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幹煎黃魚
第28章 幹煎黃魚
寡婦在整個海浦鎮都很常見, 漁民出海遇難多,那些女人便成了寡婦,更甚者有的島叫寡婦島。
她們仍然可以再嫁三嫁, 海島人在這上頭看得很開, 但是如果寡婦帶有孩子,那麽婚約書上必須寫“拖養有病子女”,哪怕孩子健康, 也會被戲稱“拖有病”, 跟後來的拖油瓶一樣。
而陳強勝所喜歡的寡婦,就是後面那一種, 她只生了個女兒, 以至于前年男人出海死後, 她立馬被趕回了娘家。
陳強勝苦笑,“你去了東崗, 幫我瞧瞧她過得好不好。”
其實想也知道不好的, 他上一次去是三個月前, 被她爹撞見, 她爹沒再像他剛斷了腿時那樣,出言諷刺他,人也老了很多, 背也駝了。
她爹說, 不要來看她了,那些別人背後嚼舌根子的話都夠她受的了, 讓她過過安穩日子吧。
後來, 陳強勝真的沒再去過。
這會兒他卻托給江盈知代他看一眼。
江盈知問, “她長什麽樣子呢?”
“她很好認,會梳一個很圓的發髻, 她這邊臉,”陳強勝指指自己右邊的臉,靠近耳朵鬓發邊,“這裏有顆黑痣,左邊眼睛前年受傷了,有一條很粗的疤,還好沒傷得太厲害。”
“她長得比你矮一點,黑一些,但是人很瘦,總把小囡帶身邊,她的小囡還挺胖的。只是個子不像五歲的,矮許多,眼睛生得小,長得應當像她爹,她娘的眼睛很大。”
他說得很細致,臉上也有了真切的笑,江盈知聽着心裏卻發酸。
她忍不住問,“那她要是過得不好呢?”
陳強勝想繼續說的話頓住,張了張嘴,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腿,他沉默。
“我不知道,”他最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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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知道的,他很想問問,六年前說過的話到底還作不作數。
陳強勝央求,“小滿,你幫我去瞧瞧她吧,她家就在礁石山的左手面頭一間。”
江盈知使勁點頭,“強子哥,我會幫你的。”
東崗在西塘關的正對面,中間隔着一個鹽倉前島,島上有官兵把守,不能從前面灣口過,得繞個大圈,過兩個礁石灘,還要平滑一長段路。
江盈知光是過礁石灘,就差點撞礁,必須得她站起來撐竿,這地方實在是太難走了,一個不注意,立馬能出船禍。
難以想象,陳強勝就靠着雙手能在這麽多年裏來回往返西塘關與東崗。
她劃得心力交瘁,後面坐她船的周巧女和小梅則是心驚膽戰,劃到時坐船上歇了好一會兒。
“小滿,你也去吧,你去認認小梅四叔,”周巧女拍着胸口,仍驚魂未定,下了船後說。
小梅說:“是啊,我能攢夠還四叔的錢,都虧了阿姐你,一起去坐坐。”
本來沒事,江盈知肯定一口答應,她本來就不是怕走親戚的人,因為她以前根本就沒有什麽親戚。
但是這會兒卻說:“你們去吧,我躺躺,免得等會兒又劃錯地方,記得早些出來,趁天黑前出去。”
她實在怕了那幾個亂礁灘了。
周巧女一聽她這樣說,瞧她神色恹恹,又伸手摸摸她腦門,“你可別叫這地方給吓着了。”
“也怪我,不應該喊你來的。”
“沒事,阿嬸,就是累着了,你們趕緊去吧,”江盈知也下船,推推兩人,兩人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而江盈知并沒有走到那些建在亂礁石上的房子裏,因為她在海灘上,就見到了那個女人,她叫周飛燕。
長得跟陳強勝描述得一樣,很瘦,黑,個頭其實不矮,臉上那個疤确實大,嚴重影響了左眼,眼皮無力,導致大小眼,長得并不好看。
但她知道,被愛的前提與好看無關,至少在陳強勝這裏是這樣。
她過去的時候,周飛燕在輕聲細語同她女兒說話,兩人在挖東西,今日是二十八,小潮汛,還是死汛,沙灘上只有偶爾打洞的沙蟹。
周飛燕沒挖到什麽,見有人影,便擡起頭來,努力用右眼瞧清楚人。
江盈知蹲下來,将臉移到她眼前,帶了點笑問,“在挖什麽?”
