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河清海晏,金瓯永固

第0027章 河清海晏,金瓯永固

女人低下頭,環視自己半透明的軀體,似乎很明白當下處境。

再次擡起頭時,視線一一掃過下方“奇裝異服”的人們——盡管服飾不同,但身上氣息熟悉。

“你們……乃我族類?”

紀寧不答。

李威軍和劉玉茂都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這夫人戕害一個團的百姓毫不手軟,袁祈怕沒人理她會造成不良後果,真誠發言:“純種漢人。”

“漢人?”

這個稱呼雖然是因漢王朝而得名,但顯然女人死的時候并未流傳,她也不知道後續演變,發出“山中無日月,世間已千年”的嘆息,似懂非懂點頭。

紀寧仰頭用清冷又平靜眼神盯她,并不在意對方滿心滿眼皆“物是人非”的感慨,直奔主題。

“你即生出明靈,就有無法釋懷的執念。金襌衣,你想要什麽?”

女人垂了垂眼,再擡起時眼中的迷茫之色就散了,透出點憂愁和欲言又止,好似換了個人。

同一軀體,不同氣質,剛才那個只是短暫幻影。

袁祈眼皮微張又輕輕眯起——此刻飄在半空中的才是真正“明靈”,或者說金襌衣的意識。

金襌衣用剛才女人的音色輕飄說:“有。”

它環顧下方衆人,視線最終落在袁祈身上,千萬思緒湧上心頭,一時間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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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請你們停留半刻,聽我說将軍和夫人的故事。”

時至今日,殉城的将士已經成了黃土白骨,他們無名無姓,微不足道,無法在波瀾壯闊的史書上留下痕跡。

但它仍希望後世能有人,知道曾有一群不畏生死的勇士,為了家國,拼死争戰過。

這次沒等袁祈說話,紀寧答:“可。”

金襌衣目光轉向他,輕聲謝。

它面上表情複雜變化了幾次,沉默半晌,才從時間的維度中理出頭緒。

“我是夫人以金絲為經,銀蠶為緯織出的紗衣,一針一線都是她對将軍的柔情和相思。”

紀寧他們已經道破身份,沒必要再隐瞞真身。

“我跟随夫人出嫁,看着她與将軍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婚後不久夫人有了小公子,将軍也戰功累計右遷至珣城游擊将軍。”

“我以為他們會就這麽白頭到老,然後……”

明靈停頓了下,用凄涼的音色繼續說:“世道就亂了。”

東漢末年,亂世漸起,這是歷史書從小就學的內容。

“漢室衰頹,亂賊起兵,三日屠盡五城。珣城是小城,城中只有一萬守備軍,将軍帶領将士誓死守城,夫人已懷胎足月,不顧安危奔波竭力安頓後方。”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又字字凄然,李威軍和劉茂靜靜聽着,或許其中有蠱惑成分,不知不覺心有凄然。

袁祈抿了抿唇,又一次脫離大部隊的悲憫。

他從小就有個毛病,一聽老師上課就犯困。

按照他的思路,問你有什麽執念就答什麽算完,怎麽還講上故事了?

傷疤和悲慘經歷一樣都是非常“私人”的東西,外人聽過後留下點微不足道的憐憫,并不能改變什麽。

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苦命人”。

要是能開比慘大會,任何人都能掏心掏幹挖出一大把珍私讓減肥人士一夜哭瘦三斤。

袁祈耷拉眼皮,掩嘴克制打了個哈欠,無意識撚動指尖想找根煙提神。

然而口袋裏煙盒早就空了,他只好半眯着眼将沾有煙草味的紙盒再次掏出來放在鼻尖聊以慰藉。

餘光不經意睥過紀寧,對方正好轉過眼眸看他,兩人對視了眼。

袁祈意識到自己的“不合群”,強打精神收起煙盒,仰頭再次看向半空中飄着的明靈。

金襌衣凄哀吐出五個字:“後來,城破了。”

古往今來的戰争,多是一将功成萬骨枯。

然更為悲壯遺憾者,是功未成,身先死。

輕飄的“城破了”三字,是那守城的那一萬人盡數戰死——一萬個孩子的父親,老人的兒子,女子的丈夫再也回不來了。

“将軍以及所有人的屍體都被後來人掩埋在一深坑中,萬人坑,無碑無墓,那些忠魂,成了沒有名姓的孤魂野鬼。”

說到這裏,靈體突然神情悲恸望向袁祈。

袁祈眉頭輕微上挑,覺着她好似要哭,但這只是一件衣服,是沒有眼淚的,因而那代表悲痛的淚水最終也沒有流下。

“得知城破的消息,夫人帶着還未出世的小公子躲進墓中。城中百姓追随,一路上,哀嚎聲、搶殺聲、烈火焚焦屍體、女子被褪去衣衫挂在馬棚邊侮辱……”

回憶當時情景,金襌衣絕望閉上眼睛,“敵軍逼至墓前。夫人寧死不做戰俘,下令落下塞石。”

“夫人在墓中誕下小公子,但塞石已落,生機已絕,于是親手掐死了他。”

袁祈眼皮一跳,這可真是……

“夫人殺死小公子後悲痛自戕,因為将軍無屍骨留存,被夫人貼身收着的我,便代替了将軍,被困在墓內的人和小公子一起合葬于棺椁中。”

李威軍稍稍回神,沙沙問:“那些進來的人?”

