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真真假假的真相
第0029章 真真假假的真相
李威軍心裏突然有種強烈預感。
他瞪大眼睛,沉重轉過身,這期間甚至不敢再看一眼劉玉茂。
四肢僵硬顫顫巍巍朝蠶繭去。
然而下一瞬,他就像是剪了線的木偶,癱軟倒了下去。
劉玉茂扶住他,緩慢讓人平躺在地上。
他跟着坐下去,讓李威軍後腦枕在自己腿上還算幹淨的位置。
他的半邊身體都爛了,碎肉随動作吧嗒往下掉,但沒有一塊粘到他的老師。
劉玉茂端詳李威軍布滿皺紋的臉,原本的慈眉善目因為暈倒前心中悲痛平添凄然。
他扯動嘴角,自嘲笑了笑,渾身戾氣在紀寧道破時就消失了。
“以前老人常說,橫死的人會一直在他離世的地方徘徊,拉活人作伴聊天,只要沒有人點破,他就不知道自己死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就是我這種情況吧,我跟墓室裏那些影子,都是一樣的。”
他看墓室裏那些癫狂黑影,莫名有種熟悉和敵對的感覺。
就像他知道,對方也在忌憚他。
這麽專業的問題,袁祈回答不上來,目光轉向紀寧。
紀寧有意無意避着他視線,垂眸望向下方劉玉茂說:“執念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只要你願意“自欺欺人”,周圍的一切都會受你影響被你拉入所編織的幻境中。”
Advertisement
“民間通常叫做‘鬼打牆’,我們叫做‘域’,先前一個又一個的墓室,就是靈體為了迷惑人所創造的‘域’。”
最後這兩句話帶着解釋意味,袁祈知道這是故意說給他聽教學的。
‘域’內的東西再真實也是假的,謊言最懼真相,再飽滿的氣球都怕紮個小口,哪怕是一點點,裏邊所營造的一切虛無都會消失。
“你們是怎麽發現的?”
劉玉茂并不避諱的觑過門口雪白巨大的蠶繭,紀寧道破後,腦海中“丢失”的記憶完完全全都回來了,輕飄的身體和逐漸抽離的意識讓他切實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事實并不像他一開始說的那樣。
李威軍的記憶也是受他執念影響後被誤導的版本。
一直以來,在劉玉茂的認知裏,他一直都是“活着”的。
所以墓中一切有關的記憶會随他心意去迂回篡改,避開那最致命的死穴。
袁祈真誠道:“一開始我就覺着你那套說詞有問題。”
“直到我看見了墓室中成堆的象牙玉鏡以及馬蹄金,這完全超出了一個游擊将軍墓室規格。”
那時候他就覺着事情蹊跷了。
袁祈摩挲指尖,假裝那裏有根煙聊表慰藉,“那些東西大多我都覺着眼熟,在已出土的東漢墓裏幾乎都見過。所謂的陪葬品,其實是你潛意識裏的用多年的漢墓的考古經驗,東拼西湊出來的吧。”
“那個所謂的陪葬坑,根本就不存在,不存在的墓室,進出就只能由創造他的人來決定。出墓的機關是你發現的,那時候我就确定了你有問題。”
袁祈說完看了眼紀寧,當然他推測出這一切都有個前提——紀寧的提示。
早已知曉全部真相的紀寧,一直跟着他,看着他找線索,關鍵時候給點幫助和指引。
袁祈回想一路,才發現是他在游刃有餘的掌控着事态走向。
這是一場絲毫沒有把墓中明靈放在眼裏的考核——這種深不可測的感覺叫人毛骨悚然。
紀寧側目望去,長睫根根撲下,平靜吐出兩個字:“繼續。”
袁祈心說這算交卷嗎?
他輕笑一聲,出了口氣,考慮着最好能拿個滿分,繼續說:“壁畫墓,陪葬坑,沒有盡頭的甬道,以及最後的主墓室,把這幾個……”
袁祈停頓下,腦子裏跳出了一個非常符合情境的現代詞彙——“副本”。
這個詞說出口的同時,他用眼角餘光瞥過紀寧,猜測對方大概率不懂。
但袁祈也沒有解釋,這麽冰雪聰明的人,結合上下文語境肯定能明白。
他繼續說:“在進入這個墓室以後,我把這幾個不同的副本做比較,發現除了陪葬坑的其它地方都有怨靈黑影出現,他們無孔不入,并且目的明顯,就是要殺了闖進來的我們。”
換句話說,在除了陪葬坑以外的域內,墓中靈體都在想方設法殺死他們。
“那為什麽陪葬坑是個例外的‘安全區’?”
