雙潋滟的眼迷濛看着她,眼圈又紅了,這次是舒服的:“洗……”

他眸子新奇地看雲琇手上動作。

她也是第一次為人洗骨,哪裏知曉她在亡骨上每一次輕撫,于鬼魂殷徊而言,觸感都要大上十倍的酥麻。

每一次觸碰,他都能感知到。

她指尖捏起殷徊一根肋骨,長弧勾抓在她衣袖上,雲琇動作輕柔擺好。

還摸了摸。

她下意識地動作,雲琇自己都未曾察覺到。

可殷徊知道。

看過他墓碑,雲琇會順手摸一下,

撿骨,她也會順手摸一下。

殷徊短促地又哼唧一聲。

雲琇啪地一下拍在棺上:“再喘就滾出去!”

“……”

殷徊不說話了。

水聲複起,她繼續洗骨,殷徊坐到棺材後方,抱着膝蓋把頭埋進臂膀。

……

雲琇越洗越皺眉。

殷徊的骨頭上皆有陳年的傷痕,有幾道一眼瞧出是釘鑿進骨的痕跡。

可這座墓室規格并不小,他必定生于鐘鼎之家,何至于飽經此等苦楚?

最棘手的是,他的脊骨少了一段。

難怪鬼魂殷徊總是坐也坐不住,飄一會兒便累。

可他死于活埋,總不能是自己在棺內取骨,那便是他入棺之前——

活着的時候,砸斷脊骨剖出。

他究竟經歷過什麽。

雲琇短促地吸口氣,面色略緊,殷徊埋着頭,感覺到有人走到他面前。

頭頂被什麽拍了拍,他茫然擡首,望着雲琇手裏握着的……他的骨頭。

“怎麽了,琇琇。”他勾起唇角,眼瞳詭氣陣陣。

“你缺的骨頭,在哪裏?”

她沒問生剖取骨是何原因,只說:“若想要修補你的魂靈,需要尋回你缺失的部分。”

殷徊詭瞳轉了轉,平端生出一股冷寒之氣,他唇角掀起,道了一句:“好。”

所遭所磨,也該尋回了。

洗骨結束,殷徊身影實感更強,一切都清晰起來。

他臉上的疤痕是。

雲琇站着,殷徊仰視着她,那股目光令人悚然的癡迷也是。

……

雲琇想了想,殷徊去取骨還不知會碰到什麽,她自懷裏掏出一只金色鈴铛,鈴铛被黑繩系緊,外觀普通,下面墜着枚暗紅空心的銅錢。

殷徊見她目光從自己頭頂掠到腳尖。

雲琇似乎思忖着鈴铛應該系在哪裏。

系在他身體的何處。

殷徊思及此處,腦中沸燃,仰頭直勾勾盯着她。

他又想到她撫摸自己骨頭的感覺,嗓子咽了咽,随即見雲琇在他面前坐下。

平視,對望。

那雙豢獸一般的眸中浮起沸騰的燦爛。

雲琇率先錯開視線。

他身上白衣又恢複潔淨模樣,雲琇上下掃視幾眼,随後伸手攥住殷徊藏在衣袍中的腳腕,往出一拽——

“?”

他靠坐的上半身被這麽一拽,差點栽倒,殷徊撐住身體,目光落在雲琇手中。

□□死後,身體上所有傷痕都會在魂靈上顯示。

殷徊看向自己布滿疤痕的腳腕,那曾經被一條三指寬的鐵鏈束縛之處,現在被雲琇攥在手裏。

輕柔的,和緩的。

殷徊眼睛動了動,擡眼瞅她。

“這叫守魂鈴。”她坐在石板鋪就的地面,把殷徊左腳擱在自己腿上,又将黑色細繩在他腳腕處繞過三圈,解釋道:“若相隔遠了,遇到危險,我也能随時将你召回。”

她系完,又在他腳腕處摩挲下,而後撣袍起身。

殷徊拉住她。

“琇琇不和我一起去尋骨?”他把雲琇衣袍攥出褶皺,女人擡袖扶開,低眉瞥他,幹脆道:“自然不去。”

“……”

他瞳色漸深,鬼氣盈眼。

“殷徊,我雖喚醒你,但并不欠你。”

“你自己的事,理應由你自己來平。”

殷徊的手僵住在半空。

“倘若我會魂滅呢,倘若我回不來呢。”他面色扭曲:“你不怕你的功業譜又少上幾筆?”

寂靜半晌,雲琇冷笑一聲。

“那我便千裏替你收魂,不介意十年後再把你養出來!”

