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殷徊(8)

第43章 殷徊(8)

他身上咄咄逼人的病态越加濃厚, 雲琇後退,殷徊立刻跟上兩步。

傍晚的日光不同于正午,像水洗過的碎金般淺淡溫和, 雲琇視線撞進那雙黑瞳中。

“琇琇。”

鬼魅身影飄近,過而無聲。

雲琇恍惚。

無論何時, 她好像都沒有成功地遠離過殷徊, 即便是離開片刻,總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很快又相遇。

帶着一種甩不開的,荒謬的宿命注定感。

她莫不是欠了他吧。

雲琇上上下下掃他單薄身影, 想起此行目的,穩了穩心神,開口問:

“取到脊骨了?”

殷徊晃了晃手裏一塊冷白骨頭, 勾起唇角。

哀苦的記憶有了新的結尾, 禁锢他一生的鐵鏈被解開, 他逃出了殷府, 看到了崖邊長風, 腦中蜂鳴着她墜崖那一刻帶給他的尖嘯感。

一切結束,也是開始。

新的結局是眼前人賦予, 殷徊勾唇,望向雲琇的目光病态的接近虔誠。

夢境以骨做引,如今他出來了,自然也尋回了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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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行,他的收獲遠遠不止這些。

他又走近一步, 勾唇望她。

雲琇敏銳察覺到殷徊氣息變化, 不動聲色地又問:“你怎麽出來的這樣快?”

按照夢裏的發展, 殷徊有了隐身符,肯定能逃過殷府的抓捕, 等殷炙一死,殷徊沒了用處,自然能過上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按理說,這應該是殷徊想要的結局。

可若夢中的殷徊逃脫後,夢境依然這麽快結束……

“……”

殷徊瞳眸微閃,微微錯開雲琇逼問的視線,露出心虛模樣。

不過須臾,雲琇便明白他的心思。

……

造夢拉她入內,都是殷徊設計好的,他想的根本不是什麽彌補當年遺憾,重新開始美好生活,所以這段夢在她跳崖後便戛然而止。

那麽他造夢的目的……

雲琇靜靜望向他,對視片刻,殷徊先挺不住垂下目光。

半晌後,雲琇驀地一笑。

“殷徊。”

她嘆息一聲,不知是誰在勸誰:“人與人之間,想要制造羁絆,不僅僅是參與過去就可以的。”

“若要喜歡一個人,只靠憐憫與心疼更是不夠。”

“……”

殷徊面色漸白,被她揭穿目的,那股子森然詭氣淡了些,眼眶重新爬滿殷紅,嘴唇抖動着問:“那琇琇還需要什麽?”

讓她入夢,的确是想讓雲琇更多的知曉自己過去的經歷,憐憫也好,懼怕也罷,都是她參與自己過去的方式。

殷徊并未期待對方能有什麽回應,只要旁觀看着,便已經滿足他的期待了。

可在夢裏,雲琇沒有選擇冷眼面對,而是将自己帶出了那道曾經是他一生夢魇的大門。

他怎麽可能再放開。

金烏沉寰,天色漸暗,一切情緒被放大。

殷徊走進雲琇,低頭再次問:“還需要什麽?”

“同怨同憎,相伴相攜,難道還不夠麽。”

鬼息湊近,雲琇忍住後退的腳步,輕輕蹙眉。

跌出夢境,現世裏便沒有了肆意而為的借口,一切後果須得自行承擔。

雲琇嗓音冷靜,跟他析明緣由:

“你涉世未深,遇到的皆是傷你害你之人,死後受我十年香火,便對我誤打誤撞的生了依戀。”

“就像人吃到新奇口味的飯食,沒嘗過的東西,只要不排斥,頭一回碰了以後便會多貪幾次。”

雲琇不偏不倚,闡述事實,不知道是說給誰聽,末了添上一句:“不代表你真的愛吃。”

這話太過尖銳,大刀闊斧地劃開兩人中間距離。女子眉目一斂,收了笑,聲音在夜色中比風更涼,更抓不住。

枯樹,雜草,破敗院落,吊着的彎月,孤魂,和嗓音平淡的女人。

一切詭異的融合,她在這處淬了他血的殷府,與他闡明殷徊病态的占有,疏疏落落将他推遠,竟真的顯出三分佛性的勸誡來。

菩薩一般的疏離冷漠。

“所以呢?你想說什麽。”

殷徊指骨捏緊,瞳仁裏倒映着雲琇冷淡的目光,聲音鋪了譏诮:“所以你便能高高在上,評判我對你的情感,用你以為的标準來斷定我的喜歡?!”

一霎停頓後,殷徊話音倏緊:“我在你眼中,便這麽讓你憎惡讨厭?”

“……”

雲琇甚少見他如此癫狂而帶有攻擊性的否定自己,殷徊大部分時間對她都是溫馴而乖巧的。

這次雲琇自以為站在清醒者的身份去評判,反而中傷了他。

她忘了,自己于感情上毫無經驗,哪能真的教的了殷徊什麽。

而他獨自在血窟中摸爬滾打,少于見人,對情感更有至純至粹的認知與理解。

“你怎麽知道我不愛吃?”殷徊冷冽開口,回頂她那句‘并不代表真的愛吃。’

“我自幼飽嘗饑苦,琇琇莫要忘了,別說口味新奇的飯食,便是穿腸爛肚的毒藥,為了果腹,我也曾喝過!”

