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殷徊(7)
第42章 殷徊(7)
“別怕, 我會輕一點。”
她說完,随即不自在地眨眼,正好落進少年防備探究的視線裏。
雲琇獨來獨往, 也無甚朋友,更沒人會像鬼魅殷徊那般對她有強烈的依賴和占有, 除了功業譜, 她對一切都淡淡的。
所以盡管刻意放柔聲線,此刻清冷的音色裏仍然夾雜着一絲別扭。
為了給殷徊胸前的傷口塗藥,雲琇離得他更近, 呼吸灑在他冰涼的皮膚上,激起溫熱的顫栗。
少年黑羽般的睫毛垂下,在冷白的臉上投下淡淡淡陰影, 鼻梁上一道血痂刺目, 半阖的眼中滿是麻木。
殷徊沒躲開雲琇為他上藥的手。
“今日我問你是否想出去, 你還沒有回答我。”
指尖擦過蒼白皮膚, 染上暈開的殷紅, 殷徊靠在牆邊,被雲琇拉開的衣襟前, 是她低垂的眉眼。
殷徊聞言,因疼痛而失焦的瞳孔微微轉動,疲憊道:“你不是第一個,和我說這樣話的人。”
鼻息萦繞着淡淡的血腥味,上藥的手一頓, 雲琇擡眼瞅他:“然後呢?”
“說放我走, 最後再告訴我, 這都是騙我的。”殷徊注視她半晌,繼而道:“可能我那副樣子的确很可笑, 他們都會笑的很開心。”
“你也覺得很好玩,也想試一試,對嗎?”
雲琇:“……”
“我沒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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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藥膏見底,也只不過将他胸前的傷口塗了一半,雲琇擡手,擦過他下颌凝固的黑血,然後望進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裏:“我會帶你出去的。”
殷徊唇邊動了動,連表情都懶得擠出一個。
這次又是什麽捉弄他的方法?先送飯上藥這般讓他放低戒備,等到他又一次相信時,再給他一鞭子說他異想天開?
殷徊擡起左手合上自己衣襟,往後退了退。
見他行狀,雲琇不知為何有些悵然。
他做鬼的時候粘着自己,做人的時候反而退避了。
……
還欲再反駁幾句,不想此時門外傳來交談聲,随着外面的人腳步漸近,殷徊呼吸局促,面色慢慢僵硬,驟然擡眼望向門外。
這代表着,這次他又要被灌下不知道是什麽熬制成的藥,帶來足可以噬骨催髓的痛。
雲琇皺眉,動作利索地将藥瓶收起來,又草草将殷徊胸前衣服整理好,留下一句“等我一下”,而後起身出門。
……
門板開合,兩道女聲傳來。
“那就勞煩雲琇姑娘了。”
“無礙。”
腳步聲漸遠,雲琇去而複返,再進來時,手裏端着一碗散發着苦澀氣息的液體。
光是用手端着,雲琇都被這股味道沖的直皺眉,方才從那送藥的手裏接過藥碗,對方忙不疊走了,可見也是知曉這碗裏是什麽東西的。
“殷徊?”
雲琇走回他身邊,撩開對方垂下的幹枯發絲,拍了拍他的臉。
“嗯。”
思緒混亂的少年低低應了一聲,盯着被雲琇随手擱置一旁的藥碗。
原來是這樣麽。
給他治傷,再灌下毒藥,欣賞他求生求死皆不能自主的絕望。
殷徊目光淬冷,沉沉看向雲琇。
全身肌肉繃緊,呼吸變得粗重,殷徊無力地往後蹭了一步的距離。
鐵鏈嘩啦啦的響,雲琇一愣,左手按住殷徊亂蹬蹭的腳腕,右手食指放在唇邊示意殷徊別出聲。
被那手心溫度燙到,殷徊一僵。
靜默些許,他安靜下來,腳腕不自覺地動了動。
雲琇适時松手。
殷徊頭頂上方是一扇半阖的窗,雲琇起身輕輕推開,窗外,被薄霧濾淡的月光格外晦暗。
雲琇左右看看,沒人。
她毫不猶豫地将碗中液體倒進了窗外那片荒草地裏,而後輕手輕腳地合上窗板。
碎灰漂浮,房內光影沉悶晦暗,彼此呼吸可聞。
做完這一切,雲琇淡定地後退一步,低頭和殷徊怔愣的目光對上。
無風的夜,只有愈加猛烈的心跳聲,在心腔內蓬出濃稠的血,溫熱送到四肢百骸。
察覺到她并無灌藥的意圖,殷徊錯開視線,輕喘幾息,洩力一般栽靠于牆壁處。
雲琇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他方才異樣。
“以為我要給你灌藥?”
