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鮮年糕湯

第29章 三鮮年糕湯

送走王逢年的午後, 要收攤時,王良來了。

他總是笑嘻嘻的,手裏抱着一個壇子, 放在桌子上, 他拍了拍上面封着的油紙,“猜猜是什麽?”

“醉瓜,”江盈知都不用猜, 一聞就聞出來了, 這股味道實在很濃郁,就算封口了也擋不住。

王良嘆口氣, “你的鼻子咋這麽靈啊。”

又朝她點點頭, “這是我老大送你的, 他本來要自己來的,臨時有事絆住了腳。”

陳同源又拉陳逢正過來在院子門口罵人, 難為他老大在外面聽着, 還能分出點心思, 讓他把這壇自己去買的醉瓜送過來。

“他托我捎了句話, 說多謝你,這也不是謝禮,不用還他的人情債。”

王良啧了聲, “你咋說的啊?”

“我老大從來不喝酒也不吃糟貨的, 旁的人宴席上喝酒,他啥也不喝, 後面勸酒都懶得勸他了。”

江盈知接過壇子, 嘆了聲, “那他日子過得挺沒勁。”

“确實沒勁透了,”王良很贊同她的話, “你都不知道,除了在船上,回來每日就是看賬去魚行,要麽不說話,一說話就把我給噎死,我跟在他手底下我容易嗎。”

“小滿,你知道我過得有多憋屈嗎?哥這麽多年真的是操碎了心”王良哭喪着臉,在江盈知剛想安慰他的時候。

王良卻說,“那醉瓜開了壇給我嘗一口呗,我嘗一口就不覺得憋屈難受了。要死了,一路上抱着都覺得酒香往鼻子裏鑽,我要饞暈了。”

江盈知好想翻個白眼給他瞧,但念着一路上抱過來也不容易,還是拆開壇子,拿了碗筷遞給他,“吃吧吃吧。”

王良趕緊伸手接過,夾出一條酒香四溢的黃魚,他十分幽怨,“真香啊,小滿你能品得出這味道嗎?你能吃得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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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為什麽只送你,不給我們也送點啊!他都從城門這裏,繞遠路走到江下街那裏,他就買了兩壇啊,”他伸出手比了個二,“兩壇啊,頭一次發現,他竟然能這麽摳門!”

他簡直憤憤不平,不分給他吃也就算了,還要他過來送,偏心眼,真的好偏心,下次他老大不送給他,再也別想他來跑腿。

讓阿成那個蠢貨來!

“我比你可吃得明白多了,”江盈知說,“別給我吃完了,我還沒嘗過啊。”

她也不得不承認,有些只管鑽研一門手藝幾十年的人,比她可厲害多了,這香得實在很濃郁,她想王逢年應該買的是陳年的醉瓜。

不過她吃了酒臉上要泛紅,想留着晚上吃,于是問,:“良哥,采買得怎麽樣了?我這裏的明日給你做,後日帶到攤子上來。”

“成啊,按你說的,我東西采買得差不多了,可多虧你,我頭一次知道,我們海浦有那麽多條街,那麽多條巷子,我人都跑瘦了,”王良指指自己的臉。

江盈知無言以對,反正她是半點也沒瞧出來,畢竟黑臉顯瘦。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王良才叼着條小黃魚,一路邊走邊吃急急忙忙回去了。

江盈知看着這壇醉瓜,仔仔細細把封口給纏回去了,這應當是鋪子裏最好的醉瓜了。

到了夜裏,等海娃睡了,江盈知把那壇醉瓜拆開,周巧女嘶了聲,“這麽香,除了我出嫁前吃過的漿板圓子,好久沒聞過這麽醇的酒香氣了。”

她以前也愛喝點小酒的,冬天吃漿板圓子,夏天喝青梅酒,她還吃酒淘黃魚,可惜了。

倒是今日又能享得了這口福。

小梅卻捂着鼻子說:“好難聞,一點都不香。”

江盈知和周巧女都轟她,“去去去,小孩邊上待着去。”

