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熱湯面
第33章 熱湯面
一個老酒鬼死了, 在東崗沒人搭理,只嘆一聲死得好,仍要說一句, 死得不夠早。
死了也沒有棺材, 只是拿兩塊木板前後放着,再用稻草包起來,如此便做了海浦簡單的“ 草夾墳”, 匆匆地葬了。
倒是讓東崗人不敢相信的是, 周飛燕居然在她爹死後,第二天一早便不聲不響走了。
周飛燕早就在這待不下了, 也不要王家人來幫忙。她自己一個人料理後事, 當天晚上收拾東西, 除了衣物,必要的碗筷等物以外, 其餘的全部沒帶。
那些東西看一下, 就覺得刺眼。
她的小囡周秀水緊緊地拉着她的衣裳, 稚嫩的聲音沒有起伏地問, “娘,去那邊真的會好嗎?”
周飛燕抱着她,聲音堅定, “會的, 娘會帶你過上好日子的。”
母女倆和衣睡了一夜,幾乎是第二日清早, 萬籁俱寂, 連海都在沉睡時。周飛燕就劃着小舢板, 帶着她的女兒和她全部的家當,來到了西塘關。
到的時候天色已經亮了, 海灘上有人走動,全是周飛燕不熟悉的面孔。
她讓周秀水先下來,把包袱挎在肩膀上,準備再去提碗筷,有一只大手伸過去牢牢握住桶的把手。
周飛燕擡眼,背着光,明明左眼看不清的,右眼前面也很晃,她卻知道是誰。
好久了,說是幾個月沒碰見,其實兩人已經六年沒有站在一塊過了。
這六年的時間裏,兩人都過得很狼狽,她瞎了一只眼,左手也因為陳年舊傷而疼痛麻木,陳強勝仍舊瘸着一條腿,從船工到如今的幫工。
本來應該大哭一場的。
可周飛燕卻沒有哭,她反而面上帶笑道:“真是好久沒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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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強勝哽咽,“是啊,好久了。”
是好多好多年了,他有很多次夢到年輕的小燕,卻一次也沒有夢到過現在的小燕。
她默默別過臉,風吹落她的眼淚,還要說:“西塘關真是一點沒變。”
周飛燕低頭,擦了擦眼淚,她拍拍周秀水,“秀水,叫他阿叔。”
“阿叔,”周秀水看陳強勝,她見過他很多次。
兩人并沒敘舊很久,那些經年舊月裏的事情,在這也無法開口,尤其那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連相顧垂淚也不能。
在兩人站在海灘上時,王三娘幾乎是從高臺階上飛跑下來的,她沒跑到就搖晃着手喊:“小燕,秀秀。”
嗓音那麽溫暖而又熱情。
周秀水喊她,“嬸婆。”
王三娘熱切地哎了一聲,一手拿過東西,一手拉過她的手,“走走,嬸婆帶你去瞧瞧你們的屋子,小燕你快來。”
她特意趕緊拉着周秀水走在前面,讓陳強勝跟小燕敘敘舊。
兩人就慢悠悠走在後面,周飛燕會特意放慢腳步等他,陳強勝有時也會站在旁邊,等着周飛燕努力看清對岸山裏的東西。
誰也不嫌棄誰,也沒有那麽長日子沒見的疏離。
也許當兩個不健全的人走到了一起,就會變得齊全起來。
周飛燕的屋子造得要快些,陳大發幾個人日夜趕工,用石頭圍着造了一圈,封了屋頂,旁的只有大門安上了,窗戶也還沒上。