她笑起來讓人很沒有防備心,即使周飛燕并不認識她,也願意跟她說幾句,“在挖螃蟹洞,看看有沒有螃蟹。”
江盈知不動聲色打量她,然後看向她的手,皺起眉頭,有條很長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子裏。
“沙蟹回洞了,應當挖不到太多,小囡你把你手上那個鏟子給我用用好不好?”江盈知壓制着情緒,溫聲細語地對旁邊頭也不擡的女娃說。
直到女娃擡起頭來,額頭有個鼓出的大包,整圈青紫起來,她失聲問道:“這怎麽弄的?”
周飛燕也看過去,面容苦澀,剛想說話,便聽女娃很平靜地說:“讓周小胖用石頭砸的。”
“他欺負我沒爹,”女娃重複,“他只會欺負我。”
周飛燕摸摸她的臉,女娃就不講了,她一講她娘夜裏又得哭,好眼都要哭瞎了。
因為這句問話,兩人也沒同江盈知多說什麽,起身往遠處礁石山屋子上去了。
而江盈知站在沙灘上,迎風看着她們遠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
周巧女過來喊她,她才猛然回過神。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這件事同陳強勝說,說好的,萬一耽誤了母女倆,說不好的,她又怕陳強勝難受。
如此連飯也沒有吃太多,她原本吃得不少,即使周巧女手藝一般,也能把一碗飯吃完。
今天卻心事重重,飯嚼了又嚼,周巧女趕緊叫她,“小滿,真吓着了?”
“哎喲,我想想,過亂灘該叫哪路神靈,要不要叫耳魂靈哦。”
耳魂靈是對小孩驚吓失魂的法子,也是西塘關比較常用的叫魂方法,會叫當娘的或是老人,貼着耳朵喊:“雙魂靈嘔進否?”
另一個人要立馬答應,“嘔進啰!”
反複幾次,就能把魂給叫回來。
江盈知失笑,她抱着周巧女的手臂,“我真沒吓着,只是在想要做那麽多肉松和肉醬,還要不要出攤。”
“你可真是的,”周巧女用手點點她的腦門,“趕緊吃飯,別想了,明兒我替你去。”
江盈知立即點頭,在嚼着冷飯時,她內心做了很大的掙紮,最後選擇如實說。
盡量不添加任何的細節,那對陳強勝來說,又是一種傷害,而對江盈知也是。
聽完了後,陳強勝坐在礁石上,他面向遠處落下的夕陽,大海平靜而無波瀾。
他說話的聲音像現在的海,指着遠處最高的礁石說:“我就是在那摔斷腿的。”
“那個時候我才十九多一點,小燕十七,在斷腿前小燕她爹說,要九兩聘禮才肯讓小燕嫁給我。”
那個時候西塘關人家一年能賺到三兩多,但要四處趕工,而陳家靠捕海蛇也能賺個四兩多,刨去其他花用,攢個二兩多,家裏日子過得去。
但九兩真的要掏光家裏所有積蓄,還得外借,陳強勝既想娶小燕,又不想叫一家子人喝西北風,就天天半夜等他爹娘睡着後,拿個油燈出去,捕海蛇到第二天清早。
白天接着幹活,沒睡又吃不好,這樣過了半個月,導致他頭昏眼花,把礁石上纏着的繩子認錯了,以為是海蛇來咬他,便慌不擇路從礁石上爬下去。
那礁石太陡太高,他左腿的膝蓋撞到底下尖銳的石頭,直接錯位,小腿彎折,這個傷處很難醫,勉強能讓骨頭長好。
陳家從那夜以後便陷入了巨大的哀痛裏,而陳強勝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旁的半點不提,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後面腿醫不好,回來養傷,小燕她爹上門退親,王三娘氣得破口大罵,但是她爹很堅決,這門親事便退了。
陳強勝只說:“退了好。”
那天夜裏是十五,大潮汛,浪打得特別猛,小燕偷了家裏的船劃過來,她還撞在了礁石亂灘上,渾身衣服都濕透了。
大半夜來敲陳家的門,王三娘沒阻攔,她給了陳強勝一袋銅板,叫他去治腿。
那袋銅板他到現在都留着,是六十六枚。
小燕希望他留她,但他沒有,他的腿已經廢了。
後來的事情陳強勝再也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總是睡,記不清小燕出嫁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嫁的是誰。他就跟釘在床板上一樣,在窗戶罩着紙的屋子裏,過着昏天黑地的日子。
他也忘記到底是怎麽下床,怎麽拄起拐杖的,只記得他除了爹娘兄弟,旁的都沒有了,他沒了小燕,也做不成船工了。
到現在,他已經能很平靜說出這些事情,一切過去的坎坷像是海浪,汛期湧起時浪花飛濺而巨大,足以掀翻一個家。而緩和時,那樣毫無波瀾,抹平所有的傷痛,讓日子在上面日複一日緩緩滑動。
可盡管潮水抹平了這一切,但陳強勝仍舊很喜歡小燕,他明白這不應該,可他也控制不了。
他說:“後來小燕又來見我,央求我去治腿,她那時去打水底工,”
江盈知明白,打水底工的意思,做着水下活,像是攻淡菜那樣毫無保護,只靠腰間吊着一根繩子,潛入四五米深的海水裏。
陳強勝有點說不下去了,小小的浪打過來,他低頭看着說:“給了我一兩多銀子,讓我去治腿。”
“她說她要嫁人了,對方給得起九兩。”
陳強勝擡起頭來,他問江盈知,“小滿,你可以借給我點錢嗎?”