小梅就笑嘻嘻地湊在兩人中間,把胳膊靠在兩人肩頭,一臉滿足。桌子上點了一盞煤油燈,油光閃閃爍爍,中間放着一壇醉瓜,屋裏萦繞着一陣酒香氣。

周巧女用碗墊着往外滴酒的小黃魚,她還挺愛喝糟貨的,只是嫁了人後活着都那麽難了,哪裏能吃得上。

她很小口地慢慢抿着,心裏思緒紛呈。

這兩日的事情太雜了,江盈知難得松閑下來,她也拿着碗抿着,細細地嘗那股酒香,吃完了又把頭靠在小梅肩上。

她的酒勁上頭,又細細回想,一些暗暗埋藏的愧疚就開始冒頭。

“阿嬸,”江盈知慢慢坐起身來,她的神色有點恍惚,“你說我做得對嗎?”

“我雖然幫着強子哥,我也知道可能是他一廂情願,但我還是想幫他。我明白借錢娶妻不好,”

其實也不是不好,畢竟現代她看這種事情看得更多,人大概活在世上就想掙口氣吧。

而且陳強勝拿了這九兩,更想叫東崗那些人都知道,小燕成了寡婦也能嫁得很好。

江盈知說完又搖搖頭,“其實我不只是想幫他,我更想幫的是小燕姐。”

“但我也很傻。”

很多東西都是經不起細思的,當下那種情緒冒出來,它會左右人的想法。

尤其江盈知在聽完陳強勝的自白後,那麽痛苦,她當然更容易站在他的角度上想。卻忽視了,萬一小燕姐她有更好的人生選擇呢?

這種一廂情願只會給她造成更大的困擾。

江盈知剛吃了一小條醉瓜,臉上有些泛紅,眼神水汪汪的,“但是這會兒,我覺得我最對不住的就是我阿姑,這些年裏,她也很不容易,我早上沒有幫她。”

“我想找我阿姑來一趟。”

周巧女微微笑着,她摸着江盈知的頭發,神情那樣溫和,“小滿,你想去就去吧。”

江盈知一這樣說,小梅也跟着愧疚,一路舉着油燈去找王三娘的時候,老是嘆氣,“我也好沒良心,強子哥待我好,大伯娘對我更好,哎,我早上确實不該騙她。”

她又舉起拳頭,朝東崗那地方揮,“都怪那個臭老頭,哼,詛咒他。”

“我以後都天天詛咒他。”

江盈知被她逗笑,笑着攬過小梅的肩膀,十幾歲的孩子恨起人來也只會這樣說。

兩個人走得快,路上并不遠,只是夜裏風大,刮得油燈四處飛舞,冷得兩人緊緊挨在一起。

到了王三娘家時,王三娘沒睡,披着衣裳出來,語氣很驚慌,“咋了?出了什麽事?”

江盈知攬過她的手,“阿姑,走吧,上我們那吃酒去。”

小梅也挽過她另一只手,“伯娘,走吧走吧。”

王三娘笑罵,“你們兩個死丫頭,可把我給吓得魂都飛出來,好了,別抓我的手,我去裏頭說一聲。”

後來就三個人并肩走在漆黑的夜裏,有浪聲在拍打礁石,風從袖子口穿過去,油燈還走到一半滅了,索性天上有點點月光。

到了竹屋,王三娘說:“今日做什麽,還要喝點酒。”

周巧女指指後面,“這兩個早上幫強子,沒幫你說話,這會兒回過味來了,心裏難受着呢。”

王三娘先說,“叫強勝,你們咋老記不住。”

可明明她自己氣起來也喊強子的,江盈知只好說:“好好好,強勝哥。”