雲琇把碗扣過來,示意殷徊瞧:“已經倒幹淨了。”
“……”殷徊仍然狐疑地看她。
雲琇緩緩道:“你的傷太多,我今天拿的藥不夠,明天我再取一些新的來。”
她一邊說,一邊從角落拖出個凳子來擺在殷徊身邊,掃了掃灰後坐在上面。
當丫鬟也不好過,每天還要幹活,雲琇每日都累得腰酸背痛。
雲琇今天打探過,殷家大公子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接近彌留之際,殷徊作為試藥人,還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折磨。
這幻境到底何時結束?
“你為什麽幫我。”
殷徊擡手擦了擦被血糊住的眼睛,偏頭認真看着雲琇。
一副很陌生的面孔,模樣清冷,一雙眼裏雖沒有惡意,但也不像是會随意發善心的那種。
……
雲琇指尖撫過殷徊胸前的血痕,剛剛塗上去的白色藥膏現在化成透明色:“大概,是因為你長得像我的一位朋友。”
緣是這樣。
殷徊放下些許防備,又問:“你的朋友,什麽樣?”
“我的朋友……”雲琇宕機片刻,而後回答:“我的朋友……是個愛哭鬼。”
和眼前的人差別很大。
唯一相同的是……
雲琇低頭,看到少年不知何時攥着自己的衣袖,那塊布料被他無意識地揉弄,此刻皺巴巴一團。
求助于人時,殷徊會示弱讨好,露出這般馴順的模樣。
這一點,和鬼魅時候的他倒是相像。
……
愛哭麽。
殷徊聞言注視雲琇半晌,盯着她提起那個朋友時彎起的唇畔,反駁道:“那我們不太像。”
他不愛哭的。
雲琇:……
……
——
雲琇隔日來時,殷徊正昏睡着。
擱下粥菜藥膏,雲琇走近那道緊縮在櫃子後方的人影。
她進來這麽久,竟然還沒聽到鐵鏈聲。
不對勁。
雲琇在殷徊面前蹲下,少年面色潮紅,髒亂的發裹了滿臉。
他周圍氤氲一片水漬。
應是有人覺得他太髒了,拖着殷徊去洗過澡,然而衣服還是那一套衣服,頭發也是濕的,被夏夜的地磚一冰,放了幾個時辰便又發熱生病。
雲琇用手撥開他濕漉漉的發絲:“殷徊?”
“……”蔫蔫的人勉強睜眼,見是她,眼底防備褪了些許,仍然沒有力氣說話。
雲琇思忖片刻,起身走出房門。
殷徊張了張嘴,看到離開的女子背影,半晌也未出聲。
一刻鐘後,雲琇抱着被褥回來。
如今正是夏日,庫房內冬天的棉被有很多,雲琇抱了兩床過來,沒管殷徊疑惑的目光,而是在他身邊鋪了張鋪蓋,末了在上面拍了拍,然後使力将殷徊推在上面:“躺好。”
“……”
病得稀裏糊塗,殷徊感覺到有人拿了幹巾給自己擦了頭發,那雙手幹燥溫暖,他臉頰無意識地蹭她掌心。
對方動作一頓,似乎輕笑一聲。
扒了他一身破衣爛衫,雲琇動作很快地将殷徊身上的傷口包好,不經意擡頭,落盡一雙情緒複雜的眼中。
“……”
頓了頓,雲琇解釋:“你在發熱,除了風寒,應也有傷口沾穢感染的緣故,我方才給你上了藥,熬過今晚就好了。”
鋪一層蓋一層,殷徊躺在被子裏還在發抖,雲琇卻是忙的滿頭大汗。
殷徊不置可否,微弱地點點頭,繼而又昏睡過去,一副任由她擺弄的樣子。
忙活到後半夜時,雲琇才打理好殷徊身上的傷,而後身子一栽,直接在他旁邊躺下。
她累的手指都不想動,感嘆自己丫鬟命什麽時候是個頭。
……
等她呼吸平穩後,殷徊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望向近在咫尺的人。
敞開的心腔內,灌進寥寥的風,夏夜蟬鳴凄厲,讓人無端厭煩。
可他的心難得平靜。
半晌後,殷徊擡手攥住身邊女子的一縷發絲,再次沉沉睡去。
——
翌日一早,雲琇端着飯食過來時,明顯感覺到殷徊對她的态度有很大變化。
她走一步,殷徊退一步,鐵鏈的極限便是自房內一角到門口的距離。
他就在這等她……?
