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拖黃魚
第26章 拖黃魚
陳三明拿上油紙包, 沒封口,袋子裏的香氣一直往他鼻子裏鑽,他就邊吃邊走。
等吃完了一袋鍋貼, 都還沒走到, 他小叔那個屋子氣派是氣派,雕花窗,四合大院, 可誰住西北巷那麽偏的地方。
等他吃完兩袋才走到, 伸手用力地捶了捶黑漆大門的鐵環,有人跑過來開門。
“一聽這個砸門法, 就知道是你, ”阿成沒好氣地說, “門遲早得被你砸爛。”
陳三明全當沒聽見,默默把手上的紙袋口捏緊, 往裏頭看去, 一群壯漢聚在門口廊柱底下, 有的蹲, 有的靠牆,壓着聲說話,沒敢靠近裏頭的正房。
“我小叔呢?”陳三明見狀啧了聲, 至于要來這麽多人來防他家老爺子嗎。
阿成打了個哈欠, 指指最裏頭,“老大同良哥在裏頭談事情, 你拿的啥?”
陳三明沒應, 立馬閃身進去, 有漢子同他打招呼,“小侄子, 又來了啊?”
“三明真瘦啊,你家老爺子給不給飯吃,叫你去做個小吏…”
另一個漢子晃晃拳頭,嗤笑一聲:“切,那老頭想把家底都留給陳逢正呢,哪還記得住我老大。”
陳三明哪管他們怎麽說,他爹和他爺也分家了,他小叔改母姓了,誰管老爺子要把家底留給哪個。
他只管帶着東西一路穿堂過院,跑到正屋裏,大喊:“小叔——”
王良從一邊窗子探出個頭,他笑嘻嘻說:“你小叔說他沒聾,下回再那麽叫喚,你連門都進不來。”
陳三明進了隔間,王逢年在算鹽賬,沒搭理他,跟王良說:“明日去收小漁船上的春魚。”
“都收了?拿來做魚鲞還是抄鹹腌了,”王良記下後又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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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的,”王逢年挑出一張紙,輕輕點在桌上。王良了然接過,是明府客商的鹹貨單,上面寫明要魚鲞。
王逢年又說:“給錢,不要給烏頭票。”
王良默默嘆氣,又來了,他剛想開口,便見王逢年不容置疑的神色,又咽了回去。
因為前些年海盜猖獗,漁民網了魚來,在洋面過鮮時,冰鮮船給的銀錢全部被海盜搶走。是故便有了烏頭票,冰鮮船只給漁民票證,拿票證去領錢。
但這票又被漁民稱為水票,如同在水上漂浮的,壓根撈不起來的東西。而且有缺德的冰鮮商欺負漁民不識字,開假烏頭票,讓漁民血本無歸。
王良想真是要命了,每次老大出面收魚都給漁民現錢,還把漁民手裏的烏頭票換過來。到這會兒他手頭都壓多少烏頭票了,前年的都有,有的冰鮮商倒了,現在成了一筆爛賬,錢收不回來。
雖說這虧的都是老大自己的錢,可那麽多錢白白打水漂啊,心痛但不心疼。
陳三明見兩人說話,壓根不理他,便将還有熱氣的紙袋砰地放在黑漆大桌,自顧自扯了袋口,一股淡淡的煎烤香在這一圈蔓延。
王逢年從不在書房這吃東西,王良收回心緒,瞧見了啧啧一聲,也就陳三明這小子有膽了。
“拿出去,”王逢年理着一疊鹽賬,眉頭半點沒擡。
陳三明并不怕,王逢年又不會叫門口那幾個壯漢把他擡出去。
他把油紙袋卷了卷,遞給王良,“良哥你吃,有的人一點不識貨,我跟你說,別瞧這是家小攤上出來,滋味可真不比新豐樓的差。”
他還瞥了王逢年一眼,繼續道:“就你們烏船上那東西燒的,簡直是糟蹋海鮮。”
王良捏了一個鍋貼咬了一口,雖說有點冷了,卻也依舊沒影響口感,那油滋滋的脆皮。
他把鍋貼咬得嘎嘣響,又聽了陳三明的話,猛點頭,忍不住悲從中來,誰懂那個廚子的手藝,好好的魚那麽鮮,偏偏能做得腥氣滿滿。
也就王逢年真不挑,才能忍受那可憐老頭在烏船上養老混口飯吃,但可苦了他們這一幫船員。別人出海停靠島鎮喝花酒,偏偏到了王家船這,停靠其他鎮上時,跟餓死鬼投胎一樣,全往酒樓飯館裏沖去。
可他又沒陳三明那個膽子說出口,便默默腹诽,而後問,“哪家的攤子,我今兒也吃到了一家攤子上的東西,那泡的蛏子、蛤蜊小海鮮,滋味好的不得了。”
“我才吃了點,被阿成那個死小子給偷摸吃了,就給我留個竹筒!!半點湯也不剩!”