明靈低垂眼眸,“這裏邊無糧無水,敵軍又用黃土把墓道填平,不到半個月,就都餓死了。”

袁祈望向那些最早期的蠶繭,面色糾結問:“那……你又為什麽要把他們裹成粽子。”

明靈看着他,袁祈奇異從她哀傷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絲敬畏,心說是自己陽氣太盛的緣故嗎?

“他們受我影響,能保留一縷執念彌留世間。但軀體仍是栖身之所,我以蠶絲包裹,可保屍身不腐。他們生前為夫人守靈,死後殉葬當此殊榮。”

袁祈大概聽明白了,是為靈體們留一個“家”。

他沒法對這防腐技術做出評價,只是覺着埃及的木乃伊要是知道,得讓東漢的奢侈之風給氣哭了。

“其情可憫。”

紀寧視線略過顏色較淺的幾個蠶繭,“人心生貪念,妄圖盜取墓種珍寶是錯。但你害他們性命,令亡者不能入土為安也是錯。”

“我還有心願未達成。”明靈匆匆看像袁祈,“若大人可助我,死而無憾。”

說着,她在半空中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它的本體是絲織襌衣,沒有刀槍劍戟的鋒利,也沒有玉石的韌脆,攻擊性低微。連守墓都要靠幻境。

面對這些人,即便想逼對手就範也是力不從心。

袁祈緩慢往旁邊挪了半步,心說這明靈怎麽一點眼力見都沒有,誰是老大都看不出來嗎,他用指尖輕輕點了點紀寧肩膀提醒。

“姐姐,這個是我們領導,你有事找他,我說話不好使。”

明靈又将目光轉向紀寧,露出哀求。

紀寧眼眸半垂:“汝之所願,吾為君消。”

對于文物來說,能夠讓她因此生靈又歷經千年不滅的念想,便是他的全部。

最好的鎮壓是消念,讓其從根源上散去。運用暴力手段強行幹預,需得将原型損毀至面目全非,刀斷刃,玉摔碎……

非必要,他不用後者。

金襌衣因為夫人生靈,因而它的執念也是夫人臨終所念,到了此刻,兩個人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

“妾有一願,當日城破,夫君戰死,我埋陵寝。不知可否尋回屍骨,合葬一處。”

沒等袁祈開口發表看法,紀寧一口應下,“好。”

袁祈驚疑望去,且不說滄海桑田,當年的萬人坑随着地殼運動已經到了地球的哪一層。

即便找到了,白骨累積,他們又如何能從數萬白骨中找出“将軍”那具。

這不是诓人,不是,诓明靈嗎。

明靈神色一輕,唇邊露出凄涼又欣慰笑意,對于紀寧的話毫不懷疑,再次恭敬行了個大禮。

“一言九鼎,此約既成,山河無阻。”

靈體說完這句話,再次擡頭,目光落在正對面的牆壁上,似乎是想穿透牆壁看到更遠的地方,卻最終什麽都看不見。

沉默半晌,女人用氣若游絲的聲線問:“如今山河可太平?百姓能溫飽?”

袁祈望着半空中的靈,看不出什麽表情,“河清海晏,金瓯永固。”

“如此,便好……”

“夫人”唇邊浮現出一抹笑意,帶着飒爽釋然,“此乃九州龍脈彙聚地,當有國泰民安盛世。”

随着話音落下,身影逐漸虛化,嘴邊帶着安詳微笑,一件輕薄的紗衣自半空翩然落下。

一切塵埃落定,所有的靈體盡數消失,牆上明燈變成了昏黃色搖曳,幾經明滅後豆大火苗艱難顫動,照亮滿牆古舊壁畫。

牆壁上記錄了墓主生平的斑駁壁畫,守門石像落滿灰塵跪卧門口,祭臺上紅漆木棺椁以及下方被歲月浸染成昏黃色代表殉城的忠臣的蠶繭……

這些都是典型的漢墓特征。

剛才那麽多的驚心動魄和險象環生在靜匿襯托下好像都是假的,是他們撒癔症發的一場春秋大夢。

紀寧從祭臺上一步步走過去,俯下身,那件透光的衣服被屈指挂在他指尖。

他面色沉靜,卻叫袁祈看着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袁祈的目光透過紗衣看若隐若現的身形,心中沒由來生出了一股熟悉。

他覺着紀寧很适合這樣,帶着飄飄欲仙的意味。

劉玉茂眉頭緊鎖臉色依舊難看,李威軍回過神,在“懷疑自己瘋了”和“做夢中”來回掙紮,最終也沒對剛才情況定義出個所以然來,小聲又讷讷問:“剛才那是什麽?”

紀寧頭也不擡說:“文物生出的明靈。”

“……”

袁祈被這種不分場合的實誠給逗笑了,紀寧總是有一種能力,實話說的跟扯淡一個效果。

無奈之餘心說這樣能行嗎?

他們這種特殊部門難道不應該隐秘一點,這樣不考慮後果的露餡,善後工作該怎麽做?

【作者有話說】

第一部分差不多要結束了,最後還有一個要收的尾巴,感覺還要修文(摸下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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