她進去瞧了,很寬敞,比她以前住的那矮房可好多了,她笑起來,“嬸,叔,我可喜歡這房了。”
江盈知和小梅擡着一張竹床過來,聞言也笑,“喜歡就好,我們給你搬了張床來。”
王三娘看到後拍了下大腿,“光想着見人了,忘了把做的被褥拿過來,我這就去拿。”
周飛燕忙跟出去,“嬸,不用拿,我帶了的。”
留下周秀水怯生生看着幾人,小梅伸手要抱她,她偏過胳膊躲開。
“海娃,你來,你帶着秀秀玩,”小梅也不勉強,她走出去喊,等海娃過來後又往他兜裏塞糖,是冬瓜糖。
她捧着海娃的臉說:“好好玩,把糖分秀秀吃,多給她吃一點知道不知道。”
“就玩擲貝殼,那個雞毛毽子別給我拿出來。”
海娃點點頭,“我跟秀秀玩。”
他以前很瘦,又被周巧女剃光了頭發,只留根辮子,像是清朝人,如今頭發長密了許多,臉上有了肉,倒跟七八十年代的孩子一樣。
很老舊,大熱天的,臉頰各紅了一半,天天頂着紅撲撲的臉在外面瘋跑。
這會兒卻瞧着又很好,足夠活潑,內斂的孩子總要主動一點地邀請她去玩。
海娃說:“秀秀,你來我這,我帶你去洗洗手,再把糖分給你吃。”
他在家裏一天要洗很多遍手,早晚要用墨魚粉抹牙,要天天洗腳,他再也不髒兮兮的了。
所以他也會好好教周秀水。
周秀水從生下來到現在的五年裏,除了她娘,就沒有玩伴,她長得弱小,總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這讓她對陌生人有很強的防備心,只是用眼神去瞧海娃,背靠着石牆。
江盈知沒過去,她拍拍陳強勝,“去,哥你帶着秀秀去。”
說實話陳強勝也很沒底,他緩慢走過去,周秀水伸出小小的手主動來握他,輕輕地握住他一根手指。
“走吧,秀秀,”陳強勝很想抱她,但做不到,就那麽慢慢地往前走,說話的時候會彎腰跟周秀水說。
他要是有孩子的話,大概也能成為一個很好的父親。
周飛燕在後面看着,然後走進她的小屋裏。
哪怕她來得很突然,但一上午過去,空蕩蕩的家裏也置辦得很像樣。
沒有桌子,現打得來不及,王三娘去問,陳海珠把她家有張破了腿的送過來,說裝上腳還能用很久。
床是江盈知和小梅拿來的竹床,王三娘給做的薄被褥和草席,夏天用正好,由于只有簡單的隔牆,沒有門。
江盈知拿了一團碎花布,挂在了門上,窗戶用紙先給糊上,白的還能透光。
竈臺沒有砌,周飛燕自己帶了爐子的,湯鍋、鐵鍋、菜刀、鏟子好些,一一放在案板上,再用竹筒當筷子筒,油鹽醬醋也沒忘記拿上。
“碗就不要用這個,我那還有幾口,筷子也是新的,”江盈知指着碗上的缺口說,真不能用了。
周飛燕也不扔,她拿着碗說:“那晚點我上山挖點土,用這碗種些小蔥。”
“可惜我立夏剛種的番薯了,八月多就能收了,”周飛燕洗着碗,又擡頭笑笑,“可我一想到能來這,我連番薯也不要了。”
那是她娘倆賴以為生的口糧。
“番薯可以買,再種點別的呀,我們兩家空出來的這塊地就用來做菜地的,”江盈知蹲下來刷着砧板,她說,“我種菜不大成,總是嘴上說大話,還是得靠小燕姐你了。”
周飛燕特別有幹勁,她點點頭,“等我忙了這裏後,我就去挖土整地,眼下種豇豆、空心菜、苋菜都成的,絲瓜也行,到時候搭個棚架。”
“哎,晚點我去買菜種來,”江盈知把砧板拿起,等它滴幹水,小梅進來問,“小燕姐,餓了沒?來吃桂圓雞蛋糖水。”
她笑得很狡黠,“桂圓可不是我們買的。”
“嬸和叔兩個先吃,兒子的福總要他們先享,我們就是沾點光,”周飛燕站起來,捶捶自己的腰,也不害臊。
