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殷徊(5)

第40章 殷徊(5)

夜色朦胧中, 雲琇捏着紙人,低低念了聲咒語。

她學的多且雜,這樣的術法信手拈來, 手中的紙人是由黃符畫成,雲琇将它遞給殷徊, 他便能以魂渡入, 像個人樣行于世間。

前提是不能遠離雲琇。

少年接過紙人凝視半刻,而後閉目将魂靈緩緩滲入其中。

“你從哪裏來?”

“湖都。”他睜開眼,唇邊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 笑着看雲琇。

那些龃龉過往就要被雲琇知曉,殷徊迫不及待地想讓她看到、聽到他的過往。

殷徊想起雲琇為他洗骨時,臉上露出的一絲憐憫, 那微薄的情緒火一樣燎在他腦中。

他盯着雲琇低垂的眉目想, 僅僅如此的話,

不夠, 還不夠。

他要她聽到自己的求救, 聽到自己瀕死的絕望。

那時,她會不會更加憐憫自己?

……

自墓地而去湖都, 不過幾十裏路,雲琇買了輛馬車乘坐好緩解疲累。

自然不是為了殷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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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懶于跋涉,兀自躲進車裏休息,留鬼魅殷徊趕車。

他根本不會推拒,幾十裏路行行停停, 哼哧哼哧走了一半多路程, 雲琇在搖曳晃動的馬車裏扶腰坐起:“什麽時辰了?”

馬夫殷徊乖乖說:“快到子時了。”

雲琇靜靜打量他。

這些日子以來, 雲琇發現殷徊其實少年氣很重,他像是一張未多着墨的素宣, 憎惡分明,對好壞有極致的評判。

雲琇為好,至于其他的好壞,以雲琇說的為準。

“進來馬車裏歇歇罷。”

夜間是養魂的好時候,雲琇從包袱裏取了白燭與香,車簾掀着,她就坐在車裏将東西燃起,下巴點了點另一頭:“坐。”

殷徊不癫的時候,還算安靜。

他坐在一角,盯着暖黃色的燭芯一個勁兒的看,帷帽又帶上了,雲琇看不清他的臉。

這些日子來,她晝夜颠倒許久沒睡個好覺,馬車走的官道,正巧又是沒客棧的地界,香燭燃盡,雲琇又等了會兒,才将簾子放下。

四下重新暗寂,墓地呆久了,雲琇反而更喜歡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

“明日便到湖都了,今夜就在這休息吧。”

她困倦地躺下,馬車裏有兩條半人寬的長凳,也還算寬敞。

雲琇睡的很快,沒注意車外不對勁之處。

殷徊摘下帷帽也躺下來,隔着很近的距離,他能看到雲琇安谧的面容。

等她呼吸綿長,殷徊一雙大眼咕嚕嚕地轉動,透過被風卷起的車簾,他盯着馬車外隐在暗處的一點,勾起個殘忍的笑。

……

洪都的權貴們喜歡養鬼魂來替自己做事,除了一些尋常的勞作,巫師還會施咒法,讓鬼魂承擔驅魂者的病痛。

這樣一來,能看見鬼魂的守墓人地位便炙手可熱,一雙能通靈的眼睛也格外珍貴。

利益驅使,便會有人想,若是挖出守墓人的眼睛,是否可以留與己用?

何況此刻,她身邊還帶着一只鬼。

夜色中,身着白衣的少年宛如山林夜靈,即便是附身紙人,他身形依然沒有影子,在空氣中只留下虛晃一段幻影。

“躲夠了嗎?”少年聲音銳力,如一柄鋒利的刃,夜風卷起帷帽,露出他纖白下颌。

草叢裏窸窸窣窣地聲音傳來,那半吊子巫師本就是誤打誤撞經過此處,察覺到有鬼魅氣息,琢磨着若是尋常的小鬼便捉了去賣。

可他本事再不濟,也能看出殷徊是一只惡鬼。

惡鬼力量強悍,巫師明白自己不是對方的對手,連忙往反方向跑。

可太遲了。

殷徊勾唇,手心白刃飛旋刺入暗處,眼底一抹病色的紅,那逃跑的巫師将一道咒幡扔出,也只堪堪讓殷徊停滞一步而已。

他速度極快地掠到巫師身後,那人驚恐地還沒說出一句話,便永遠閉上了嘴。

巫師的水平并不高,殷徊毫不費力地摘了他的腦袋。

掉在地上‘撲通——’一聲。

殷徊露出笑來。

不同于在雲琇面前,此刻的他猶如地獄羅剎,枉死厲鬼怎會是一副乖覺模樣,只不過那個人是她而已。

屍體軀幹抽搐着栽倒在地,殷徊體內躁郁得到疏解,噴濺出的溫熱血液染上他眉眼。

他暢快地勾唇。

好快樂。

夜中鬼氣愈盛,血液蜿蜒成溪,流過荒蕪雜草。

“殷徊。”

少年舒展胳膊的動作一僵,拳頭握緊,緩緩轉身。

雲琇背靠一座蒼朗的山,和閃閃爍爍的一片銀河,此刻正掩鼻皺眉盯着他染滿血的雙手,又撇了一眼巫師的屍體。

最後視線落在他臉上的疤痕處。

殷徊隐在樹影裏,若不是那身刺眼的白,雲琇還不能發現他。

森白的臉龐濺滿血滴,長發粘在臉上,被偷過樹葉落下的月光一照,猶如地獄走出的厲鬼。

雲琇一步一步地走進殷徊,看了半晌,然後伸手把他從陰影裏拉出來。

他僵的不像鬼,看到她來,眼裏閃過一絲慌亂。

殷徊能想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可怖。

沾血的惡鬼,一雙烏瞳越加黑沉,雲琇挑眉看向他略有些無措的眼:“怎麽不說話?”