又嘀咕,還是強子哥順口。

“我就知道你們,你們肯定會幫他,”王三娘哼了聲,接過周巧女遞來的酒,啧啧兩聲,真香啊。

其實她晚上真睡不着,就睜眼到天亮。

她是心疼小燕,又心疼她兒子,他真當做娘的不知道他為了賺那點聘禮,夜夜拼命嗎。

她知道的,因為在夜裏陳強勝出去捕海蛇的時候,她和他爹在屋裏熬夜補網,那個時候都想着早點賺到那九兩聘禮。

可是誰叫人的運氣就那樣差,王三娘這些年為什麽發了瘋要給陳強勝治腿,因為她也愧疚,沒有攔着點。

她喝了口糟過的酒,那滋味直竄到喉嚨口,她咳了兩聲,笑了聲,“我又不怪你們,你們給他湊錢的事我也知道,還好你們給他湊錢。”

不然王三娘是不會罵那麽大聲的。

江盈知低着頭說:“那時就想着強勝哥總是把什麽東西都憋在心裏,難得看他那麽高興,哎,興許我真是好心辦壞事。”

王三娘攬過她,“我能怪你嗎,你可是我領來的親侄女啊。”

“小滿啊,是你強勝哥想左了,這些年裏,他從大捕船上的船工到現在這樣子,嘴上不說,心裏難受。”

“又是在他成親前斷的腿,他就把奔頭都壓在了小燕的身上,總覺得是那九兩銀子的事情,他要是現在就有九兩銀子,他就能娶小燕。”

“我這個當娘的,為啥攔着,不是因為我恨死小燕爹了,這輩子難跟他做親家,也不是嫌棄小燕寡婦又帶女。”

王三娘想起周飛燕的臉,她說:“是小燕她不願意。”

“你們不知道吧,前兩年小燕剛回娘家的時候,我比強勝去東崗的次數都多。”

“我把小燕當我半個女兒,即使做不成兒媳,我是恨她爹,我又不恨她。”

屋裏靜靜的,都聽王三娘說話,王三娘幹了這碗酒,把碗擱在桌子上說:“我那時問她,以後日子要怎麽過,她說就要守着她爹過。”

“她爹賣了她,也不賣個好人家,她眼下沒地方去,死也要賴在他跟前,叫他沒有良心好過的時候。”

“她是很難再嫁人的,所以我說陳強勝是傻蛋,他真要去聽些難聽話才會清醒清醒。”

周巧女夾了根小黃魚過去,放到王三娘碗裏,她嘆口氣,“所以說兒女都是債,他欠的,你也要幫他還。”

江盈知說:“那到底幫不幫強勝哥呢?”

“幫他個大頭鬼,這會兒銀子還要跟你借,”王三娘狠狠唾棄自己兒子,“這背債的滋味好受啊?他也不想想,他這樣不是把債又壓在小燕身上了,個大傻蛋。”

“等他自己能賺到那麽多錢,又不把家裏給拖垮,他怎麽樣都成。”

“明兒我同他去一趟東崗,把這事做個了結。”

王三娘紅了眼圈,“巧女啊,我真不忍心啊。”

誰又忍心呢。

這一夜四人圍着桌子吃了半壇醉瓜,熏得酒氣直往臉上湧,又哭又笑,最後怎麽爬到床上睡去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一早,陳強勝過來,也不知道王三娘跟他說了什麽,他面容有點憔悴,卻很溫和地笑着。

他把錢還給江盈知,“小滿,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感激你,讓我任性了一回。”

那些話憋在心裏六年了,想說想做的也已經過去六年了,到現在終于有機會袒露,幸好他沒被憋瘋,也幸好有人肯站在他這裏,而不是一邊倒地指責他。

讓他能認清自己,又不至于被打垮。

“小滿,我娘同我什麽都說了,”陳強勝笑,并不苦澀的笑容,像是想通了,“我确實是個傻蛋,要把什麽都放在別人身上才能活得下去。”

以為自己能在小燕過得不好的時候,可以照顧她,讓她好過一點,其實就是他的自以為是。

他說,“小滿,我不會去找小燕了,我真慶幸我娘罵醒我,不然她就知道,六年前她打水底工賺錢也想要幫的人。”

“其實是個沒良心的,只顧自己的人。”

江盈知搖搖頭,“強勝哥,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這件事是我莽撞了,你還有其他忙要我幫的嗎?”