江盈知說:“那走吧,先喝點去,晚上我做東。”
到了家裏,周秀水坐在小桌一邊,面上放着比她臉還大的碗,海娃蹲着說:“喝呀,真的很甜。”
她手動了動,又悄悄擡頭瞧那些大人的臉色,一看見有不對就縮了回去,直到周飛燕走進來,周秀水才像有了依靠。
周秀水伸出白淨的手,她小聲說:“阿叔給我洗的。”
陳強勝就在一旁傻笑,王三娘伸手拍了他一下,“去拿碗再給小燕舀一碗來,你會不會辦事。”
“嬸,我和秀秀喝一碗,”周飛燕忙說。
江盈知掀開鍋蓋看一眼鍋裏的,她背過手搖搖頭,“別讓了,誰煮那麽多的,我們吃兩碗也吃不完啊。”
小梅和王三娘立馬指陳強勝,剝是她們剝的,煮也是她們煮的,但誰讓東西是他買的呢。
“我愛吃,多點我也能吃完,”陳大發嘿嘿樂,他說:“再舀一點,我拿去給老姚幾個吃。”
王三娘起身出去,江盈知跟上說:“用這個桶。”
周秀水小口吃着糖水裏的雞蛋,她彎起眼,小聲說:“很甜。”
周飛燕摸摸她的頭,又看向陳強勝,他端來滿滿一碗糖水,桂圓都冒出了頭,憨笑,“小燕你也吃。”
簡直讓人哭笑不得,又格外感慨,她其實很久很久都沒有吃過甜的東西了。
西塘關真好,她沒有來錯地方。
下午天氣熱,周飛燕給周秀水洗頭,江盈知在旁邊說:“怎麽就染上了虱子,我看秀秀頭發也少,還細,其實剃了再長要好些。”
小梅也說:“海娃之前也是生虱子,癢得受不了就給剃了,小孩剃頭沒事的,再大些就不能剃了。”
周飛燕怕剃了別的小孩笑話,周秀水卻說:“我要剃,癢得我睡不着。”
“給她做兩個小花帽戴上,”江盈知打算好了,“裏頭縫一層軟布,悶是悶了點,不出門待在家裏也悶不着。”
最後全剪了又用刀片刮平,本來也沒有多少頭發,周秀水娘胎裏就沒有養好,頭發也差,禿了一塊,虱子倒不多。
那些頭發一把火全給燒了。
周秀水摸摸自己的腦門,露出一個笑,她後來悄悄地跟江盈知說:“他們再也抓不着我的頭發了。”
王三娘倒是來了後,瞧着傻了眼,又樂,“哪裏來的小和尚。”
“這樣也好,重新再長以後肯定又黑又密。”
“把秀秀養的白白胖胖的啊。”
天熱也出門,周飛燕閑不住,整了空地,上山挖土,來回運了幾趟柴火,回來坐着歇腳的時候,整張臉通紅,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
陳強勝遞給她一把蒲扇,又在旁邊扇風,周飛燕讓他坐下來,拿起碗喝了口水說:“一想到是在給自己忙活,夜裏都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跟在做夢一樣,”陳強勝揮着蒲扇也小聲附和。
周飛燕笑了笑,她又說:“我到了這,是給我們娘倆謀個活路,我真的很想答應你什麽,可是眼下應當是不能的。”
“什麽寡婦再嫁,想對孩子好再給她找個爹,我想過很久,”周飛燕嘆了口氣,“但是我沒辦法。”
“我知道現在這個世道,要想不被說閑話,我想跟你在一塊,就得成親,上婚書。帶着秀秀到陳家去,然後過個一兩年再生個孩子,日子穩固,對我對秀秀都要有依仗不少。”
周飛燕看着陳強勝,她面色很複雜,“但我也說不好。”
“我暫時也沒法要第二個孩子,不是不能生,而是我又有了孩子的話,”
該怎麽說呢,這第二個孩子注定會在很多關照下長大,周飛燕也沒有辦法保證,她的心就一定不會偏。
那麽她又對得起跟她過了五年苦日子的女兒嗎?