王良越說越氣憤,又說:“不過我記下了那個招牌,叫,叫四時鮮,”
“哎呀,良哥,你多有眼光啊,”陳三明指指自己的油紙包,一臉得意,“四時鮮來的,白送的,我有面子吧。”
“這兩樣我也不是頂愛吃,你是沒吃過她家那個魚豆腐,就只賣了段時日,比石橋頭那家鋪子的豆腐還嫩,一點腥氣也沒有。”
王良啊了聲,又拿出一個燒賣往嘴裏塞,“那她攤子上還有啥賣的?改日我也去捧捧場。”
王逢年靠在椅背上,聽他們這對傻大憨一直在說什麽四時鮮,面無表情,只想叫阿成把這兩個人都給扔出去。
往前這書房裏哪次不是談事情的,說的人各個臉孔嚴肅。偏偏這回倒是叫吃食混了進來,帶來股熱鬧勁。
“說夠了沒?”他問。
兩個人齊齊搖頭,陳三明嘿嘿一笑,“小叔,明兒你也去嘗嘗,正好是立夏,有蠶豆鹹肉糯米飯吃,小滿還說送大家一個立夏蛋呢。”
王良吃着燒賣含糊不清地說:“我肯定去吃,你叫阿妹給我留點,我把紙包帶給她。”
王逢年揉揉眉心,用陳述的語氣問:“你們河泊所很清閑是不是,要不要加點活。”
他轉向王良,“你很閑?那明早花斑島你去,把鹽運到清岸口。”
陳三明暗罵什麽“王扒皮”,他一把拽過紙袋,裏面只剩了一只鍋貼。想了想,把油紙袋揉緊,猛地扔進王逢年懷裏,然後趕緊拉着王良往外跑。
王逢年被扔也面不改色,只拿起紙袋,看了眼,而後一點點展開,倒出一只鍋貼。
他沒有扔吃食的毛病。
鍋貼完全冷掉了,油膩膩的,他也吃完了。
漁港同一片的天漸漸暗了,江盈知幾人回到西塘關,談起今天的事,都有點不敢相信。
周巧女來接她們,不解地問道:“撿着銀子了?”
“晚娘,比撿到銀子還好的事呢,”小梅抱着紙包下來,笑眯眯同她說。
把今個晌午的事一說,後頭來的王三娘也高興,看着東西看了好久,又說:“摸點桂圓出來,給你們泡了,補補身子,天天這樣出攤,人總吃不消的。”
周巧女也道:“是那樣說,每日來回拿着這東西幾趟,晚些剝了殼我煮點來。”
又見江盈知抱了一桶的雞蛋下來,她驚道:“你要把蛋當飯吃?”
