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殷徊(11)

第46章 殷徊(11)

新朝第三十年, 北辰嶺。

五月在指縫裏流過,随後夏蟬爬上樹尖,又跟着枯葉凋落, 雪盈滿山時,十二月便到了。

人皇信奉佛教, 各城池內廟宇佛寺數不盡。

香火缭繞, 僧人唱罷佛谒離殿,門格吱呀,吹進紛揚揚的雪, 落地以後,一瞬化滅。

四下重回寂靜,大雪壓山, 給一切景象都添上晦暗不明的調。

暗室無光, 哪像神龛, 更像地獄。

殷徊微微勾唇, 盯着高臺之上等人高的菩薩像, 溫聲道:“琇琇,今日的香火還滿意嗎?”

自是無人答他。

殷徊自臺梯而上, 再走進幾步,撩開菩薩像前覆面的薄紗,白瓷像的樣貌展現出來——

一張與雲琇樣貌相同的菩薩像,正眉眼慈悲憐憫地垂頭向下,望向殷徊。

殷徊看了那瓷像一會兒, 目光從溫和漸漸變得扭曲, 鬼瞳豎起, 定定望着瓷像半阖的雙眼。

半晌後,他聲線森然晦澀, 貼在瓷像耳側輕聲說:“琇琇,快新年了,外面有煙火。”

他吻了吻瓷像冰冷的面頰,随後很有耐心地将懷裏的鬥篷展開披在瓷像身上,溫聲說:“落雪了,琇琇,你冷麽。”

瓷像前的供盤中,除了袅袅飄起的煙火外,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

珠寶、美食、甚至城內的房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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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官府派人重建北辰嶺,三座寺廟在荒坡上拔地而起,殷徊的墳冢不遠處,建了一座觀音廟。

廟宇建起那一日,殷徊将雲琇的瓷像擱上了蓮瓣臺座,和那憫人的觀音一起,受盡香火。

光有香火供奉還不夠。

他的琇琇喜歡什麽呢?

殷徊想,女孩子大都是愛珠寶首飾,華服美屋的。

于是殷徊便尋來許多漂亮衣衫,跟着四季輪轉,不重樣的給這幅瓷像換衣。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将瓷像當作雲琇來養,為她尋最上等的白瓷鍍身,尋最好的香燭供焚。

這樣的日子,如同淬了毒藥的蜜糖,痛苦的讓人着迷。

殷徊厮磨着瓷像頸側,目光迷離,用陰郁的近乎變調的嗓音道:“你走了三十年了,什麽時候回來?”

根本不會有人回答他,殷徊也不在意,他輕輕吻上瓷像唇畔,冷與冷相貼,激起快意的漣漪。

“琇琇,我冷。”他說。

“琇琇,我想你了。”

“沒關系,你不要我,我也會去尋你,再給我些時——”

咯噠——

殷徊粘稠的嗓音驟然被一道聲音打斷,勾起的嘴角在瞥見傾倒的供盤時迅速扯平。

有人進了這處供院。

迷離的眼睛睜開,鬼瞳幽幽的看向瓷像後紗帳。

露出了一只腳。

那裏有人。

殷徊動作快速地攥起自己半褪的袍,鬼息爆漲,殿內佛鈴被鬼氣催動,和他腳腕上的守魂鈴一起,發出陣陣清脆響聲。

風乍起。

銀鈴一步一響。

鬼掌枯指猛然刺入層層疊疊的紗帳,布料撕裂,沒了遮擋,那裏很快連滾帶爬的摔出一道身影。

“饒命啊,饒命啊大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錯了!我還給您!還給您!”

殷徊陰冷的盯着他。

地上跪着的人瞧着三四十歲,手裏還攥着雲琇供盤內偷來的一支玉簪,他哆嗦着,又從懷裏窸窸窣窣地拿出許多自供盤內偷的東西。

此刻看向殷徊的目光堪稱驚恐。

也不怪他生貪念,北辰嶺附近的村鎮們最近有傳言,說山頂一處廟宇裏還藏着一座‘小菩薩像’,就在層層疊疊的紗帳之後,那裏的貢品都是值錢的物什,所以他才來碰碰運氣。

若是想到這裏有人守廟,他絕對不會來偷這裏的東西!