“有一件,”陳強勝将手裏緊握的碎銀子拿出來,輕輕放在桌子上,他說:“之前小燕給我的是一兩三錢四十二文,加上她次次夜裏來,給我娘的,我們對了下,是、是二百六十七文。”

“這裏差不多是二兩,你,小滿你幫我交給她吧,我不敢見她了。”

其實除了錢,還有很多零碎的物件,頭巾、止痛膏,他最常用的活血化瘀的藥膏…,但這些東西都太有溫情了,叫她一眼能知道有人在惦記着她。

所以就給錢吧。

“我太傻了,”陳強勝微笑,眼裏有淚光,“光想着覺得娶了她,能給她和小囡更好的日子過活,讓她從東崗到西塘關裏來,這裏大夥這麽好,寡婦再嫁的也那麽多,要是別人說她,我就上門去,我能護得住她。”

“但其實,給錢才是最好的,我欠她的還不清,就盼望這筆錢能讓她過得好些吧,以後,”

他沒再說以後,以後又有誰知道呢。

他可能會放下,但也可能永遠不會放下,只是他想,不能那麽自私地把希望放在另一個苦命人的身上。

小燕不是用來成全他六年那點念想的。

他再也不會去東崗了,他會好好孝順爹娘。

江盈知覺得手裏這點碎銀子很沉,沉到她都要握不住。

只是她說:“強勝哥,我會幫你送到的,哎,你,你還有什麽話要我說的嗎?”

“叫她藏好錢,別被她爹摸去了,摸去了要又吃酒,別傻傻站那等着她爹打她,知道她能劃船,拿着錢去買點東西…”陳強勝有滿肚子的話想說,說了後又懊惱,最後說:“沒有了,沒有話要說了。”

他說:“小滿,多謝你。”

江盈知今日獨自一人踏上了去往東崗的路,她很費勁地繞過了那兩個亂礁灘,抵達東崗。

這回她是在礁石上找到周飛燕的,很巧的是,只有她一個人。

周飛燕坐在礁石上,擡起右眼仔細瞧了瞧,露出一點笑,“來找我的,坐吧。”

“上回看見你的船,你們西塘關做小對船喜歡亮眼船,我們這裏窮,船都不塗眼睛的。”

江盈知也笑,走過去坐下來,發現坐在這個地方,剛好能看見斜鋪在海面的光。

“是陳強讓你來的吧,你來的那天我看見小梅了,”周飛燕指指對面礁石灘上的房子,“那天我在那跑下來,看見你們一道走了。”

“他,不敢來了吧。”

周飛燕朝着前面望去,有光的地方她左眼都能瞧見一些,她想陳強肯定不敢來了。

畢竟她逼着她爹,磨着她爹,讓他去說那番話,讓陳強不要逼她這個守寡的人。

其實呢,陳強肯定不知道,她剛死了男人,被攆回來,她爹嫌棄她,小囡又哭鬧,她怎麽會沒有輕生的念頭呢。

但要不是陳強和王嬸隔三岔五來瞧她,她說不定真的會走上絕路。

每次陳強劃船來的那天,她會很歡喜,坐在很隐蔽的地方瞧,讓她知道自己不是被嫌棄的,有人在惦記着她。

別人罵她做了寡婦還不老實,勾搭男人,可周飛燕卻想,她守了寡還要守貞守潔嗎?她都做寡婦了。

要不是看見她爹貪婪的嘴臉,喝醉酒後說了,沒想到這小子還挺長情,要是當初把女兒嫁了他,說不定能磨得這家人出更多的錢來,到時候天天上門去要錢換酒喝。

她頓時整個身體就跟浸入了冰冷的海水裏一樣。

又多麽慶幸,她那年沒有嫁給陳強。

所以她就夜夜開始哭,朝着她爹的門哭自己有多慘,自己恨死了陳強,叫她爹趕他走,不許他來,她一個寡婦還要做人呢。

磨得這死老頭終于不耐煩,又想裝可憐,就跑去跟陳強說了一通心疼女兒的話。然後從周飛燕這裏搶走了她最後的陪嫁,換了酒喝,吃了酒就在家裏砸東西打人。

周飛燕自那天後,倒是沒說什麽,只是把賺的錢讓他都拿去換了酒,這麽愛喝,那就喝吧。

酒鬼總要在酒上出事的。

只她全默默地想着,并未同江盈知說。

而江盈知卻沒有直白地把錢給她,而是說起,“他現在改名字了呢。”