袁祈手搭上欄杆。“這不是玩密室逃脫,不會給中場調整休息的機會。”
他腳背上被雷劈的傷口斷斷續續傳來痛感,剛才又跑又跳,粘稠血浸濕襪子,粘在腳底,很不舒服。
袁祈勉強将重心過度到另一只腳,臉上沒露端倪。
“唯一讓我想到的理由就是‘圈地盤’。”
“守墓的靈體是以前死去人的執念,那別人死在墓裏,也能因為執念留下靈體,他們有可能因為執念不同,對進墓人的反應也不同。”
這個點是袁祈剛剛才想到的,當時的陪葬坑中之所以沒有黑影靈體,是因為劉玉茂本身就是個靈。
他跟其餘靈體“所謀不同”,那是他的域,拒絕“外人”進入。
紀寧不動聲色掃過他隐在昏暗中的腳,又順着袁祈的視線一起看向劉玉茂。
袁祈指尖随意點了下石柱欄杆,“我跟組長被困在壁畫墓內時被兩個石像追殺,已經走投無路,眼見就要被砸成肉泥時,就被拉進了陪葬坑,恰好遇上了你們。”
“換個說法,雖然我們被困在那裏,但也因此活了下來,我們受到陪葬坑主人的保護。”
一眼就能看明白的簡單墓坑,根本沒有出路。
但當袁祈順着紀寧那些模糊不明的規則往下走時。
劉玉茂真的從不可能中創造了可能。
“是你發現了機關,并且墓門以一個絕對不可能的方式開啓。弟弟。”
袁祈抿了下嘴,輕出口氣。
“我覺着你大概是盜墓小說看多了,這座墓室地下是風化岩層,硬度極高。地上已經被挖穿了,根本沒有地方去設置驅動這扇門的機括,除非古人像現在這樣已經發明制造并使用上了電機,但這是不可能的。”
那時候袁祈就生出了一個想法——所謂的“陪葬坑”好像可以随劉玉茂心意控制。
但他本人顯然沒有意識到。
“後來你又找到了主墓室,進門以後,我們……”
袁祈目光掃過門口雪白蠶繭,适時停頓。
進門以後——他們發現了劉玉茂的屍體。
“那時我才徹底确定,你就是跟守墓靈體相抗衡的另外的執念。
袁祈的目光流露出一點憐憫,浮于表面淡淡的。
“你的想法自始至終都很強烈,就是帶你導師出去。”
無論在多危急的情況下,劉玉茂的第一反應都是去扶李威軍。袁祈對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我導師不能留在這裏”。
劉玉茂忽略自我的存在,讓李威軍離開的執念在潛意識根深蒂固,影響他無意識做了許多事情。
紀寧往前進了半步,手自然托起袁祈小臂,将他半身重量過度到自己身上。
袁祈被抓着手臂,腳底驀然一輕微怔,扭頭見紀寧目不斜視觑着下方劉玉茂。
紀寧察覺到袁祈視線,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也不看他。
“我們從主墓室頂進來時你就感覺到了。”
所以劉玉茂知道唯一的出路在穹頂。
“你救我們,目的是将李威軍帶到我們面前。”
死去的人表面可以自欺欺人——自己還活着。
但潛意識腦海中很清醒——他已經無法将老師帶出去了。
袁祈和紀寧,是他選擇托付的人。
“你的屍體就在主墓室裏,所以你知道回去的路。”
那是連環諸多幻境唯一切實存在的地方,而出去的路,也就在這裏。
紀寧居高臨下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劉玉茂,漆黑瞳孔裏有一層薄光,不冷不熱,卻有恰到好處的溫柔。
“辛苦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吧。”
袁祈略感驚詫擡起眼,出乎意料發現了紀寧外冷內熱的一面。
這聲安慰在此情此景下堪比誅心。
劉玉茂眼眶倏地紅了,他壓抑着,嘴唇麻木翕張,似乎是想吸一口氣,但他現在已經沒有氣可以吸了。
“我們進來後……”
他壓抑着哽咽,“我們看見了壁畫,我在壁畫中,看見了哀嚎遍野的場景,看見了人吃人……”
劉玉茂僅剩下的那只眼睛通紅,如果靈體也能哭泣,那他早已淚流滿面。
“我是被釘板軋死之後才發現繪制壁畫的顏料有毒。那時候老師已經暈過去了,我想保護他,我只有一個念頭,我想讓他活着離開……”
袁祈對于此等深情倍感疑惑,掃過他懷中李威軍的臉,勉強問:“你這麽孝敬他你親爹知道嗎?”