生下來那麽小,親爹不疼,親奶不愛,日夜咒罵,恨不得小孩跌進海裏淹死。
哪怕周飛燕很自私,她很想跟陳強勝再續前緣,但她依舊能說出口,“我也跟王嬸早早說過,以後孝敬她和叔,但是以後成親再生個孩子,這會兒真不行。”
她就想早早地說開,一點也不想拖着陳強勝,不想給他和陳家,在這上頭一星半點的希望,她當然覺得很對不起陳家人,又覺得自己不應該,兩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她每天都坐在那裏想很久。
陳強勝緊緊握住周飛燕的手,告訴她,話語溫和,“我明白的。”
“這樣很好,小燕你有自己的家,帶好秀秀,我也能兼顧你,還能自己孝順爹娘,我以前也很不是樣子。”
“以後我掙的錢,給爹娘一半,給你一半,我們也不要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了,等秀秀再大一點,要是你還願意成親,那我們就再說。”
他已經完全想明白了,嫁娶對兩人來說都不是最好的,但是現在已經比以前又要好太多,沒有什麽旁的可求。
別人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吧。
周飛燕并沒有答應,“你的錢留給王嬸王叔吧,這麽多年,他們很不容易。”
當然,這件事只兩人說定了,還沒有跟其他人說,等晚上吃了飯再談,其實王三娘和陳大發都看得很開。
也許心裏總有點不好受,但折騰了那麽久,不管怎麽樣兩人都知足了。
夜裏江盈知掌勺,王三娘離她很遠,連忙都不來幫,只在旁邊劈柴,一看見她倒的那個油,心裏直抽抽,簡直把油當水來用。
沒辦法,難得做點炸貨,總要多一點油的,還好豆油也算不上很貴。江盈知用鏟子翻着鍋裏炸到金黃的墨魚丸,還有肉丸。
旁邊小梅擺弄着鹽水蝦,她自己剝了一個吃,原本想着要麽鹹,要麽淡,沒想到嘬着外皮稍鹹了點。
裏頭的蝦肉入了味,不過分的鹹,還能吃到蝦肉的鮮甜,緊實彈牙。
她洗了手又剝了一個給江盈知吃,正好炸沙蟹也被撈出,沙蟹小,要面糊裹一圈炸着才好吃,咬起來連殼帶肉都是酥的,咯吱作響。
小梅忙喊:“秀秀,海娃,順子,都出來,先分給你們三個嘗一點。”
海娃拉着周秀水走過來,一下午就混到一塊去了,都是光瓢腦袋,也難得生了點情意。
“慢點吃啊,別燙着,來一人一個,”江盈知挨個夾到碗裏,又順手摸了摸周秀水,“吃去吧,多吃點。”
夏天做飯熱,哪怕有小梅在旁邊打扇子也熱,江盈知沒做太多,做了點炸貨,一小盆鹽水蝦,還有涼粉和洋菜膏。
另外王三娘買的一只白斬雞,周飛燕回去拿了一罐糟魚,她做其他菜不行,糟魚手藝還成。
“來吃飯,飛燕和秀秀到了我們這,那從前的事我們都給封了嘴,不要提了,”王三娘說得很豪邁,端起碗喝了口。
她還當自己喝的是酒,其實是石花菜熬的水凝固後,打散沖的糖水,一塊又嫩又滑的東西進到她嘴巴裏,差點沒嗆到。
咳了幾聲,又說:“怪好喝的。”
一桌上的人看了都哈哈大笑起來,小孩喜歡吃炸貨喝這個,小梅老愛夾點東西給秀秀,她每夾一次,等會兒海娃就端起碗,眼巴巴地看過來。
讓小梅也是好笑,給他挑了兩個又圓又大的丸子,這才堵住了他的嘴。
大家都沒有特別熱情地對待周飛燕,因為那是對待客人的。
倒是江盈知特意讓周飛燕嘗嘗她做的涼粉,石花菜整塊凝固以後,水放得差不多,醋去腥又加快凝固,整個像果凍一樣彈,但不像洋菜膏那樣的軟滑。
做的涼粉很清脆爽口,拌了醬很開胃,沒有腥味但舌頭靈的能嘗出點海味。
周飛燕有點想哭,她努力壓制着說:“這輩子沒吃過這麽多好東西,要不到了這裏來,可能今晚吃的還是番薯糊糊呢。”
“以後吃到好吃的時候多着呢,”江盈知問她,“你覺得這個擺攤去賣怎麽樣?”