“改什麽了?”周飛燕偏頭看她。

“叫陳強勝。”

周飛燕聞言笑出了聲,“這個名字真好。”

江盈知跟她套近乎,“你覺得哪裏好?”

“是陳強,勝利了的意思 ,”周飛燕很喜歡這個名字,“他的腿好走些了沒?”

“好走多了,有時候不用拐杖也能走,大夫說多走走,再練練,以後能走得更穩,”江盈知說的是實話,不過陳強勝在治腿上很消極。

周飛燕仍然笑,“這麽好,他終于肯練練他那條腿了。”

“那他讓你來做什麽呢?”

江盈知忍不住問她,“如果這會兒給你九兩銀子的聘禮,你會——”

“不會,我不會,我永遠都不會,”周飛燕說得很堅定,她迎着風,看向遠處海面的波光,同這個應當是陌生人的江盈知說心裏話,“我恨死九兩了,我這輩子都恨這筆賣了我的銀子。”

“每每只要一想起這筆錢,我就像死了一次,如果陳強,不,陳強勝是這樣想的,他在侮辱我,他也看輕了我。”

周飛燕笑,“那我真的會把錢狠狠砸在他的臉上,讓他好好清醒清醒,他這樣做對我來說,是拿我當粉頭,用這筆銀子來贖我的身。”

她一點都沒有咬牙切齒,只是很平靜地說:“可我再也不想被賣了。”

江盈知被深深的震動,她第一次看清了周飛燕的臉,那樣不漂亮的臉龐,左邊的傷疤占據了好大一部分,可是當有了神采後,是那樣動人。

“被吓到了?”周飛燕瞧她不說話,又自顧自笑笑,“大夥都說做個寡婦要安分守己,可我跟你說,我只跟你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

她那樣快樂,“做寡婦的那一天,是我最高興的日子,被趕回娘家我更高興,她們以為我要活不下去了。”

“可我那時候雖然哭,日子也過不下去,但我又總想,我的好日子肯定在後頭呢。”

等她爹死了後,她的好日子就來了,而這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周飛燕微笑。

江盈知從來沒有碰見這樣的人,她當初覺得周飛燕日子過得不好,碰到這種事情總是苦大仇深的,是她想窄了。

她又問,“那小燕姐,你以後是怎麽打算的呢?”

“我想搬到你們西塘關住啊,我這輩子都想要在那裏有個家。”

不是跟他陳強勝的家,而是她跟小囡的家,她也害怕再被無情地趕出家門,抱着孩子沒有落腳點。

周飛燕回頭看了眼那些建在礁石山的房子,那裏的人都不是什麽好人,她一點都不想留在這個地方。

江盈知眼神亮晶晶,“那你到時候把房子起在我們旁邊好了,我們那裏好空,旁邊沒有人住。”

“我家裏還有個弟弟,五歲了,跟小囡同歲,兩個人肯定能玩得來,他平時都沒有玩伴。我只有小梅一個妹妹,小梅說她也想要個妹妹,小囡來了,她也有妹妹了呀。”

周飛燕看她,笑容很溫和,“好啊,我也想跟你做鄰舍。”

“這日子很快了。”

其實并不快,她熬了兩年多,才等她爹在日複一日喝着酒後,終于快不行了。

她爹越發後悔當初不該把她嫁給那個痞子,那個混蛋,天天躺在床上哭,求她的原諒。可她想,等他死了,她就原諒他。

江盈知最終沒有把錢給周飛燕,那也是一種侮辱,只是她問,“要不要跟強勝哥說點什麽?”