劉玉茂沒有心情再跟他計較話裏夾的刺,回憶像走馬燈一樣在混沌的腦海中盤桓,悶悶說:“我對我親爹沒有一點好印象。”
他耷拉着眼皮,沉默半晌才紅着眼睛說:“我爹在我小妹出生那年酒精中毒死了,我媽一個人拉扯我們兄妹五個。”
紀寧沉靜聽着,袁祈面不改色。
“寡婦門前是非多。小時候村裏孩子欺負我,就罵我是小雜種,是婊子生的崽。大人們以為我聽不懂,當着我的面說我媽又跟XX搞了,我長得像村裏XXX……有一次,一個女人沖到我家打我媽,鄰居街坊都圍進來看熱鬧,弟弟妹妹都吓哭了,我提着菜刀瘋了一樣沖出去要砍死她們,被我媽攔下。”
“那時候我就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好念書,長大以後出人頭地,讓我媽在村裏擡起頭來堂堂正正走路。”
袁祈眉頭一點點挑起,仰頭看了眼洞口,估計外邊天已經黑了,透出幾分無奈——今晚的故事格外多。
回憶開閘後就無法停止的奔湧而出,劉玉茂頹自沉浸在回憶辛酸的走馬燈中,越陷越深。
“我們那個小縣城,每年能考上高中的人五個指頭都能數出來,我考上了我們市重點。”
說到這裏,他破敗嘴角邊浮現一絲凄涼的微笑。
“全家高興壞了,那是除了過年外,我第一次殺雞。晚上我睡着了,半夜聽見我媽坐在地下哭,因為怎麽都湊不夠的五百塊錢學雜費。”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兩個弟弟妹妹就收拾了行李,說,‘媽,我們不念了,反正成績也不好’我們出去打工,一起供我哥讀書。我聽見了,但我假裝沒睡醒躲在被窩裏,因為我害怕出聲以後自己會沒有學上。”
“你們能理解那種感覺嗎?就這樣我踩着全家人的肩膀和弟弟妹妹前途讀完了高中。”
情至深處,劉玉茂跪在地上,哽咽出聲。
紀寧看不出悲喜,只是垂眸靜靜聽着。
袁祈指尖有一搭沒一搭點在欄杆上,眼皮半阖,不知在想什麽。
“後來我高中畢業,我考上了大學。但我們縣裏學校答應在村小學給我一份教師的工作,我通過房間牆上裂縫,看着我媽拿着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坐在正間,頭頂着二十五瓦的鎢絲燈,燈光很暗,随着飛進來的飛蛾撲騰搖晃,她才五十出頭,就有一頭的白頭發。”
“那時候我弟弟剛在工地上摔了腿,下半身殘廢,因為打黑工,工頭不管也告不了,因為沒有錢治,每天在家疼的哼哼。”
“我媽天天哭,我們家什麽都賣了,唯一值錢的就剩做飯用的那口大鐵鍋。”
“我知道家裏需要錢,但我不甘心就這麽放棄上大學,我成宿睡不着覺,她在外邊抹眼淚,我就躲在被窩裏偷哭。”
“那一晚,我回想了很多,不甘、絕望、痛苦,我抗争了那麽久,卻還是要在貧窮下屈服于命運,我甚至開始求神,希望能有誰來救救我……”
劉玉茂深深吸了口氣,“第二天,我就遇到了改變我一生命運的貴人。”
袁祈挑了下眉,散漫地目光随之落在安穩躺在劉玉茂懷中的李威軍身上。
“那時候我們村東邊水庫出了點東西,李教授受邀去看。我屈服于命運,每天像個行屍走肉,騎自行車去村小學的路上走了神,撞上他的車。”
“四個輪子的汽車,跟那比起來我就是賤命一條。”
“結果他不僅沒有怪我,還要帶我去看傷。很奇怪,我第一次聽見他聲音時,就想叫一聲‘爸’。”
“他得知了我的情況,去我家勸我媽讓我去念大學,錢不夠,他來出,他資助我上學,給我弟申請殘疾人津貼,資助我媽支起蔬菜大棚,我家的條件就這麽好了起來。”
“我因為這個,報考了渑大。”
古來說,君子死知己,他真恨不得銜草結環來報答對方。
“入學那天,是李教授去車站接的我,他像個父親一樣領我報名,送我去宿舍。他帶着剛從小縣城出來,頂着滿頭土氣,穿着刷的起毛球鞋的我去飯店。他把菜單推給我,讓我随便點。”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人尊重,也是我這輩子吃的第一頓美餐。你們能明白嗎,我爸媽給了我命,但他給了我跟命運對抗的力量,讓我覺着自己真正活着!”
劉玉茂句句都是發自肺腑的滾燙真情,聲淚俱下。
很少有人能夠有幸聆聽死者的“死後感想”。
袁祈聽着,思考時指尖下意識摩挲。
從小喪父的長兄,被迫在別的女人打上門時出頭,在不健全的家庭關系內扛起頂天立地的責任,他可能從不撒嬌,甚至在弟妹犯錯時還得板起臉來教訓,調解各種矛盾。
父愛和安全感缺失這是必然的,李威軍出現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又在此後日積月累中彌補心靈上的缺陷。
再說回李威軍,這人無兒無女又道貌岸然濫好心,在移情和憐憫的雙重作用下,對男孩産生照顧之情。
不,也許對他而言,這就像撿條流浪狗一樣随意。甚至送劉玉茂人情可比撿流浪狗還要省事的多。
但就是這點微不足道的“援手”,使得缺乏安全感的男孩以死相報。
袁祈微微眯起眼睛,感覺到旁邊紀寧的目光瞥來,眉頭輕蹙,想了想說:“嗯……所以你也是為了他才報的這個碩博連讀工地挖土的考古天坑專業?”
【作者有話說】
在這裏跟考古專業的童鞋說聲對不起!另,袁祈其實跟李教授家有很深的過節,他本身就是一個貝勃定律的産物,所以對于憐憫跟同情方面的感情十分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