“哪能啊,想着明日便是立夏,要吃茶葉蛋,多煮些來,這段時日在漁港也頗得了大夥的照料,分一分,”江盈知解釋了句。
立夏前後豌豆最鮮,有老伯背了來叫賣,江盈知全買了。想着吃豌豆鹹肉糯米飯,夜裏再蒸了豌豆,做些豌豆糕去賣。
她又拿起來一桶小黃魚和鲳魚,笑道:“今兒船老大回洋給的,阿姑你們也有份,我拿來全做點拖黃魚,你們吃一些。”
“成啊,正好把你這豌豆剝一剝,讓巧女去煮蛋,”王三娘也笑呵呵道,她還說:“我等會兒回去一趟,晌午去買了些腳骨筍,明兒一定要吃。”
她雖是笑着說的,但語氣難免有點感傷,畢竟立夏吃腳骨筍的寓意,就是吃下後一年腳骨都健康。
王三娘每年都給陳強勝吃,雖然沒用,吃了安個心。
她也沒多說旁的,回去拿了一堆筍給江盈知和小梅,而後坐下來剝豌豆殼,今年的豌豆嫩,青綠綠的。
周巧女把雞蛋洗了給炖上,她喊海娃,“別玩了,來看着火,要滅了你塞一些進去。”
海娃便扔了海星跑過來,蹲在爐子前,一動不動看着火。
小梅泡上糯米,手不停翻動着,篩過了仍有不少碎屑,要全給撇走。
鍋裏傳來嗞啦嗞啦的熱油聲,随後熱油便沸騰起來,噼裏啪啦地炸開,那條裹了面的小黃魚被江盈知拖着尾巴,頭和身入油鍋挂糊,這是第一拖。
把魚尾慢慢放下,到熱油湧起,從頭到尾包攏着,則為第二拖,炸到面糊金黃,漸漸蓬松起來,第三拖便也完成。
用的豆油,油貴沒放太多,江盈知也頗為不厭其煩地一條一條炸出來,每炸完一條她就喊人來吃。
剛出鍋熱騰騰的拖黃魚最好吃,面糊被炸得很脆,而裏面的小黃魚确是又鮮又嫩,有焖出來的汁水。
油炸的東西帶來強烈的滿足感,是清蒸鲳魚的鮮沒辦法給的,就連周巧女和王三娘也只吃并不說話,盡量嘴巴張得大一些,不叫油糊在嘴上,最好全吃進肚子裏。
順子和海娃則是捧着碗,再把碗裏的拖黃魚用手捏着,小口地吃,一直吃到尾巴也不肯停,全吃完了就沾碗裏的碎屑吃。
明明吃了飯,還吃了幾條蒸的鮮銀鲳,那魚肉又嫩又鮮,可依舊被這拖黃魚把饞蟲都給勾了出來。
“怪不得說這叫小鮮,”王三娘繼續剝豌豆,“果然鮮吶,就連魚鲞也是黃魚鲞好吃點。”
周巧女舔着唇上一點碎屑,也覺得這滋味真好,又把煮好的蛋挨個敲一敲,有點裂縫,等會兒煮茶葉蛋的時候好入味。
慢慢的,天黑到只有竹屋亮着點火光,爐子上焖着茶葉蛋,小梅今日累得夠嗆,早早歇下了。
屋外江盈知仍在忙活,周巧女舉着油燈出來,站到她旁邊,“還要忙些什麽?”
江盈知停下穿鲳魚腮的手,她偏頭望了過去,“把這銀鲳風幹了,晚點做些糟魚來,嬸你帶着去明府,放上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不要費這心,”周巧女一說出口,又停住,“算了,我真就挺想吃你這一口糟魚的,把麻繩給我,我來穿。”
她想江盈知糟的魚必定極香。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穿着繩,也并沒有多說話,有時候不相熟的兩人待在一處,總要找些話聊才不至于太冷場。
可偏偏她們卻不同,竈臺上只亮着盞油燈,昏暗的光籠罩着她們,即使不說話,相互挨着也覺得挺好。
到了早上,周巧女早早叫醒幾人,她借了秤要稱重,又煮了三碗桂圓雞蛋湯,非要江盈知和小滿喝了。
她嘴裏念着,“千補萬補,不如立夏一補。”
晚些時候,王三娘送了幾個茶葉蛋來。海花嬸帶着小龍來送禮,給江盈知做了條七彩線編的花繩子,這邊叫疰(zhù)夏繩,能防夏暑生熱病。
這編得不大巧,江盈知卻喜歡,手上帶了兩條,另一條是周巧女編的,編得很細致,她和小梅、海娃都有。
今日要早些出攤,周巧女囑咐,“早些回來吃飯。”
小梅應下,“賣完了立馬回來。”