剛才殺人不是挺順暢的。

殷徊呆呆地站在她身邊,身體又開始往地上滑,雲琇拉住殷徊,他便向沒骨頭一樣靠近——

最終也只是用額頭抵住她肩膀。

夏天的雨總是來的突然,濛濛地落在他身上時,殷徊顯出落魄的樣。

輕/喘幾息,他将染血的手背在身後,沉默無言。

他在示弱。

所謂示弱,左不過是變成貓,變成雨淋濕的狗狗,又放下自尊,祈盼她的撫摸。

漫長的沉寂後,雲琇嘆息一聲。

“我沒有怪你。”

抵在她肩膀上的殷徊勾起嘴角。

“我自認不是普度衆生的菩薩,你殺了欲害我們的人,這屬正常。”雲琇揚手,化屍粉洋洋灑灑,地上的屍首很快化為一灘血水。

殷徊擡眼,左臉處的血滴豔麗猶若花蕊,他目光癡癡地望着身邊的人。

雲琇長相并不是秀麗溫和的那種,她眉眼俱細,一雙上揚的桃花眼毫無柔軟潋滟,只有一股拒人千裏之外的冰冷。

她說,她不是普度衆生的菩薩。

可殷徊想,琇琇可以做他一個人的菩薩。

他一個人的。

少年勾唇,冰冷鬼息噴薄而出:“琇琇對每個人都這般好嗎?”

想到她十年裏不止給自己一個人養魂,殷徊目光幽幽,靜靜盯着她垂下的眼尾。

……

好?

這就好了?

雲琇推開他,往馬車上走,不妨被人一股大力拉了回來。

“琇琇還沒有回答我呢。”他望着她,低低的說,嗓音低冷。

夜風中,似有誰輕笑一聲。

雲琇擡起右手,廣袖滑下,露出她細瘦的小臂,殷徊視線被勾過去,而後下颌被人大力地捏緊,他踉跄向前幾步站穩。

距離驟然拉近。

“殷徊。”

雲琇手心用力,一把将人拽進自己,而後手掌落在他腦後,攥起他幾縷冰冷的長發,靜靜道:“是與不是,與你何幹?”

“我又為何要告知你?”

殷徊如今附身在她親手畫就的符紙小人裏,雲琇毫不費力,輕而易舉地制衡他。

而他遏制不住地勾唇,絲毫不介意被這般對待,鬼魅的眼忽閃着,如同夜海中漩渦,帶出泥沼樣的罪惡。

這樣的靠近也讓殷徊覺得熨慰。

他在地獄,她在人間。

……

此刻雲琇皺着眉,殷徊從她面上敏銳地察覺到她的不滿。

是不滿他的問題嗎?

還是他問話的強勢語氣。

半晌後,殷徊低啞道:“我求你,求你告訴我。”

雲琇:……

方才殷徊語調強冷,雲琇自在慣了,最厭惡的就是別人生硬的命令。

殷徊很聰明,立刻便感受到了。

他果然會讨好人。

于是情緒被打散,雲琇和他對視,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啰嗦半天,她連殷徊的問題都忘了。

“求什麽求,你看看你現在的鬼樣子,一身的血。”

白衣女子扯住比她高了一頭的少年,在夜中踢踢踏踏的往前走,殷徊安靜不下來,又開始問。

“你會永遠在我身邊嗎?”

“不會。”

“為什麽?”

雲琇輕笑一聲:“因為我會老,會死。”

“那不是正好和我一起做鬼?”

“……”雲琇眯眼:“我要去酆都。”

“不去好不好?”

“不好。”

“……”

“我不會讓你去的。”他淡淡地笑,目光似鬼似妖,在她眉心眼尾掠過。

雲琇聞言步子一頓,轉身看殷徊像看傻子:“你說不讓去,我便去不成了?”

人會老會死,在此之前,雲琇的功業修滿,便可前往酆都,這是肯定的,沒有人能阻止的了她。

殷徊半晌勾唇:“你若死了,我便把你的的屍體做成雕像,放入神龛,受萬人香火,将你召回。”

他說的出,也做得到。

“……”

那話溯洄而上,鋪滿雲琇原本平靜的心與眼,在她腦中震的‘嗡嗡’響,雲琇差點握不住手裏化屍粉的瓶子:“你有病?”

殷徊很乖的點頭表示肯定。

夜色中,有誰認真低語,卻并未被人當真。

……

洪都臨水而落,二人尋了一家客棧落腳休整一夜,次日,殷徊帶雲琇進入一座前朝洪商的舊邸。

這裏是很典型的南部院落,因主人家錢財闊綽,院子修的格外別致,雕梁畫棟無不精美,前朝覆滅後,這處宅子荒了下來,一直未有人入住。

殷徊領着雲琇走過第三進回廊,指着不遠處一座黑漆刷就的小屋,雲琇順着過去瞅了一眼:“怎麽了?”

她還趴在門縫裏看了,裏面灰塵太多,看不清全貌,只依稀能辨出個大概是個雜貨房的樣子。

聽她的話,鬼瞳轉了轉,唇邊掀起,殷徊面上又騰起令人悚然的笑:

“我在這裏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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