王三娘接話,“多好的東西啊,你不是一慣想上什麽就上啥,想賣啥就賣啥,還問起人家小燕來了。”
江盈知咬斷了涼粉,她說:“我這不是想給小燕姐謀個路子嗎,我早就想過了,這玩意便宜又好做,費不了太大的勁,煮一煮放一夜就好了的。”
“小燕姐,你要是覺得好,那我就教你,你在我們攤子邊賣正好。”
周飛燕光是一想就下了決定,她很有魄力,“我不要你白教,已經占了你那麽多的好處,你當是我到你這買的,你說個價。”
其他人也沒攔着,都樂呵呵的,招呼着幾個小孩趕緊吃,不要聽大人談事情。
最後商讨定下了二兩,要是可以江盈知一點都不想要,但是她得顧着別人的自尊。
周飛燕也說,即使江盈知沒教這個法子,自己也能賺錢,就是滲人了點。
她會做紙紮,給陰間人用的,大夥嫌晦氣她不嫌,她是去賺錢的。
不過那個怕孩子吓到,還是這個法子好,她一想到以後的日子,簡直都睡不着。閉了眼又慌忙睜開,能摸到實處才安心,如此反反複複,反正沒睡好。
第二日早早起來忙活,她已經過了以情愛為主的年紀,生計才應當是最要緊的。
她不許陳強勝來,做別人幫工要有個樣子。
不管是涼粉還是洋菜膏都很容易上手,昨兒做好,今日就能拿去賣。
只是她去也戴了個帽子,指指自己的臉,跟江盈知幾個說:“我倒不是嫌棄,就是怕吓着來買東西的。”
周飛燕還要把周秀水帶上,小梅立馬說:“那可太好了,你把秀秀帶上,我也把海娃帶上,讓兩個一塊到攤子上玩。”
“不然老是麻煩伯娘帶他,現在屋子還在造,屋裏沒人也不怕。”
都沒有人拒絕,如此歡歡喜喜到了攤子上。
扇着蒲扇來吃飯的蒲扇佬啧啧,“今日是一家子都來了啊,這麽多人,咦,這賣的啥?”
他指指冰在水裏的盆子,包了層紗布,只露出一點點晶瑩的東西。
周飛燕也很客氣地回,“是洋菜膏。”
陳強勝忙着洗碗,聞言立即道:“王哥你來點不,兩文錢一碗,還澆紅糖汁。”
“來一碗,那個也來點,”蒲扇佬轉頭跟江盈知說,“我可沒有不照顧你生意啊,你們是一家的,我都吃點,兩頭照顧啊。”
江盈知遞給他一碗肉醬,“拿去拌着吃吧,你照顧我們生意,我也不能太小氣。”
蒲扇佬立即笑了,單手接過,“這還是我占便宜了。”
等他坐下吃到了周飛燕拌的涼粉以後,他喊,“這粉好,吃着比那水索粉還要滑,那個只有面味,這個有股海味。”
“小妹啊,再拌兩份,我拿家裏吃去。”
阿青來的時候,又瞧見了蒲扇佬,笑道:“你那蒲扇店離得那麽遠,難為你還能日日走過來,有口吃的,連蒲扇都不賣了啊。”
她看看新擺出來的攤子,又看看後面蹲在地上玩疊貝殼的周秀水和海娃,她好奇,“這幾人是?”
江盈知介紹,“這是我小燕姐,後面是我弟弟妹妹,帶出來一塊玩,你家小囡要是沒事,也上這兒玩,給她吃糖水。”
“哎,正好,天天待鋪子裏,連個玩伴也沒有,我把我家小綠給叫出來,正好新買了個紙叫雞,裏面有蘆管的,吹起來吵死個人,”阿青急急忙忙說,“你要讓她來的啊,我讓她來禍害你們了。”
小綠很快就一蹦一跳地來了,梳着好幾只小辮,臉曬得很黑,見天的在外面瘋跑,她嘴巴很甜,“小滿姐姐,強子哥哥,小梅姐姐。”
不認識的周飛燕,她就喊,“大姐姐。”
就一溜煙跑到後面去,跟海娃和周秀水玩去了,小孩子總是很容易湊在一塊玩的。
然後,來吃東西的食客就聽見了一曲“亂彈。”
海娃吹着海螺,小綠坐中間嗚嗚哇哇吹着叫雞,周秀水吹不響小海螺,只能甩着兩個竹片,小小的臉上全是笑。
可真要吵死了,但又很熱鬧。
尤其是說書的陳大爺就愛跟着仨孩子一塊鬧,三個孩子吹,他就說起書,抑揚頓挫,搖頭晃腦的,直把坐着吃飯的都給聽入迷了。
來混口免費糖水的漁民,蹲在旁邊也不覺得難受,更不覺得這個酷暑熾熱,忙叫着好。
周飛燕原本出攤的忐忑不安全都放了下來,跟江盈知說:“這裏的人真好。”
江盈知說:“以後大家認識你了,那就更好了。”
她喊,“別吹了,嗓子給吹啞了,來,小孩過來喝糖水了。”
來攤子上的小孩多,除了把之前那批租的碗買了下來後,江盈知也買了些小碗小勺,給小孩吃正好。