雲琇心底動了動,而後将飯食遞給他。
粥喝了半碗後,殷徊試探問道:“殷炙如今身體……”
“不太好,也就是這幾日了。”思及此處,雲琇皺眉,想到今日聽到的那個駭人的計劃。
活埋殷徊。
以這樣的方式,試圖讓殷徊來承擔殷炙注定的死亡。
替死,這樣傷天害理的術法,殷家人竟然絲毫不反對。
不過也是,能想出試藥辦法的人,能是什麽良善之輩。
而活埋前,會先取脊骨,毀容貌。
取脊骨是為了鉗制死後的殷徊,防止惡鬼現世報複,毀容貌,是代表着殷徊替殷炙而死,他沒有自己的容貌和身份,黃泉路上,不必心有惦念。
所以殷徊的墓冢,其實是為殷家大公子而備的,只不過葬的人是殷徊。
……
殷徊聽到雲琇的話,眼皮擡起:“他要死了?”
幾乎片刻後,他便明白過來,瘦削的臉上慘白一片,定定看着雲琇道:“會殺了我,對不對?”
雲琇半晌無言。
這樣的惡意即便是雲琇見多了龃龉之事,也不得不承認,殷家人做事着實讓人作嘔。
“在此之前,我會想辦法帶你走。”她如此道。
……
自那日後,雲琇每日來看殷徊好幾次,他從一開始的防備疏離到後面的……
“怎麽今日這樣晚?”殷徊眼睛亮亮地看着剛邁進房門的雲琇。
她喘幾口氣,側身進門,語速很快道:“殷炙快不行了。”
心腔內顫栗出發麻的冷意,殷徊輕吸一口氣,頓頓望她。
鑰匙解開鎖鏈發出咯噠一聲,雲琇将自己的披風解下兜頭罩在殷徊身上:“我做了點事情,一會兒他們定會派人來尋你,你先走,我在這扮成你的樣子拖一拖。”
左右不過是幻境,雲琇并不懼怕後面會發生的一切,替死或者被活埋什麽的……
雲琇心态很好,說不定一睜眼,她直接在北辰嶺的墓中醒來,連舟車都省了。
她這般毫不猶豫的态度,給殷徊造成極大震撼。
“你做了什麽?還有,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這些日子以來,雲琇送來的碗中從毒藥變成調理身體的藥,殷徊的精神與身體都好了許多,此刻被披風罩着,掩蓋住大半傷口,瘦削的臉冷白肅然。
他不發癫,老老實實的樣子,原來是這般。
有了逃跑的機會,他竟然還關心自己的處境,雲琇欣慰一笑:“也沒做什麽,就是……我放了一把火,把殷炙的院子點着了。”
“……”
殷府衆人忙着救火,卧床的殷炙在火海中聲嘶力竭,殷府亂成一團,暫時給了他們喘息之機。
殷炙小命難保,那常年居于他院中的巫師也是兇多吉少,雲琇這把火放的毫無心理負擔。
随意裁定他人性命之人,即便是在虛妄夢境中,也不該有好下場。
希望等鬼魅殷徊醒來時知曉這一切,意難平能少一些。
……
殷徊聽到她說巫師和殷炙全部在火海中時,腦子瞬間炸開,即便知道此刻不是發呆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怔愣片刻。
有一群提着燈籠的人向東苑走來。
“別啰嗦了。”人聲漸近,雲琇回頭望向越來越清晰的火把,堅定道:“你先走,我在你後面斷後。”
“怎麽斷?!”
雲琇:……
她忘了,她符術沒用。
雲琇幹脆道:“那就一起走!”
再磨蹭下去,怕是要功虧一篑。
符術不能用,好在功夫還在,雲琇攬着人跳出院牆,這般動靜成功吸引了來抓他們的人。
“他們在那!快追!”
“別跑!給我站住!”