“不要了,留着等我見到他以後,我們兩個自己說。”

周飛燕說:“小滿,多謝你來了這麽一趟。”

不然她可能會和小囡一起,去往另外一個島上生活,她不會被困在這裏的。

她說:“你等等我。”

說完跑回了家,她又呼哧喘着氣跑下來,手裏緊握一個布包,那裏面是她攢了很久,沒有被她爹找到的錢。

她塞到江盈知手上,仿佛跟陳強勝有關,她就能很信任江盈知這個她只見過一面的人。

周飛燕說:“交給陳強勝,讓他給我起個房子吧。”

“讓他多走走,多動動,好好練練他的腿,以後見到了,我希望不要再瘸得很厲害。”

江盈知忍住眼淚,“我會叫他起個好房子,石頭房好不好?”

“茅草屋也可以啊,有個能叫我們娘倆住的地方就好了。”

周飛燕又跟她說了幾句,才目送着江盈知離開,自言自語地說:“再等等我吧。”

江盈知劃出一段距離,回頭看見周飛燕仍然站在海灘上,海風吹起她寬大的衣擺。

她覺得飛燕真的是個很好的名字。

不管是要拖家帶口到南邊遷徙的小燕子,還是同在海上飛翔的海燕,只要她還能飛,就能飛出這片地方,抵達新的遷徙地。

這一次,江盈知沒有繞道,她劃過了那個令她心生恐懼的亂礁灘,她又回頭看。

她想,人生活在世,真是關關難過關關過。

回去的時候,陳家一家都來了,王三娘假作不在意的拉着周巧女說話,實際上用眼睛偷瞟江盈知。

而小梅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陳強勝則一直麻木地炒肉松,一直炒一直炒,炒了一上午還沒有停。

江盈知就是在這樣衆人矚目的期待裏,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

她先說:“小燕姐說幸好強勝哥沒去,不然她會把錢砸到他臉上。”

陳強勝放下鏟子,低下頭,他真的想錯了,王三娘伸手拍拍他。

“不過,”江盈知賣起了關子。

周巧女瞪她,“好好說話。”

“嘿嘿,那就是小燕姐說,”江盈知把她藏在懷裏的錢袋子拿出來,把事情全交代了,又說,“她以後要搬到西塘關住,就住我們旁邊。”

她把袋子交到陳強勝手上,“哥,小燕姐她叫你幫她和小囡起個房子。”

“讓你多走走,練練你的腿,下次看到要還是瘸得很厲害,連拐杖也脫不了的話,她會很失望的,畢竟我跟小燕姐說過,你已經在治腿了。”

陳強勝呆呆地站在那,遲遲沒有回過神,他好像傻了。

王三娘推推他,又哭又笑,“要命了,我兒子真的傻了。”

“呸呸呸,”陳大發趕緊說,“又說什麽喪氣話呢,這麽件好事。”

“哎,對對對,”王三娘又打打自己的嘴巴。

陳強勝終于回過神來,他有點磕巴地問,“真,真是這麽說的?”

“對啊,你這些日子呢,就別想些有的沒的了,你就好好起個房子,賺錢,再練練自己的腿,早日脫拐,別叫小燕姐回來嫌棄你,”江盈知反複強調,腿瘸沒關系,腳老不沾地,不按摩,可不是越來越萎縮。

陳強勝陷在一種巨大的狂喜裏,讓他頭重腳輕,他連忙點頭,“我肯定會好好練的。”

他又看向王三娘,像是小的時候那樣依賴母親的語氣,“娘,小燕說叫我給她起個房子呢,”

王三娘哭着點頭說:“娘聽見了。”