三個就老老實實坐在小桌子旁,捧着碗洋菜膏,樂呵呵地吃,再也不吵了,再吵就沒有甜水吃了。
這整個白日,除了熱,但充滿着快活勁,不管是收了攤後,在船上吃着糕團的海娃和秀秀,又或者是反反複複數着錢的周飛燕。
而今天的日子是昨天的她無法想象的。
自打這日後,大家也漸漸知道了,攤子上又多樣吃食,又多了個人,慢慢的在交往中接納。
倒是有天王三娘來找江盈知,很是生氣的樣子,後來不知道江盈知跟她說了什麽,又拍着手,滿臉帶笑地離開。
原來大家忙着出攤,一天到晚也跟西塘關的人碰不到幾回面,住的又那麽偏,閑言碎語總傳不到那頭去的。
但是王三娘可就住在西塘關正中,就周飛燕過來這個事,誰碰見她都要拉扯兩句,不戳她心窩子就難受。
原先呢,她還能好聲好氣地同陳海珠說:“我知道兩個孩子的打算,我都活到這把歲數了,連強勝一輩子打個光棍我都能接受。”
“以前我是很要強,看着小燕出嫁,我巴不得強勝立馬能找個更好的來,我那時可不是盼着傳宗接代,結果那些人咋說的,都說我家風水差,這樣的事都能碰上。”
“現在人來了,對我家強勝也還有情意,難不成我就要立即做個婆婆,讓人家嫁進來,給孩子改名。”
“那真是說笑了,我家陳強勝有啥,他是有錢有權有好房還是有條好腿啊,小燕能願意跟他過下半輩子,我就知足了。”
“就算嫁過來難不成她們那嘴巴就不說了,屁!”
陳海珠本來就也很想得開,可西塘關那些婦人嘴巴刁的不在少數,暗地裏說他們老陳家真是倒了血黴,斷了根。
本來人一過來,婚書一立,娃改姓,再生個孩子多好的事情,偏偏就她王三娘最傻。
這可把王三娘氣了個正着,但聽了江盈知的話,她不氣了,轉天一早就把西塘關愛說閑話的女人全喊過來,專氣她們。
等人三三兩兩來了,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疑惑地左顧右盼。有的小聲說,王三娘怕不是真越想越悔,找她們支招來了。
王三娘背着手冷哼一聲,她說:“你們老說要我別傻,要趕緊地讓人給老陳家傳宗接代。”
她喊得很響,把江盈知的話重複一遍,“我就問問你們,傳的是哪門子的宗,接的是哪門子的代!”
“你生的娃跟你姓了沒,傳你們的宗,接你們的代沒有!”王三娘指着最旁邊的矮個婦人,“王翠花,你給他們老周家生了五個孩子,哪個跟你姓了?你那個婆婆也是傻,一家子姓周的,只有你們兩個外姓的,她還要來磋磨你,你家裏頭幫你出過聲沒有?”
“就這還一天天喊傳宗接代,你咋不做産卵的魚去呢?海裏那麽大,還不夠你生的,天天就來戳我的短,我就樂意這樣過了。”
王翠花臉脹得通紅,她顫抖着手,“你這人咋這樣啊,你說話就說話,怎麽還揭人短呢!”
不過一想是這個理,她越想越不是滋味,覺得王三娘跟周巧女怪不得能做妯娌,這嘴巴是真毒。
王三娘瞥了她一眼,哼哼幾聲,“你們還說別人傻,就可着你們聰明了,至少人家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歸她自己姓。一天天的有你們什麽事啊,老是過來問問問,煩人得要命。”
當然王三娘對這事心裏也躁,但是她輸人不能輸陣,一定要把這幫子人給說一通才好受。
“再說我夜裏要把望海都給哭幹了,我就上你家哭去,我去抽了望海的水,全往你家澆,往你頭上淋!”
她罵完利落地離開,留下其他一群女的面面相觑,這一通後,明面倒還真沒人說了。
但是不管如何,有了王三娘這一通罵,大家真消停了,也懶得再扒別人門縫,偶爾跑過去瞧熱鬧,誰也不想對上王三娘,但私底下總要說上幾句,因為很難有這樣的熱鬧瞧。
對于西塘關來說,是平靜的日子偶爾摻雜着熱鬧和雞飛狗跳,但是對于出海來說的人,則是偶爾平靜,日常驚心動魄。
到了這會兒,烏船已經離開了望海,來到了四面環礁,而不見任何島的東門海。
也被漁民稱為“潮頭關”,也有更直白的說法,那就是鬼門關。
暗礁叢生,明礁布海,要過船得掌舵的船老大小心再小心。
王逢年在船的後八尺掌着舵,王良歡呼,“過了,過了,潮頭關過了!”