男人求饒的聲音在見到殷徊臉上疤痕時一噎——

他他他他……臉上的疤痕好恐怖!!

雙腳離地……是鬼啊!!!!

鬼……在對着那副觀音像……

是在渎神啊!!!!

沒見過這般驚世駭俗的場面,男人駭然後退,呼吸困難。

半開的窗格後,露出不甚明亮的月,慘白的月光照在他幾近曳地的冰冷發絲上,幽光粼粼。

“好看嗎?”

瞥見他眼中驚恐,殷徊噙着冷笑森森開口,而後蹲下身,白袍抖動,枯指蒼冷,捏緊對方喉骨。

被這樣的手掌攥緊脖子,如同被一條冰冷的蛇信掃過般冰冷刺骨,男人後背激起一陣戰栗,瞪大眼睛說不出話。

呼吸越來越困難,腿腳死命的往前蹬蹭,喉嚨中發出‘嗬嗬’聲響,殷徊目光陰冷地欣賞他越來越漲紅的臉。

在對方即将快無力時,他豁然松手,厭惡的起身,将那些沾了男人氣息的珠寶化為齑粉。

髒了的東西,不可以再給琇琇用。

一陣驚天動地咳嗽——

“多謝您,多——诶呦!”

“謝她。”

殷徊一腳将人踹倒在地,那男人半夜撞鬼,臉色煞白,又冒出渾身的冷汗。

此刻聽殷徊指令,連忙對雲琇的瓷像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對不起!對不起菩薩!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小的,原諒小的!”

“滾。”

“我這就走!我這就走!”

……

等那中年人連滾帶爬的跑出去,殷徊才慢吞吞拿出一塊幹淨的絹帕給瓷像擦臉,卻在觸碰到的前一秒,動作一頓——

殷徊帕子轉了方向,開始一根一根的,拭幹淨自己的手指。

“別怕,琇琇,我不髒的。”他勾起笑,迷蒙地望着瓷像冰冷的眉眼,克制半晌,還是忍耐不住,唇輕落其上。

......

……

“這就是你說的......你在凡世留的...念想?”陳婉忍不住捧腹:“這少年,從前在我那裏換了個進入酆都的機會,沒想到這麽久了還沒來。”

又看了一眼那鬼魅身影,洇濕的殷紅眼梢……

陳婉道:“他這是,都快瘋了吧。”

“……”雲琇輕嗯一聲,面色複雜,只想扶額。

陳婉雖笑,卻也被這鬼魅少年的執拗而打動,當年在虛境中,殷徊曾問陳婉,若想要換一個進入酆都的機會,該用什麽來換?

他說可以傾盡自己的全部,可陳婉卻說,他作為鬼魅,本身就一無所有,何來全部呢。

她仍然記得那陰郁少年聽見這話的怔愣。

可恰逢新舊朝交替,天下不平事不知凡幾,陳婉思及最近許多人來找自己,黃白珍寶一應呈上,只為尋得一封家書、亦或是與家人相見。

陳婉告訴殷徊,可以這般幫助別人來攢福報,以此換得進入酆都的機會。

一個鬼魅,何來福報呢。

可殷徊并未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如獲至寶的答應了。

此後三十年,日複一日,他忙于各城奔波,明明弑殺的人,卻耐着性子生澀的做好事,攢福報。

只為見她一面。

只是見一面啊。

……

“只是見一面,為什麽這樣難。”殷徊依偎在瓷像頸側,臉上疤痕貼着冰冷的瓷像,淚意上湧,被他很好的壓下。

殷徊收緊抱着自己的手臂,低聲哽咽道:“還要攢多久?還要多久,我才可以去酆都,才可以見到你。”

……

陳婉看到這起身,臨走時收了戲谑,拍了拍雲琇的肩:“情之一事,我本沒什麽可道的出的經驗。”

“但三十年的空等,這世間太多人都做不到。”

......