“……”

這都哪兒到哪兒。

雲琇啞然,靜立許時,未能答話。

天暗了。

殷徊自夢境而醒,耗力殆盡,此刻強撐着站穩盯着雲琇,鬼息漂浮,身影搖晃。

還未等争執出結果,他便快站不下去了。

惡鬼怨氣盈天,情緒被她勾起挑撥,一雙眼殷紅泣血,自眼角垂下紅淚。

殷徊面皮冷白,幽幽盯着雲琇,配上虬結的疤痕,格外瘆人。

風靜一瞬,有人嘆息一聲,似一種帶了縱容的默認。

于是搖晃幾許,殷徊的身影往她的方向栽倒。

雲琇上前一步将人攬扶進懷,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兩相無言,傾瀉而出的情緒如同噴湧河道上漂泊的孤舟,一旦揚帆,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半刻後,雲琇率先開口:

“回北辰嶺吧,先把你的骨頭放進去,将你重新安葬。”

被堅定選擇,推不開的占有,有人會覺得驚悚厭惡。可那種病态的癡纏,卻也能讓人心旌搖曳。

雲琇參透自己想法,末了低嘆一聲。

那些話,不知是說給他聽的,還是給自己。

殷徊遲疑半晌,輕吸幾口氣,而後哽咽道:“別不要我。”

“……”

靜谧幾瞬,雲琇一笑。

剝開冷漠外殼,她顯出難得的柔軟,也許是未被人這般依眷過,雲琇反而沒什麽力氣再去嗆他。

她侃侃說教殷徊對自己非正常的情感,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抹黑行夜路,也窺不見自己的內心。

譬如,她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對面前的人心軟。

……

——

再回北辰嶺時,雲琇第二次開棺洗骨。

脊骨尋回,被雲琇妥善擱于棺中,符水滌浣而過,殷徊靠在墓碑後面,咬唇遏制住快要溢出的喘/息。

苦與疼被很好的熨貼,澀然白骨之上,她掌心仿佛骨中生出的薔薇,柔軟帶香,撫過他的一生。

洗骨的過程格外難熬。

雲琇指尖摩挲過他每一寸骨骼,上面橫陳的傷痕被溫熱的水流包裹,溫度慢慢發生變化……

越來越燙。

雲琇松開攥握他腰骨上的手,掌心處,橫亘的紅痕鮮豔刺目。而其它白骨如同有了意識,每等雲琇擺好位置後,那根骨頭便像被人挪動一般,又換了個地方。

如同難耐的蹭動。

雲琇動作一頓,望向蜷縮在一邊的身影。

“殷徊。”

走進他,方窺得他難掩的淩亂面色。

全身染滿緋紅,潋滟的鬼瞳盛水,睫羽微濕。

雲琇見此,肺中生癢,輕聲咳了咳,她手背掩唇,輕聲問:“哪裏難受?”

環抱住自己的人擡頭,秾郁視線刮擦過她,腳腕動了動,銀鈴脆響。

氣氛變了,心境變了,雲琇被那陣銀鈴聲勾的腦子一麻。

“都難受。”殷徊哽咽着嘶啞低喃。

“……”

雲琇頓了頓,緩緩伸手湊近殷徊。

對方掀起眼皮,臉頰在她掌心輕輕剮蹭,潤涼的溫度傳過來。

雲琇沒躲。

殷徊有些難堪,怕她覺得自己輕浮,雲琇後知後覺,也明白每一次洗骨于他而言意味着什麽。

未經人事,但她到底不是閨閣裏養的嬌嬌女孩。

對方也不是。

雲琇注視着他愈加焦躁的眼底,自己也沒忍住臉上紅了紅。

“嗯……”

殷徊将自己縮成一團,頭顱埋進臂彎,聲音悶瑟帶上哭腔:“一會兒就好了。”

“……”

雲琇迷茫中帶上三分頓悟。

殷徊……還是少年的年紀……

這個……

也屬正常吧……

就是雲琇倒不清楚,原來鬼魅會有這般情況麽……

那方才給他洗骨相當于摸遍了人家全身,雲琇老臉一紅,腦子裏仍然記得自己貌似還比殷徊大了三歲。

吐息幾刻,雲琇霍然起身往外走:“洗得差不多了,我去其他墓上填些貢品,待會兒回來再收棺吧。”

人與聲漸遠。

殷徊擡眼,只瞥見她逃一樣的背影,衣袂很快的消失在視線中。

有什麽東西變了。

殷徊唇邊帶上癡迷的笑,幾息後收回視線。

雲琇方才站着的地方,掉落一根纖細的發絲。

鬼瞳微豎,黑睫抖了抖。

殷徊盯着地面半晌,而後用雙手撚起,擱在手心看了片刻——

他低首吻上那根冰涼的發絲,嗓音病态缱绻,喃喃輕喚:

“琇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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