他笑起來,“我真的很想娶她。”
不是把錢給她爹。
如果她肯答應的話,也許不會答應,那錢就留給小燕母女,可他真的很想試試,如果不行的話,他再也不會說起。
江盈知大概知道,陳強勝還要去磨王三娘,但王三娘估計不會答應。
可她卻說:“除了買東西的錢,我全借你。”
明明那是她要攢着造屋子的,除去雜七雜八的花銷,大概有三兩。
如果賣掉肉松、醬料這些,大概還有個二三兩,要是王三娘不同意,她估計自己得背叛一下她姑了,她會全部借給陳強勝的。
殘廢的人,心裏總憋着一股氣,而陳強勝看着很正常,跟那些憤世嫉俗的人瞧着并不一樣,可誰知道呢。
陳強勝說:“我知道我娘不會同意,可小滿,其實我好自私。”
他下了低矮的礁石後,向着前面走時,他想起剛斷腿的時候,拼了命發着咒壓上壽命想要腿好起來。
而現在他慶幸腿沒好,這樣也許小燕會心軟。
果不其然,如同江盈知想的那樣,王三娘扯破嗓子叫嚷着,“你想都不要想!”
鬧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王三娘紅着眼跑過來,頭發亂糟糟的,拉住周巧女的手跟她說:“強子真的瘋了!”
“啊?”周巧女驚訝極了,昨日不是好好的,這還能說瘋就瘋的?
她不知道真假,試探着說:“那我去叫個巫醫來。”
王三娘憤憤,“找海神來還差不多,再把龍王喊出來,在他陳強勝頭上灌水,把他澆澆清醒!”
周巧女懂了,王三娘氣起來這嘴巴挺利索啊,她猜也猜出了些來,側頭看向一旁背對着她們的江盈知,也是氣笑了。
她勸說:“兒大不由娘,強子都二十五了,本來十九歲就該做爹的,拖到現在,他還有想法你就順順他吧。”
王三娘氣得臉通紅,“我怎麽順順他,小燕是個好孩子啊,強子腿受傷那日子,天天夜裏來,帶着自己摸東西賺的幾個銅板,我心都在疼啊。
可是她那個爹真不是個東西,六年前來退親,我真是恨不得撕了他的肉,我叫他緩一緩,等一等,我都差點跪下來求他等我湊齊銀子。”
“他轉手就能把女兒送去給別人磋磨。”
王三娘不想說了,她那年用了海島裏最惡毒的“打海底樁”來詛咒小燕他爹。
當然人家也沒投海而死,背佝偻了,人也沒精氣神了,碰到她再也沒有當初那樣的模樣,繞着她走。
王三娘解氣嗎,一點都沒有。
那口六年前的惡氣一直沒散,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尖銳的海石,紮在她肉裏,紮在她的心口,只要她一想起,就生生地疼啊。
她恨恨地拿過海娃手上的肉,然後咬了一大口,大叫,“怎麽一點味也沒有!”
江盈知默默看她,本來就是焯水後沒炒的,炒肉松要先撕條。
海娃仰頭看王三娘,靈魂拷問,“伯娘,你糊塗了嗎?”
他挨了王三娘一記,她不舍得吐出來,咬着那點肉,狀似惡狠狠地說:“他想叫我給那賊托生的出錢,沒門,讓他自己攢那九兩去,他能攢到,說了小燕點頭,我就認!”