陳婉離開後,雲琇擡袖抹了靈石上的廟宇中景象,嘆息一聲。

“真是...傻子。”

三十年前,雲琇将陳婉的消息帶給那将軍後,功業譜終于寫滿十筆,如願來到酆都。

可她的親人并不在。

幾經周折,她打聽出緣由。

當日父母兄姐抛下雲琇,并不是什麽保護,而是因為她年幼體弱,家人覺得雲琇在危險的逃亡路上,是個拖累。

知道真相時,她枯坐一夜,後來便如常地繼續生活,只不過別人再問雲琇有何念想時,她的答案不再是尋找姐姐。

有時候,雲琇也會想,自己還有什麽念想呢?

直到在酆都遇見陳婉,聽她道出殷徊之事。

凡世已是深冬時節,而酆都的玫瑰海仍然馥郁一片,這裏四季溫暖,嘗不到半分凜冽的苦。

各界魂靈進入酆都,都是以玫瑰海作為入口,雲琇的差事便是将他們的信息記錄在冊,進入酆都的人鬼靈皆可獲得永生,只是再不得出酆都一步。

由于殷徊立像的緣故,雲琇香火不斷,故而她的靈力增長的極快,三十年來,她就坐在玫瑰海的邊上,看着那個偏執少年為了能再見到自己,做的許多努力。

人非草木,怎可能不觸動。

......

黑夜再度岑寂。

殷徊如往常般回到觀音廟,他撩開一道又一道紗簾,露出雲琇的瓷像,然後将懷裏的新鬥篷給她披上:“琇琇,落雪了,我給你添置了新衣服。”

大紅色的鬥篷,兜帽上縫了一圈柔軟的兔毛,是如今女兒家時興的款式,殷徊又自己去獵了兔子,一針一針的縫了兜帽。

“我今日碰到一位卦師。”

摟着瓷像,殷徊聲音晦澀難辨:“他說我求而不得之事,即将便會有結果……”

殷徊勾唇,露出笑來,愉悅的望她:“是這樣麽,嗯?”

……

殷徊不知自己何時能見到雲琇,又以什麽樣的方式見到她。

近日來,他的鬼息越來越淺淡,從起初的目眩到如今的步履艱難。

在三日後的這一天,殷徊終于撐不住地倒在瓷像腳邊。

他依偎着瓷像垂下的鬥篷,眷戀地蹭了蹭,低低道:“琇琇,我好難受。”

“琇琇,我疼。”

“琇琇……我想你了。”

然而他年複一年,始終等不到期望之人的回答。

殷徊捂腹提息,強撐着站起身,鬼瞳盯了瓷像半晌,湊近吮吻低喃:“琇琇,倘若鬼息消散,世界再無我......”

殷徊動作微滞,而後擡掌捧住瓷像的臉,一字一頓,帶着殊死的絕望:“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放開你。”

......

殷徊買了一口棺,放在了他墓穴的西室。

那裏曾經是雲琇的住所,即便幾十年過去,墓室內的面貌也無甚大變化。

這口黑沉木棺修的很大,因為他要給琇琇放很多陪葬品。

殷徊小心地将瓷像擱在木棺內,又将許多裙釵妝環放入其中,瓷像靜靜躺在棺內,始終半阖着眼,如同睡着了一般。

殷徊站在棺邊看了半晌,随後自懷中取出雲琇給他的守魂鈴。

“你曾說,只要我帶着這鈴铛,不管在哪兒,你都會将我召喚到你身邊。”

“可你食言了。”

時間靜默粘稠,不知過了多久,殷徊又道:

“不過沒關系。”

白袍湧動,少年持鈴入棺,安靜躺在瓷像身側,浸濕的睫半落。

“琇琇。”

他說:“生同衾,死同穴,我們永遠在一起。”

“這一次,我再不會失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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