那些劃着船的漁民也歡呼,松了口氣,在想晚上老王頭會燒點什麽來,這段日子出海是他們過得最滋潤的時候了。
再也沒有難吃的鹹魚幹蒸飯,有時候能吃得上蒸蛋,雖然不多,一人一小碗加在飯裏也足夠他們吃得美滋滋了。
還能吃上一碗拌面,那肉醬是真的香,拌一點那一碗面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舔着碗底。
搖槳的船工笑嘻嘻地說:“我之前聞到綠豆湯的味了,等會兒肯定有綠豆湯喝。”
“一想到過了潮頭關,往前是寬洋,我心裏就舒坦。”
不過高興得太早了,放心得太早了。
海面最是風雲變幻,西邊黑風高,必定有風暴。
遠處黑色的雲像山一樣湧了過來,豆大的雨點根本沒有緩沖,在剛過了潮頭關後,立即打下。
漁民大喊,“肮髒浪!”
那是他們對于惡浪的稱呼,這種極為龐大的浪,漁民除了叫肮髒浪外,又叫海開口,鬼讨食。
劃槳搖橹的慌忙從背帶裏掏出一把白米,全部灑進浪潮裏,以祈求海浪平息。
但是很顯然并沒有用,潮頭關難過,東門海難出。
霧氣開始席卷,浪潮一浪湧得比一浪高,用來測風速的鳌魚旗被掀翻,浪把烏船打得左搖右晃,像是海裏的手拖着那艘大船,在細細把玩。
原本報風的人也很難進來,王逢年的舵已經失去了方向,他們在海面上飛速打轉,翻來覆去。
王良已經控制不住地想吐,王逢年一把拽起他,面色冷硬地說:“現在,你給我把好手裏的舵,往西南那邊開,你聽清楚了,給我把舵牙把住了!”
他忍住胃裏翻江倒海的吐意,眼前模糊不清,仍咬着牙說:“我不會倒,舵牙也不會倒!”
王逢年打開門出去,暴雨從頭到腳都淋了個透,雨在風的速度下像石子一樣砸在身上,浪潮翻湧,放眼望去,模糊而極致的黑色和恐怖籠罩了這裏。
在船工束手無策間,滑倒在船面扒着甲板,王逢年吹起了緊急的鑼鼓號,在船上軍令不如海令,海令一響,爬也要爬過去。
浪頭更加兇猛地反撲,王逢年冷靜地發號施令,“大樹,去開頭洞!”
那是烏船上的排水孔,大樹趕緊扒着船板往後面趕去。
“阿成,去降長力,晚點再升起!”
長力是升降風帆的主繩,在海上除了掌舵,風帆才是行船主要的,有句話說添帆令如微風拂面,降帆令如冷風撲面。
王逢年繼續說:“去,你們去抱住撐風,你們倒了它都不能倒,聽明白了嗎!!”