“……”

他偃了氣勢,眼圈又紅了,手仍然沒有松開。

雲琇扶額,蹲下身捏起他下巴,把那張鋪滿淚的臉掰過來。

烏瞳裹淚,水泡一樣,滿臉惡鬼怨念,疤痕盤踞之處像是在緩緩滲血,死死盯着她瞧。

貪、癡、怨。

那雙眼裏有太多情緒。

雲琇捏着殷徊的臉,食指指腹刮過他翻卷可怖的疤,将上面的淚拭盡了,淡淡道:“哭什麽?”

仔細看了他眉眼,才發現他左眼下一顆精巧淚痣,此刻被淚沾着,秾豔出靡靡之色。

殷徊極力擡起下巴,倒不在意任由雲琇打量自己臉上的疤。

擱在他下巴處的手指後撤,卻沒能和他冰冷的皮膚分開,她退一步,殷徊便撐着身子靠近,得寸進尺地往雲琇手心湊。

他很會讨好人。

也知道怎麽會讓人心軟。

前朝富貴之家風靡豢養男倌,皆是挑些漂亮的少年養在家裏供主人取樂,雲琇放在他下巴上的手略停。

殷徊立刻道:“我不是那種身份!”

“......”雲琇眯眼:“我不是說過了,不許對我用讀心術?”

“......”殷徊哽了下,動了動腿,鈴铛嘩啦啦地響,如同盛夏盛入青梅酒的瓷杯互相碰撞,清脆悅耳。

他白袍随着殷徊動作在地上畫了個弧,殷徊仰頭:“你陪我去取骨。”

殷徊的口音是前朝官話,和現今有些細微不同,吳侬之鄉音色柔和,和淚一起,很好地掩蓋眸底弑戮。

……

雲琇聞言轉身就走,後面的人爬起來跟在她身後,鬼息席卷,枯瘦的臂勒住她,殷徊從背後将人抱了滿懷。

鈴聲陣陣,一步一響。

雲琇倒沒掙脫,只嗤了一聲,挑眉:“你覺得我不敢對你怎麽樣?”

“你可以。”

“你想怎麽對我都可以,來啊。”他眼裏偏執詭谲,豢着病态的妖,直勾勾地看着雲琇。

殷徊唇邊帶起姝色的笑,雲琇皺眉從他懷裏轉身,感受到功業譜上第六筆正在岌岌可危的閃爍。

濃。

淡。

濃。

又淡。

雲琇擡目,與他明滅地鬼瞳對上。

殷徊如同陷入萬頃泥沼不得出,十指成爪扣進她肩膀,哀苦的望她。

可他僅是虛妄的一縷魂,怎麽能留下她。

抓不住。

抓不住啊。

……

雲琇此前從未見過入魇的鬼魅。

今日見到了。

四溢的鬼氣攀爬上墓中每一件物什,立着的桃木罐在桌上搖晃,墓室內更暗,暗到快看不清殷徊的眼。

鈴聲陣陣,他手中虛妄之中浮出一把帶着霧氣的短匕,手忙腳亂地遞給雲琇,想說若她喜歡,可以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把玩,可把匕首塞到她手中後,殷徊一怔。

他忘了,他已經死了。

一只孤魂,挖不出眼睛,還有什麽能給的呢。

殷徊四處張望,看到自己封住的棺椁,着了魔一般往那處走:“對,骨頭,骨頭,你要不要我的骨——”

“殷徊。”

他徑直走。

“殷徊!”

白影陡然僵住。

靜默瞬息。

片刻後,她嘆息一聲,另一邊哽咽聲又起。

“你別不要我......”

夏夜悶熱,雲琇出了一身的汗,又聽到此話,她已經不會再去反駁。

雲琇從未有過此刻感受。

獨行于世,朝代更疊,人命如蒲草,她受天恩賞得益于一雙通靈眼,能尋些事做,不至于亂世漂泊冷饑。

別人的命,別人的喜哀,又和自己有什麽幹系呢?

不止她如此。

當世人人如此。

可若有人,若有人如這般祈求......

可他為什麽呢。

僅僅是于她而言,十年裏,那并不耗費什麽力氣的香火。

……

雲琇咬牙,一把将殷徊扯過來。

踉踉跄跄,鈴铛聲複又停在她面前。

明明滅滅,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落于殷徊一身。

他擡起通紅的鬼眼——

第七道功業浮現之際,雲琇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別發癫。”

“我随你去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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