王三娘這時候還是很精明的,指着江盈知說:“你別借他。”
江盈知沒吭聲,她想着先幫一把陳強勝,那麽多年的心結,在肚子裏憋着總要把人給憋壞。
她只好說:“我沒有錢。”
小梅很義氣,能幫江盈知睜眼說瞎話,“就沒攢多少啊,阿姐還幫我一起給四叔家裏還債呢,每日肉米也得花很多。”
王三娘半信半疑,周巧女都被她倆給氣樂了,什麽鬼話都說,不過她也會借強子的,孩子不容易。
正好這會兒陳強勝瘸着腿走來,王三娘立馬怒瞪他。
陳強勝喊:“娘。”
王三娘哼了聲,“別叫我娘,從今兒起我不是你娘。”
“哦,阿姆,”陳強勝換了個稱呼。
王三娘罵道:“你個糟心玩意,看見你心煩,陳強勝,你娘怎麽就生出了你個大傻蛋,你娘也是個傻蛋。”
她說完,愣了會兒,而後氣急敗壞地離開,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
周巧女笑着搖搖頭,“你娘這脾性,你自己知道,她是心疼你呢。”
她回屋拿了點碎銀子出來,用布包着,大概有個小二兩,本來是給小梅的,叫她留着急用,沒有急用就存着起個房子。
幸好沒說,這會兒拿出來先給陳強勝應應急,“嬸也知道你不容易,小燕是個好孩子,你早日同她講清楚。她打小沒了娘,爹又是個混不吝的,自己還帶了個小囡,哎,拿去吧。”
她把錢塞進陳強勝手上,她也做過寡婦啊,而且她現在仍舊是個寡婦。
當然她知道做寡婦的人,很難再同意。
小梅拿出她藏着錢的罐子,假裝數着錢,而後全部扔回去,銅板砸的罐子哐哐地響,她說:“哎呀,數不清了,反正還了四叔的債,我也沒有什麽要用錢的地方。”
她把罐子遞過去,“這麽多年,都是強子哥你照顧我多,我爹剛沒了的時候,那麽多人說閑話,我後面才知道你跑去說了人家。”
別人說陳強勝的腿他當沒聽見,說小梅命硬,周巧女克夫,他一瘸一拐跑去跟人理論,他也罵不出什麽來。就天天坐那石牆頭,盯着別人,盯到他們都沒再開口為止。
小梅忍住哭腔說:“沒幾個錢,我也不要你還,你給我帶個嫂子來吧,我有阿姐了,有海娃,可還缺個妹妹呢。”
陳強勝拿着錢,明明不重,卻壓得他手疼,又像壓在他的眼睛上,那樣沉重,叫他想要流淚。
“強子哥,你快數數,還差多少錢,我給你湊湊,”江盈知打斷道,趕緊得把錢湊湊齊。
海娃很機靈地搬來個凳子,要給陳強勝坐,陳強勝坐下後開始數錢,他手裏有差不多一兩,加上周巧女和小梅給的,大概是三兩。
他說:“還差二兩。”
江盈知立刻拍板,“那今天先出攤,等明日休一天,下午去把東西采買全,就在家裏做活,到時候把順子和姑父也叫過來一道幫忙。”
主要她手裏有今早剛送來的蝦,以及一桶小黃魚,現在天氣漸漸轉熱,再不吃可就真不新鮮了。
其他幾人把江盈知當主心骨,尤其是陳強勝,如果沒有江盈知,他很難攢得到九兩,也不會同任何人說起往事。
他會成為孤家寡人,他永遠都不會成親。
而現在,陳強勝他望向大海,這會兒仍有霧氣籠罩,可他卻像看見了海面上升起的日頭,那樣亮。
這時江盈知喊他,“強子哥,小黃魚給你剖啊。”
陳強勝回頭露出笑容,“來了。”
在江盈知幾人抵達漁港,準備出攤時。
而另一邊,王逢年從魚行回來,下了馬車,正準備到屋裏換件衣裳。
便見一頂青布罩的轎子停在院門口,他停下來,跟王良說:“你去巷子口瞧着,攔着點人。”
王良緊緊皺眉,這死老頭子怎麽又來了,陰魂不散,不過這是老大家私,他不好說什麽,只能帶着人遠遠守住了幾個巷口。
一個穿着綢緞衣裳的老頭走出轎子,他學着明府那些鄉紳,也戴了一頂黑色的飄巾,覺得這樣顯得儒雅,蓄長了胡子,總是眯着眼睛瞧人。
假做儒士的做派,其實背地裏一肚子男盜女娼。
王逢年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陳同源确實是他爹。
陳同源背着手出來,讓幾個轎夫走遠些,王逢年嗤笑一聲。
“你個不孝子,”陳同源瞪他,卷起寬大的衣袍,用手指着王逢年的鼻子罵。
卻忽然發現,他需要踮起腳,伸長手才能指到他兒子鼻子跟前。
他憤憤然放下手,已經懷念小的時候剛到他膝頭,任他摔打的兒子了。
王逢年冷冷問他,“什麽叫不孝?”