幾個人齊齊點頭,撐風用來支撐着風帆的竹竿,要是它也倒了,那烏船今日将會沉沒在這裏,他們團團圍住了撐風,死死抵住羊角仆,這個固定風帆方向的插銷。
另一波人抱住了搖搖欲墜的桅杆,還要死命按住老鼠伏,這是固定桅杆的插銷。
任憑風吹雨打都死不放手。
而現在烏船仍舊沒有穩住,在浪頭裏沉浮,原來報風的人傷了眼睛,王逢年自己站在了船板上,望着一面蒼茫,足以吞噬他們的海洋。
沒有一絲退縮,他努力撐住身體,分辨着方向,讓阿成跑回去告訴掌舵的王良。
船在他的指揮下,居然駛回了讓漁民聞風喪膽的潮頭關。
而不是往東南走,停靠在其他海島上。
這一切讓船工驚懼萬分,都閉上了眼,撞礁又遇上這樣的天,等待他們的只有船毀人亡。
那一刻,大家都想到了自己的親人,緊咬着牙不肯哭。
而就在駛近了潮頭關不久,王逢年喊:“抛錨——”
抛頭錨的船工立即用撬棍起錨,去拉錨緝,那拴住錨的鐵鏈,慌亂間又被浪拍得沒力氣,竟是抓不穩。
王逢年過來牢牢地握住,在大風夾浪裏,抛錨,把錨緝穩準狠紮進了老虎軋了,固定住了錨緝,一氣呵成。
船漸漸地在兩個夾礁間停了下來,沒等漁民歡呼,浪湧得更大,抛錨的被狠狠甩出船頭。
全靠他死命地拽住了船沿,王逢年想也沒想,飛撲過去拉住他,死命地往上拽,海浪的力量他無法抗衡。
可他卻死死地拽着,腳抵在船板上,他作為船老大,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底下的兄弟。
就這樣拖拽着,手都麻木,手被劃破,血湧了出來,他仍使勁往上拉,海水把抛錨的人往下拽。
直到有更多的人跑過來,緊緊的握住了那個人的手,最後浪頭松口,把人還了上來。
大家筋疲力盡,躺在甲板上,任憑吹風浪打,沒力氣歡呼,王逢年捂住流血的傷口,緩緩走向後面。
這個位置卡得非常好,原本讓人送命的潮頭關,如今成了他們在這海暴裏的避風所,所有的浪頭全都拍在兩邊成片的礁石堆上,烏船不倒。
船醫給王逢年上了墨魚骨粉,包紮好深深的傷口,那個抛錨的三子喝了藥,哭着說:“老大,要不是你,我就回不去家了。”
“我家裏媳婦才剛生了孩子呢,她照顧一家老小不容易。”
王逢年說:“你管好自己這條命,不要謝我。”
他換了濕衣裳,穿上過了桐油的油衣去夥艙裏。
老王頭早就把倒地的糧食收好,正在抹淚,又千恩萬謝地感激,爐子那時還沒燒東西。
船工全都饑腸辘辘地靠在夥艙裏,有氣無力地笑着。
王良嘴都是白的,他說:“要不是老大讓阿成告訴我返回,這輩子我都想不到,出了潮頭關,竟然還有回去的一日。”
偏偏是這個大膽的舉動,救了全部人的命。
王逢年的神色仍舊很平常,他閉着眼,緩了緩沒有平複的氣息。
直到老王頭舉着油燈,拿着本冊子過來,他說:“老大,你給看看小滿上頭寫的,我記得她有一頁寫過,遇上了海暴吃什麽。”
是之前江盈知寫完采買之後,又手抄了一遍。
王逢年接過冊子,他翻開,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看清了江盈知寫的字,很大氣。
她的寫法跟這裏很多人書寫習慣都不同,大家是從右到左,她是橫着寫的。
早飯吃什麽,中午、晚飯,甚至下了夜工都有,他看着,手指在一頁上停頓,上面寫道:如出海運到不可抗力(風暴、大雨、撞礁…),但是沒有關系,海神會保佑你們平安無事,晴天總在風雨後。
但平安了後吃一碗熱湯面吧,記得喝姜湯。
下面寫了熱湯面的做法,有一人份的做法,還有三十人份。
一把挂面,豬油,蛏油、蝦幹、蛏幹、一個白水雞蛋。
真的是很簡單的做法,連王逢年自己也會做。
老王頭給大家煮了熱湯面,大家正是渾身冰冷的時候,哪怕換了衣裳也手腳麻木,又陷在剛才巨大的恐慌裏。
這樣一碗熱騰騰,帶着湯水又特別鮮美的面條,吃到肚子裏,暖到心裏,有的人吃到雞蛋忍不住哭了出來。
差點沒命後又能吃到這樣好的東西,真的讓人重新有種踩到了地上的真實感,覺得自己活了,而不是陷入冰冷的海水裏,整夜不眠。
外頭的海浪仍然不停歇,海風像鬼哭狼嚎,暴雨如注,可這艘船安穩地停留在這,大夥吃着熱氣騰騰又鮮美的湯面,喝一碗帶着點辛辣的紅糖姜湯。
王良一邊哭一邊吃,“我這輩子都謝謝小滿。”
王逢年給自己調了碗熱湯面,他吃着,那麽溫暖,不管是心還是肚子,他想起了那天夜裏的幹拌面。
真的很叫人懷念啊。
今日是小滿,他在昏暗的燭光裏露出點笑來。
他無聲地在唇齒間念了一遍,小得盈滿。
或許應當是,得小滿勝萬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