一家子坐在屋裏商量,周巧女和小梅也陪着一道抹淚。

江盈知想,周飛燕真的很厲害,她的一個主意,能叫一家子人全都忙活起來,有了真正長久的盼頭。

因為這家人都很盼望她能來。

六年前也許不是最好的時候,但六年後一定是。

這樁事終于得見曙光,江盈知從水桶裏摸出了幾條年糕,有好事要吃年糕,畢竟寓意心想事成年年高。

她磕了幾個雞蛋,在鏊子裏把它攤成蛋皮,又薄又圓,兩張摞成一疊。

小梅坐在她旁邊抽蝦線,嘿嘿傻樂,樂完後她說:“阿姐,我之前聽了強勝哥的話,覺得他借錢娶人家小燕姐也可以,畢竟他想了這麽久,要借就借吧,西塘關好些男人讨媳婦也是東借西借的啊,我也不覺得他有問題。”

“現在聽了小燕姐這樣說,我覺得她想得好明白,她沒有答應。”

這是小梅第一次在這種事上,有了很大的感悟。

江盈知切着年糕,不放過任何可以向小梅傳輸觀念的時候,才十四歲,正是三觀奠定的好時候。

“因為我們都只聽了一個人說的話啊,這叫片面之詞,”江盈知用了點力氣切年糕,“我告訴你小梅,如果以後你也碰到了這種事,不要學昨天的我。”

“一件事摻和了兩個人,那麽也得去聽另一個人怎麽說,每個人想得都不一樣啊,好心有時候也會辦壞事。”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小梅聽懂了,她有時候也挺沒主見的,這會兒她明白了不要只聽別人的片面之詞。

江盈知說完後,開始拿蝦頭熬湯,她要做一鍋三鮮年糕湯。

相比炒年糕的軟韌有勁,年糕湯裏煮過的年糕,便是軟糯了,在初夏吃倒是熱乎。

一碗年糕湯,蛤蜊、幾只大蝦,香菇幹,一點蛋皮切成的絲,她還去破陶罐裏,割了點小蔥,撒了一小把,瞧着湯汁油亮。

每個人捧到手裏,都笑呵呵地吃着,邊吃邊還要商量,王三娘喝了口湯,長呼口氣,“晚點我去同裏長說聲,這蓋房子的事情。她這丫頭活得明白,要還想帶着小囡在東崗,那日子真的是沒法過了,幸好她舍得開臉面,肯麻煩我們。

你們是不知道,那地方專出酒鬼,而且愛嚼舌根,男的嚼女的嚼,我有時候都想把他們給嚼了咽咽下去算了。”

陳大發說:“那你牙口真好。”

“你又來勁了是不是,”王三娘瞪他。

周巧女也是慶幸來到了西塘關,這裏至少民風還算淳樸,說閑話的有,總是少的,如此也附和王三娘。

不過她想了想說:“小滿,小梅,正好趕巧了,你們也把房子給起了吧。”

江盈知聽着這話,倒是微愣,不是她不想造個新的房子,而是她沒錢。

就算陳強勝把錢還給她了,再加上明日的醬料錢,那幾兩銀子也造不出像樣的房子來。

小梅傻眼,“晚娘,怎麽造?”

其他幾人也不吃飯了,聽聽周巧女咋說,她把碗擱下說:“是,像我們好些人住,想起一個像樣的房子至少得十幾兩。”

“那就不要一口氣造完,先把房子地基給打了,再造一兩個屋,還有竈房先起了,其他的,有錢了再請別人來加上。”

周巧女也真的不放心,“你們瞧瞧這破竹屋,現在住着四面通風倒是舒服,可立夏過了,海上時時要做風水(臺風),叫她們怎麽過。”

“我後日就得去明府了,要我不在,有個石房總好過一點,不要擔心銀子,我在那多做點活,托了李家的航船給你們捎來。”

她對以後的日子也有盼頭,“多攢些,以後我們也在旁邊鑿口井。”