到了立夏,海邊并未太熱,海風吹來仍有幾分涼意,就算日頭猛烈,可只要到了背陰處,那也察覺不到暑意。
海上外來的打烊船很惹眼,一身花花綠綠的船衣,在各個灣口來回游蕩,偶爾有人在船上揮手。或是迎面碰上了同樣來捕墨魚的白鴨船,還會停下來用着蹩腳的方言招呼幾句。
江盈知劃着小對船,便在船與船之間往前游去,一路到了漁港,吵嚷聲從港口裏傳來,在海面上回蕩。
今日果然熱鬧,立夏要嘗三鮮,有農戶背了蠶豆、豌豆來賣,還沾着露珠,放在菜筐裏,紅潤潤帶着點黃的櫻桃,也有一個個小而青的梅子。
最多的還是賣蛋的,在筐裏墊着茅草,背在肩上四處叫賣,“雞蛋,鴨蛋、鹹鴨蛋——”
也有的賣海螺蛳,水三鮮裏有一樣便是它,全都是清早從礁石上扒下來的。
江盈知這次沒急着占位置,從人群裏穿梭過去,果然瞧見了她們支攤的那一塊是空着的。
昨日她同陳三明說了攤位的事情,他說只要每日繳五文錢的攤費,這塊地別人占不走,以前就是這樣的。只是大家來賣點東西不容易,一點小海鮮都賣不了十文,還得貼上五文錢,實在說不過去,便也不再收了。
但這個仍舊實行,所以江盈知掏錢交了攤費,會有小吏同占了位置的攤主說去,這塊地就空了下來。
江盈知把招幌挂上去,今日漁港有風,一吹海螺貝殼叮叮當當地響,時常來往漁港碼頭的早就習慣了。
倒是把外來商船的漁民給吸引來,指着這招幌同其他漁民說道:“好聽,又解悶,以後漁船上也挂一個來。”
他們說的是海浦話,很蹩腳,但能讓人聽懂。
江盈知也朝他們笑笑,說道:“阿叔,吃個立夏蛋吧。”
今日只有立夏的吃食,旁的她也沒做,帶不來。
而且她昨天買了九十九個雞蛋,煮了兩大鍋,用的是李翠文寄來的茶葉包,有胡桃殼,煮出來特別香。
幾個漁民也不客氣,準備掏錢,江盈知卻說:“不要錢,本就是做了給大夥吃的,你們立夏還回不去家,在外頭捕魚,實屬辛苦。”
小梅數了人數,把茶葉蛋舀起來裝在碗裏,遞過去笑道:“立夏吃個蛋,力氣長一萬。”
這些漁民全是從海州過來,他們常年在海上追魚,沒有歇過,那些家人團聚的日子全在海上漂泊。
而今日立夏,本來他們想随便找個地方混口飯吃的,卻沒有想到,有人肯煮了蛋來白送與他們吃,頓時便再難繃住。
“這怎麽好意思?我們也有錢的,不白吃人家的東西,”海州漁民使勁搖搖手,要從破布口袋裏掏錢。
小梅只遞過去,“阿叔你們拿去吃吧,多的我們也送不起。”
江盈知想了想說:“那要不在這裏吃點豌豆鹹肉糯米飯,五文錢一碗,再送你們個蛋吃。”
付了錢老實的漁民便心安理得多了,江盈知從木甑裏盛出蒸好的糯米飯,案板上擺着豌豆粒,鹹肉片,她還加了些筍條。
一碗糯米飯現炒,臘紅的鹹肉片,晚筍,青綠的豌豆飯,雪白的糯米沾了點醬油就變了色,炒出來帶着股鹹肉的香,米粒分明。
海州漁民忙接過,陳強勝給送了幾小碗的紫菜湯,雖是白送的,料卻也給得足,湯上有油花,又浮着一點蝦米。
這出門在外的人,面對主家或是旁人的刁難,反而覺得習以為常,就算被狠狠壓榨,咬着牙往肚子裏咽便是了。
但若是生人的好意,卻叫人難以招架,只覺得整個人都在海裏沉浮,實在難以相信。
海州漁民可從來沒在立夏收到過白送的蛋和湯,哪怕是中秋團圓,也是吃着冷硬或是重鹹的下飯菜,擠一擠睡在船艙裏。
偏偏吃着這熱乎乎的蛋,油汪汪的糯米飯,鹹滋滋的紫菜湯,實在叫人覺得這不是在外海的漁港,像是到了自己家裏,那樣好。
幾人沉默不語地吃了飯,轉身出去,沒過多久又回來,送來三條墨魚鲞。
那漁民憨笑說:“來這還沒捕到墨魚,也不知道有什麽好送的,就送你們三條墨魚鲞,都是自家曬的。”
江盈知一瞧便知道是上好的墨魚鲞,表面發花,生了層白霜,這樣的最好。