陳同源面色陰冷,“不敬父,不成婚又無後,甚至還杖打胞弟!”
他仗着自己上了幾年學堂,說話便咬文嚼字起來,全然忘記了那些日子困苦的年頭裏,出海當船老大的艱辛了。
可王逢年卻沒忘,他冷笑:“你是我爹沒錯,可我早已改姓,陳家族譜上也除去了我的名姓。”
“你要是現在臨終,我肯定會送你最後一程。”
陳同源被氣得跌倒在轎子杠子上,差點被轎子壓倒,急得他慌忙站起來。
王逢年漠視,他又說:“而且我只有大哥,哪裏來的胞弟,外室扶正的,呵。”
“你個逆子,我給你取字承望,悉心教導你,你就是這樣為人子的!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初不如溺了你,也好過叫你給我們陳家門楣丢醜!”陳同源破口大罵,憤怒地似乎要撕扯下王逢年一塊肉。
可王逢年卻只是瞧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坨會蠕動的肉,“你怎麽為人父的呢?”
“難不成你覺得新婚一夜,再交由我娘十月懷胎生下我,一年到頭不回家,回了便動辄打罵。待我娘好生撫養我大了,再假惺惺取個字,全了你的慈父美名,這樣便是為人父的話。”
“那天底下那麽多男的,你随便認一個都能當你爹了,簡直可笑。”
如果當一個父親那麽随意的話,他一輩子也不要當。
陳同源被他罵得連面皮都給揭了下來,他這輩子怎麽就生了這麽個孽障。
他只會重複一句,“你個不孝子,不孝!”
王逢年真的不想搭理他了,他說:“為人子,不敬母,才是不孝。”
“而且我不叫承望,”王逢年說,“我娘叫我鶴延。”
陳同源想叫他攬過陳家魚行的擔子,叫他承了列祖列宗的殷殷期望。而他娘卻說,我兒出海風浪多,龜鶴延年這詞好,取字鶴延,這小字定能保佑你長壽白頭。
而逢年也是他娘取的,他娘說一冬只逢年,逢年好收成。
再說起他爹,以前陳同源出海總不回,回了便先納兩房小妾,夜裏出去喝花酒,一年到頭除了在家裏作威作福,摔摔打打,再無旁的。
而他哥比他長十歲,早早離開家裏求學,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日子要過。
他整個年少全在娘的教導撫養下長大,他娘教他讀書識字明理,小時請人教他游水。大時再托了關系送到明府那裏,讓他跟水師學。而只要上過戰船,其他的船即使在海上起了風浪,也如同平地。
他十四歲在明府時,一輩子沒出過望海的娘,三月一趟地來瞧他,一直到他十八能獨自掌舵。
那時他娘送了他一艘福船,從閩省定做的,那船是海船,吃水深,破浪能力好,而且水密隔艙做得很到位,大風暴也不會輕易翻船。
他十八到二十都是在這艘福船上掌舵,出征遠洋到達外海,二十歲後,他再也沒舍得用,只年年休洋後叫大木來修繕。
因為二十歲的時候,他沒有娘了。
而他娘沒了以後,頭七未過,新喪未除,陳同源便要新娶外室過門,外室生的兒子陳逢正只比他小兩歲。
陳同源娶妻的夜裏,王逢年并未盛怒,他只是在他娘的靈堂裏枯坐了一夜,守了他娘最後一夜。
第二日鬧得滿城風雨。
他先是遷了他娘的墳,從陳家祖墳一路逢街過巷,在衆人矚目中運回到王家祖墳裏去,沒有人知道他如何說服王家人的。
再是改母姓,族譜除名,正新婚的陳同源大怒,族老也不同意,這件事僵持了很久,甚至他把王逢年告上了衙門。
鬧了整整三個月,衙門包括鎮長也無法,陳同源一樁樁一件件的惡事,逼得他們站在了王逢年這一邊。
那年衙門的黃冊表冊追回來重新做,路引、漁船憑證等等全都改換姓名,同時督促陳家族譜除名。
王逢年自己單開了王家一脈的族譜。
這件事簡直讓整個海浦都為之震驚,沿街巷尾都在傳,哪怕時至今日,有人可能不認識船老大王逢年,但只要一說起,遷墳改母姓的,必定全都知道。
王逢年想起他娘,打心底裏看不起眼前肆意辱罵的陳同源。
他不想回家,也懶得聽陳同源叫罵,轉身出了巷子口,讓王良別跟上來。
王逢年很少有這樣在街上閑逛的時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人群吵嚷,他卻特別安靜。
走了很遠,直到有人叫他。
他回過神,難得征仲。
江盈知笑盈盈看他,朝他招招手,“王老大,怎麽你一個人,要不要來吃點幹煎黃魚?”