其實海島人家造房,是看井在哪,就跟着造哪,有錢的就先挖井再造房,沒錢的有沒錢的過法。

“哎呀,巧女,你說得在理,是該這樣造,”王三娘也頗為贊同。

只是現在可不能動地基,海島人的吉時不看黃歷,只看海裏的潮水。

潮水上漲便是吉時,對于他們來說,這樣意味着財源漲,福祿漲。

等到十五大潮汛的時候動土,也就小半個月。

大夥一塊商量,要先造正屋,茅廁留一個,把邊上石頭理一理,開個小院子出來,用竹籬笆紮一圈,再從山裏擔點土來,到時候就在地上種些菜來,旁邊放雞籠鴨籠,鴨糞什麽的肥田。

然後又商量周飛燕的屋子要起哪,至于怎麽造,王三娘說:“我等會兒去瞧瞧她,強勝你就別去了,我跟她說說話。”

陳強勝笑着點頭,他現在想,好好賺錢,好好把腿給練好,練得走路平穩些。

他這兩天真的想明白了很多,小燕比他可有骨氣得多,他也不能再軟弱。

江盈知在一旁聽着發樂,然後小梅問她,“阿姐,你明兒要做的肉松、醬料,全都做完了?”

她啊了聲,哪壺不開提哪壺。

反正最後全部人齊上陣,弄到很晚才弄完的,裝在一個個大罐子裏,江盈知還在封口的油紙上寫了字。

到第二天王良來她攤子上取,江盈知問他,“什麽時候出海?”

王良掏出錢來給她,說好的三兩,聞言算了算日子,“也就這幾日的事情了。”

又瞅眼後頭的年糕湯,“咋了,今天賣起年糕湯了?”

“給你來一碗?”江盈知笑眯眯地問。

“來一碗來一碗,”王良問她,“你今日這麽咋這麽高興啊?家裏有好事了?”

江盈知笑得更燦爛,“有很多好事啊,不過只能同你說一件,我們要造新房了。”

現在磚石已經去運了。

王良立馬說:“哎呀,那真是恭喜恭喜,你等等啊,這年糕我晚點來吃,我先把東西運回去。”

他倒是回去後,過了好些時候才回來,又用那輛板車運回來幾個大蒸籠,還有手上捧着的東西。

江盈知眯着眼瞧,那怎麽那麽像鳳仙花呢。

走近一看,還真是。

“這做什麽?”江盈知看了看自己的手,“叫我染指甲?”

“你真傻,”王良說,“小滿啊,你知不知道這在海浦也叫滿堂紅啊,送給你,祝你家裏以後紅紅火火。”

那是一盆開得很鮮豔的鳳仙花,江盈知先謝過,又笑問,“從你們老大的院子裏挖的吧。”

她上次去的時候,就見井邊種了一大簇,紅紅豔豔的很好看。

王良含糊不清帶過,這是從他老大住的屋子前面挖的,那裏開得最好,之前賣房子的主家種的,一到初夏開始就長得很旺盛。

“那又是什麽?不會你還拿了饅頭吧,”江盈知看向後面高高摞起的蒸籠,有點驚訝。

王良哈哈笑,“猜對了一半,是米饅頭啊,我們海浦有喜事的時候就要吃這個,我們晚些要出海了,可沒法收到你的喜氣。”

“喏,就買了這個,你拿去分了給你攤子上的食客,散散福氣嘛,提前祝小滿你新屋落成。”

江盈知不大容易被錢打動,錢她見過太多,賺過太多,但是很多充滿人情味的東西,總能叫她動容。

不管是這盆被挖出來重新種的花,又或者是這些高高摞起的米饅頭。

王良實話實說:“我是粗人,這些全是我老大選的,反正他出錢嘛,你不要心疼,他對“熟人”都很好的。”

“他也讓我跟你說一句恭喜。”

江盈知想那當王老大的熟人可真好,她問,“又有什麽事絆住了?不然我還能叫他吃一碗年糕湯。”

王良先是忍笑,而後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最後想想給他老大留點面子,忍住了沒說,只說在魚行裏。

畢竟說出來哪有人信,昨兒跑去江下街買了壇醉瓜,吃了幾條就給自己吃醉了,人生頭一遭日上晌午還沒起。

反正江盈知不知道,王逢年真體會到了她說的,那種溫暖而又暈乎乎的感覺了,因為真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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