“先不用管那丫頭!快将殷徊抓回來!公子如今生死攸關,萬不能讓這小子跑了!”
雲琇拉着人一路狂奔,一邊在心裏咬牙切齒。
曾經她覺得殷徊性格古怪且有病,可這樣的經歷……雲琇換位思考。
換做是她的話,她發瘋都是輕的。
……
殷徊夢中皆是他放不下的執念。
比如被鎖在暗室,被灌下毒藥,無人在意。
比如他從未逃出殷府的大門。
比如曾經的殷徊最終被活埋,沒有活下來。
可如今……
雲琇側首望向竭力跟上自己步伐的少年。
鶴戾般的風聲在耳畔回響,等跑到一處料峭的懸崖之上,雲琇想,此刻夢裏的殷徊,應該是可以活下去的。
……
殷徊的手被她拉着,一路跑的頭暈眼花,喉中腥甜。
即便是他的身體好了許多,可這樣高強度的逃亡讓殷徊有些受不住,此刻唇邊正溢出絲縷殷紅的鮮血。
雲琇帶他躲在懸崖邊上一處巨石後方。
“你聽我說啊,我真的是菩薩,我的任務就是來救你的,現在我要功德圓滿了,你可不要阻攔我頓悟得道。”
雲琇在心裏祈禱這次能多加點功業,她扔開少年緊握的手腕,‘啪’地一聲在殷徊身上拍了個隐身符。
符紙是她用血畫的,勉強能沖破夢境束縛,符紙能維持一刻鐘。
足夠殷徊跑掉了。
“緣盡于此緣盡于此,此番一遭,我們也算彼此成就,他日再見,也請你記得我的好。”
加我功業,也解你遺憾。
她這糟心的丫鬟日子算是過夠了。
殷徊被她噼裏啪啦的話砸的眩暈:“你真的是……?”
菩薩?
雲琇說的太篤定,殷徊自己都不太确定了,此刻他眼眶通紅,死死看着眼前女子。
她毫無留戀,好像下一秒真的就羽化成仙,離他而去。
遠處追來的人聲漸漸靠近,雲琇一根一根掰開殷徊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視線上移,落進他泛紅的眼裏:“再見啦,小鬼。”
雲琇把那披風裹在自己身上,而後毫不猶豫地往崖邊上走。
女子如同一只振翅的蝶,站在懸崖邊上,往殷徊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後身體後仰,自崖邊墜落。
殷府追出的護衛離得遠,她披着原本在殷徊身上的披風,衆人看不清她面貌,剛爬上山,便看見裹着披風的身影子崖上墜落。
遠處的人群中驚呼一片。
少年殷徊躲在角落,一雙眼看向雲琇,盈滿水氣。
風聲鶴戾中,雲琇被刺眼的日光晃的睜不開眼,她的思緒漸漸混亂,卻也笑了下,迷糊的想……
殷徊不是說從來不哭的嗎……
最後的最後,腦中虛無一片。
——
白芒乍起時,雲琇豁然睜眼。
寂靜院落內,她躺在入夢前,殷府內關押殷徊的房間門口。
雲琇感受腦海中功業譜的光芒熠熠,而後多加了一筆。
她靜息片刻,微微彎唇,而後從地上爬起來,心情很好地往外走去。
不知殷徊何時能出來,但雲琇沒有要等的打算。
八筆功業,還差兩點,她便功德圓滿。
而未行出幾步,人聲自身後響起。
“琇琇。”
雲琇一個趔趄站穩。
夢中種種,于現世中不過幾日光景。
此刻,又是一個帶着暑氣的傍晚。
背後那道冷柔的聲音越來越近,殷徊病态更盛,唇角微動,勾起癡纏的笑:“菩薩,你要去哪兒?”
“……”
鈴铛聲響,來人一步一步走進,冰冷手掌擱在雲琇肩膀。
雲琇緩緩轉身,和眼底血紅,周身鬼氣缭繞的殷徊對視。
殷徊眼底貪婪占有的情緒快要溢出。
經此一夢……他看着更瘋了。
白袍漂浮,臉上疤痕靜靜伏在他面上,如同靜蜷的蛇。
地上卷起的灰塵蜉蝣般擦過臉頰,妖風大作,四下荒蕪。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只是人……
雲琇彎起的唇間漸漸扯平。
“……”
殷徊出來的……會不會太快了點。
怎麽甩不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