王逢年也回看她,然後問,“要錢嗎?”
他又沒帶錢,他的錢袋子總不在他身上。
江盈知愣了下,錢多多的人還要吃白食嗎。
不過她也沒在意,“我請你吃啊,反正小黃魚也是你昨日送的,我吃不完,便拿來幹煎了。”
“那淮鹽很好用,等會兒你嘗了就知道,我沒辜負小黃魚,也沒辜負鹽。”
王逢年笑容淡淡,“你用得上就好。”
江盈知說:“鹽在哪都能用得上啊。”
她回頭看了眼攤子上的桌子,全都坐滿了人,再難擠出一個位置來,想了想說:“你坐這裏成不成?”
那是一張小桌,江盈知用來放調料的,她坐下來煎魚的時候,就能順手拿來用。
她把調料放回到案板上,擦了擦桌子,叫王逢年坐這。
“是小了點啊,”江盈知摸了摸下巴,不管她和小梅,或者再加個陳強勝,體形都不算大,坐這張桌子旁,高度正好。
但是王逢年一坐下,顯得這地方都擁擠起來,而且他只能端坐着,不然腳沒地方擱,明明寬敞的地方,也變得很局促。
他人實在高,又很壯實,這樣坐那确實很好笑,不過王逢年倒也不在意,出海的時候比這更逼仄的地方他也待過。
但他坐那,小梅有點怕,偷摸拉了江盈知問,“這是船老大?我瞧着像帶刀的水師,還有那種到海盜窩裏去做哨探的兵士。”
小梅對這兩種人有着天然的畏懼,江盈知差點沒笑出聲,陳強勝也是一臉無奈。
“小梅你去那邊忙吧,等會兒黃魚煎好了,我叫強子哥來拿,”江盈知推推她。
兩人反正都離得遠遠的,只顧着攤子上吃飯的食客,沒靠近這邊。
王逢年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見,倒沒說什麽,只是盯着桌子上那一圈木紋。
江盈知走回來,夾出點炭繼續生火,拿過一盤腌制過并開背的黃魚問:“今日到岸口看烏船嗎?”
兩人不大熟的時候,江盈知就會沒話找話,哪怕随便說點什麽,不然她會覺得氣氛很奇怪。
她在鏊子上倒油,又輕提纏了布的把手,晃一晃,等油熱起來。
王逢年坐她側前面,正好能瞧見,聞言便也坦誠地說:“出來散散心。”
“那你可算來對地了,吃這個幹煎黃魚,正好給你解解心焦,”江盈知立馬接話,她倒不覺得船老大有錢威風,就萬事不愁了。
相反在她看來,應當是所承受和吃過的苦都要比旁人多上幾分,什麽都不會随便得到。
只她也不會問為什麽煩心,就笑笑說:“等會兒你聽聽,大家吃了我這個幹煎黃魚後,說的是什麽話,就知道我沒在胡吹。”
正好此時後面有人在喊,“阿妹,再來一盤啊,我剛魂都吃飛了,吃完看了盤子後,半點都沒了,立馬回魂了。”
“真是感覺吃了這魚後,這人跟死的魚又活了一樣。”
“那魚鮮的就跟在我嘴裏叫喚,阿妹你聽沒聽過小黃魚的叫聲,一到黃魚汛出海時,我坐在那船上就跟聽蛙叫蟬鳴一樣吵。這回倒是好了,沒出海,就坐這吃了個魚,嘿,耳邊就聽見了它的叫喚聲。”
“快再給我上一盤,我好再聽聽。”
說話的是個靠說書為生的老大爺,嘴皮子特別溜,別人能用兩個詞概括,他能說一長串出來,偏偏每次誇得還不重樣,又生動又風趣。
江盈知聽了直笑,“陳大爺,你可歇歇吧,都吃幾盤了,最後給你上一盤啊,再多沒有了。”