她推脫,那漁民叫她收下,又晃晃手裏捏着的蛋,“吃了你們這個蛋,說不定力氣真能長一萬,早些捕到墨魚回家去呢。”
他說完便把蛋藏進衣兜裏,晚些再吃,吃了那碗糯米飯,又有力氣下網捕撈去了。
漁民離開,又忍不住看這個港口,從沒覺得它如此親近過。
江盈知默默收下,目送他們幾個人的背影在漁港越行越遠,她又看了看手上的墨魚鲞,微微笑着。
而後回過神,耳邊是小梅的聲音,“孫阿婆,你來了啊,今日只有糯米飯、海螺蛳、豌豆糕和茶葉蛋。”
孫阿婆從籃子裏拿出三個煮熟的蛋,老人家慈祥地說:“昨兒不是說了,要給你們三個蛋的,曉得今日茶葉蛋多,喏,我煮了鹹蛋,拿回家吃去吧。”
“還有哦,我眼睛是有點花了,但手挺好的,給你們三個編了花繩,快來,小滿我給你套上。”
孫阿婆老是這樣好心,跟對家裏孫輩一樣對她們,來吃東西也不要占便宜,還怕她們賺不到錢。
江盈知把沒有繩子的左手伸過去,孫阿婆給她把繩子套上去,誇一句好看,又喊,“小梅,你也來。”
最後輪到陳強勝,孫阿婆也給他套上,她從蓋着布的籃子裏掏出幾根腳骨筍,笑眯眯地說:“阿婆這人口準,你吃了腳骨筍,腳骨健健過。”
陳強勝以前哪收到過旁人的關心,哪怕生在西塘關,這日也沒幾人會送他腳骨筍,不背地裏說幾句要自家孩子的腿腳別像他一樣,那就謝天謝地了。
長輩的好意不能推辭,他只能接過說着道謝的話。
孫阿婆走前,江盈知還塞給她兩個蛋,兩塊豌豆糕,豌豆糕蒸得糯,又很甜,頗得她的喜歡,一路便笑着回家去了。
接下來漁港人更多起來,好些熟客來吃飯,總要帶着東西來,也不貴重,全是些山野地頭或是自家種的。幾串櫻桃、一兩把苋菜,一小籃豌豆或是蠶豆,要不是螺蛳,摸的人說天還沒亮就下海灘摸來要送她,叫她們立夏別過暑氣,他們這些人都想着天熱也來吃飯呢。
江盈知和小梅手上也挂上了十來條花繩,有些人家給小輩編了,不知怎麽也想到了她來,過來吃非得給她倆挂一條。
最多最多的還要數腳骨筍,全都是給陳強勝的,知曉他的腿實在好不了後,便用了這樣的方式托給他點福氣。
搞得他坐那裏守着筍守了好久,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大概是對自己的腿病終于釋然了。
攤子上收了很多東西,江盈知也給了不少雞蛋,或是豌豆糕,本來是賣錢的,見了大家這樣熱心腸,便忍不住包了油紙叫他們帶回去甜甜嘴。
漁港人頭攢動,她一直忙着炒飯,稍微歇下來喝口水的工夫,瞧到她的攤位前有個很高大的男人,比衆人高出一大截,被人群擠着也紋絲不動。
江盈知也順着他的目光,好像在看她的招幌,卻只站那不說話。
這張臉生得很硬朗,她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便當作是外來的客商,一時找不到吃的地方,也許臉皮薄不好開口問。
茶葉蛋已經沒有了,她想了想,用油紙包了兩塊豌豆糕,走過去塞到他的手上,說道:“剛來海浦是不是?這你拿去吃吧。”
王逢年低頭看油紙包,裏頭透出淺淺的黃,很不解,他沒有生一張能白吃白喝的臉。
聽見女子聲音輕快地同別人說:“我不認識他啊,我瞧他看招幌好半天,肯定想要吃點東西吧,又站那,大過節的,要是沒錢也不好說。”
“你看蛋沒了,總不好抓幾把螺蛳給人家,那就給兩塊糕了。”
“立夏吃豌豆糕,節節高嘛。”
王逢年翻開油紙,嘗了點豌豆糕,很糯很甜,他并不愛吃。
但沾了嘴的東西,他也勉強吃完了。
他本想給錢,但錢袋子在王良手裏,他身上沒錢,只看了一眼這個招幌:四時鮮。
而後便離開了人群。
沒過多久,阿成擠開人群跑過來,瞅着那招幌,又低頭對紙上的字,勉強對準了。
這才滿臉帶笑地問,“阿妹,你們攤子上有沒有那甜糕賣?”