陳大爺長嘆口氣,“我管不了自己這嘴啊,它一天上下兩張嘴皮子開合,說那麽老些話,多累啊,我可不是想給它多吃點好的補補。”
這話說得坐在桌上的食客全都笑出了聲,有的差點被湯給嗆到,咳嗽了好幾聲,又放聲笑出來,而被爹娘抱着的小孩也哇哇叫着,露出幾顆小米牙,晃着小手。
她娘也笑,“牙還沒長齊呢,就想吃魚肉了,下回可不帶你出來了。”
江盈知隔得遠也能接上話,“嬸子,小囡多少歲啦?到不到開葷的時候,下回早點跟我說,我做盤跳跳魚給她。”
女孩的開葷菜大多用跳跳魚做,寓意大概在于,吃了它能讓孩子活蹦亂跳,聰明美麗。
“這可謝過阿妹了,就隔個三日,”她娘颠着小囡,點點她鼻子,“你可真是好福氣哦。”
江盈知應下了,又說:“小梅,給陳大爺送碗湯,潤潤他的嘴皮子,可不能委屈了。”
陳大爺張口來了段評書,可把大夥逗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全在叫好。
在這樣快活又愉悅的氛圍,王逢年也沒剛來時那樣神色漠然,偶爾會回過頭看一眼,讓他心底因見到陳同源而消散的郁氣少了點。
他大概有點懂陳三明的話了。
江盈知繼續開始煎魚,鏊子底熱了,腌過的小黃魚在熱油裏被煸烤着,腌制過的香氣逐漸蔓延,煎的時候要夠久,不然魚肉不完整,會碎掉。
她用鏟子給魚翻身,那一面被煎到焦黃的魚肉,便完整地袒露出來,她又撒了點鹽,蓋上蓋焖一會兒。
拿出自己随身帶的手帕擦了擦汗,熱氣全熏臉上來了。
見王逢年盯着,她問,“餓了嗎?再等等,要不先喝點湯。”
王逢年并不餓,他只是難得有點好奇:“為什麽要擺攤?”
他明白有點冒昧,卻也篤定江盈知會回答。
而江盈知明白他那話語裏未盡的意思,她不假思索地說:“倒也不全是陳三明說的那樣,喜歡聽誇。”
“我這手藝去酒樓食鋪确實都能混得開,但是沒意思。”
她把蓋子拿開,将黃魚盛出在盤子裏,哪怕只是很簡陋的粗瓷盤,但因煎的色澤實在漂亮,噴香撲鼻,全都只顧着看黃魚去了,也不管盤子如何。
江盈知把這盤黃魚遞給他,并說:“怎麽說呢,酒樓給的工錢高,做活肯定也不如現在累,而且見的人都很體面。”
“可是這樣就是沒意思啊,因為只會燒飯是毫無趣味的,像被困在了後廚。”
“比起誇我的手藝,”江盈知笑笑,“其實我更喜歡看大家吃東西的神情。”
人說起好話來是很動聽的,也很會騙人,但是吃到好吃的食物後,那專注虔誠又或者是大口咽下,小口慢嚼細品的動作和神态是騙不了人的。
她能從他們的吃相裏,品味到做廚子的愉悅,這讓她每天有動力,為了賺錢,為了這份愉悅而不辭辛苦。
人在生活裏總要盼着點什麽。
可是王逢年沒有,他吃東西時是沒有任何表情的,江盈知很難從他的臉上看見為食物動容的神情。
就像現在。
雖說王逢年會誇“很鮮”,她也只是笑笑不言語。
聽了她的話後,王逢年停下筷子,“但我找不到。”
找不到任何作為船老大的愉悅感,只是跟着魚汛出海,魚汛後回洋,人跟船走,船跟魚走,在海上漂泊。
江盈知問他,“你有去過江下街那裏嗎?”
江下街在裏鎮,那裏是魚廠在的地方,這個魚廠宋代就在那了,一直留存至今。那邊有兩口雙井,人們以井為生,沿着這兩口井建屋子,兩排屋廈便成了一條街。
那裏的人依靠着魚廠過活,年年魚汛期時,只要到了那裏就能看見全在剖魚鲞,腌魚,曬魚幹。
江盈知去過兩次,她煎着小黃魚說:“你應該去那裏看看,你今年運回來不少小黃魚吧,但是你走在這裏,根本瞧不出運回來的魚都去哪裏了。”
她指指後面的魚行,“那裏面向外海來的商隊,只出最好的魚鲞,你進去只能聞見魚味,看不見大夥忙碌的樣子。”
“所以我說叫你去江下街瞧瞧,你到了那裏會知道什麽叫黃魚橫街。”
江盈知給他描述那個場景,兩排的屋檐下挂滿了風幹的黃魚,地上是一筐筐被鹽簡單腌過的黃魚,能看見石板上全是鹽漬和鱗片。
而女人們就坐在木椅上,系着腰巾,拿一把鲞刀,右手握着小黃魚,有說有笑間就劃開魚肚子,取出腸子扔在一旁。
再把它浸在鹽桶裏,等着腌幾日,取出來淋清水曬一曬,所以那裏也有很多的竹匾,竹匾上全是被曬得很幹的黃魚鲞。
小孩會在街頭巷尾繞着柱子唱魚謠,“黃魚黃,帶魚亮,箬鳎眼睛生單邊。”
或者是“四月月半潮,黃魚滿船搖”
只要進了那裏,就能感受到大家靠着黃魚,或者說是捕魚船帶來的漁獲為生,那些剖魚鲞的女人總會在談到今年魚汛收成好時,而露出滿意的神色,因為她們就能拿到更多的工錢。
像是王逢年經常出入的魚行裏,是很難感受到的,那些搬運黃魚的夥計,只會很麻木地搬着,因為魚多他們要做的活多,但工錢卻不會多。
江盈知又煎好了一份黃魚,喊小梅過來拿,擦擦手的時候說:“我要是你的話,去那裏看了會生出很大的成就感。”
除了辛苦捕撈上來的黃魚沒有被辜負外的成就感。
“成就感?”王逢年沒有聽過這麽新奇的詞。
“是啊,給很多人提供了飯碗的成就感,”江盈知笑得很好看,“王老大,好多人靠你吃這口飯呀。”
“你的船工,其他小漁民,還有漁廠、魚行,靠剖魚做鲞為生的,以及像我們想要吃到便宜魚的,都受到了照顧。”
“漁業興,則百業興,而漁業的興旺也是你們帶來的啊。”
江盈知真的很會誇人,而且誇的人很舒服,并不媚俗,至少王逢年從沒有碰到過,別人都誇他能賺錢能捕魚,今年又捕了多少,他也會逐漸麻木。
他心裏隐隐被觸動,陷入深思時。
江盈知又說:“你去那裏後,一定要去左手邊數第十三家,門前挂着一個糟字的小屋裏,買一份他家的醉瓜。”
醉瓜是海浦對于鹹幹品/鮮魚,加白酒或是黃酒後再腌的稱呼,而這種醉瓜通常只用來指小黃魚。
做醉瓜是相當繁瑣的事情,有的用單缸腌,有的則是雙缸,腌制後還得要封泥,缸口要倒放,封緊不能有一絲漏氣。
這樣醉藏一個月就可以吃,但是如果封泥不拆,能保存到明年。
江盈知的鼻子很靈,她沒吃過這裏的醉瓜,但是她聞過就明白,“那家的黃酒是陳年的,特別香,而且手法很地道,味道一定差不了,他家還有去年的醉瓜,你可以買來吃吃看,會有種特別的感覺。”
她對這種陳年酒入口的感覺,形容應該是溫暖而暈乎乎的,像是冬天烤火時身上熱烘烘,而臉上熱撲撲,熱得想要離開,又貪戀這份溫暖。
吃了會讓人生出點幸福感,帶來頭昏過後踩在地上的真實。
王逢年并不喝酒,烏船出海時,連糟制品都不能帶,酒會讓他無法掌舵。
他也忘了有多少年沒有喝過酒了。
“我會買來試試看的,”王逢年很誠懇地回。
江盈知看他吃剩的黃魚,笑眯眯地問他,“那解了心焦沒有?”
話都已經聊到這裏了,江盈知又實在是個很好的談心對象,他如實說:“解了一半。”
“那剩下的一半就是在船上喽,”江盈知都不用猜,她十四歲就在海上呆過五天,初時她見海鷗興奮,能長久地站在甲板上,看寬闊無垠的大海,那麽碧藍無波。
第三天她就不想再去甲板了,因為只有海,所見之處只有海的痛苦,連島嶼都沒有。
王逢年看她,明顯愣神後又點頭,其實他有時面對大海也會茫然,這種感覺在今日尤甚。
江盈知微笑,“我會勸你養盆花。”
“什麽花?”
“鐵海棠,一年四季裏都在開花,養了它你能看見它在長,人在海上是需要點活物照料的,”江盈知說,鐵海棠開得實在熱鬧,人要在茫茫無際的海上,看見生長的鮮花,總會有點安慰。
王逢年問,“去哪買?”
江盈知搖搖頭,“你買不到的。”
但她說:“在你出海前,我可以送你一盆。”
“我這是送熟識的,你也不要覺得過意不去,再讓良哥來照顧我生意了,”江盈知她很坦誠,“我也會很苦惱,你送我,我送你,那我就有還不完的人情債了。”
“畢竟我們現在算熟人了吧。”
但也只是熟人,還不是朋友。
王逢年點頭,“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