“什麽甜糕,”小梅好奇,“豌豆糕嗎?”
“哎,對對對,就是那個,”阿成跟個闊氣的老大,價格也不問,說話也很闊氣,“有多少包多少!”
江盈知走過來說:“還有不少,可我們不能全賣了,有些要給熟客的,你看看你們有幾個人,那就包幾份回去,這糕一個人不好吃太多的,要難受。”
阿成懷裏揣着他老大給的錢,只說都買了,分給底下弟兄,卻沒說別人不肯賣怎麽辦。
他便問,“還剩多少?”
“還有百來塊吧,三文錢一塊。”
阿成算了下賬,三文錢,全買了也才三百文,他老大給了二三兩,豈不是要包了整個攤子。
搞得他十分苦惱,又瞟了瞟,指着旁邊一處問,“阿妹,那木桶裏是什麽?”
“是豌豆鹹肉糯米飯,五文錢一碗,你要不要吃點?”江盈知即使覺得他古裏古怪,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卻仍然好聲好氣地說。
阿成眼神一亮,“那飯我全要了,再加上六十份甜糕。”
他掏出兩個碎銀子放在攤上,很豪氣地說:“不用找了。”
江盈知不為所動,退回去給他,“不行啊,你全買了,其他人就吃不到了。”
阿成啊了聲,在後頭的王良閉了閉眼,把阿成給擠開,這個傻子。
王良笑眯眯,“阿妹你別搭理他,他腦子缺根筋,你把那糯米飯炒六十份,豌豆糕也來六十份,旁的錢就當把剩下的全買了,只我們不要,送給旁人吃吧。”
“立夏日,還在外頭奔波,怪累的不是。”
江盈知立即帶了笑,“良哥,昨兒才得了你們這麽大的便宜,怎麽今日又來買吃食了,說好了你來吃東西不收你錢。”
“再說也要不了那麽多。”
一兩算多的了,江盈知只收自己該收的錢。
王良也笑,“我一個人不收錢成啊,那麽多人,難不成還叫阿妹你生意白做。”
他說:“老大的錢不是錢。”
心疼他人可以,心疼他的錢絕對不行!
別人是有佬兒子甩差魚(富家子弟),他老大是有佬(有錢闊佬)。
江盈知哦了聲,有錢真好。
反正占了便宜的也不是她,正好給後頭來的熟客免了錢費,便炒了一大鍋糯米飯來,小梅和強子在包豌豆糕。
等的時候她請阿成跟王良吃了糯米飯,腌螺蛳和豌豆糕,把兩人吃得直晃頭。
王良沒給紙包,送了她半桶鲥魚,別人送的,反正他老大也不吃。
拿了東西走前,王良想起老大沒有起伏的囑咐和祝福,其實只有六個字:祝她也節節高。
他卻添油加醋說:“阿妹,也祝你今年、以後的日子都節節高,發大財啊。”
江盈知不解,但也笑道:“我就不祝你們節節高了,祝你們滿道風篷(順風順水)、平安歸來吧。”
聽了這話,王良十分順心地離開,和阿成提着一木桶的飯給一群待哺育的“兒子”提過去。
一群壯漢等在院子裏,眼巴巴瞧着,本來不管哪年立夏老大只管發錢,讓他們自個兒上酒樓吃去。
這會兒卻說定了吃食,從沒這樣過。
等得心焦,東西一提進來便被一群餓漢給搶走,一人分一口碗,你争我搶地從木桶舀飯。
阿成罵道:“你們是餓鬼投胎啊!”
“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飯,”有人扒着飯說,“要是船上也能吃到就好了。”
一個漢子嚼着豌豆糕控訴,“我真不想再吃蒸幹魚了!”
“誰做的啊,真好吃,”另一個則喊,“能不能出錢請她教教老王頭點啊,晚點又得出海,這沒好飯吃的日子真過夠了…”
忽然滿院的抱怨驟然消失,一群壯漢跟鹌鹑一般縮着,王逢年從裏面走出來。
話頭正停留在王良那句,“好啊好啊,叫老大出錢,請阿妹來教教呀,她手藝那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