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醫妖道21
第21章 神醫妖道21
大楚分十三州, 郡百五十,縣凡一千一百八十。其中涼州、并州、幽州三州之地皆與草原接壤,是異族南侵中原的第一線。
随着突厥崛起, 一統草原諸部,而大楚王朝江河日下,邊境面臨的壓力日益上升。
涼州與并州至今仍承受着年年歲歲的戰火洗禮。幽州雖另辟蹊徑,通過貿易暫時維持和平, 但誰知這份和平能維持到幾時?
‘一旦某一日戰火再燃, 眼下這來之不易的安定與繁榮,或許就會毀于一旦……’
天高地遠,平坦而寬闊的官道不斷向遠處延伸。被甩在身後的薊城成了小小的黑點。
毛發如雪的駿馬載着少年道人飛馳在前, 他天青色的道袍被風吹得上下翻飛。
目光四顧,越殊突然想道。
無怪乎他會如此想。
而今的幽州早已不再是從前的模樣。
短短三年,不說天翻地覆,至少也是日新月異。尤其是薊縣所屬的廣黎郡。作為州牧府直屬治下,繁榮程度堪稱幽州之最。
一處處拔地而起的工坊, 安置了不知多少無家可歸、無田可耕的百姓;一支支受吸引而來的商隊, 為節省時間物力不惜出錢修路,寬闊平坦的道路令無數人受益;一間間坊區開設的學堂,盡管只傳授技術和基礎的掃盲, 卻為所有人破開了一扇窗。
這一切少不了越殊一份功勞。
沒有他提供的核心技術,就沒有奇珍疊出的工坊與如雲而來的商隊;若非他慷慨投入的分紅,便不存在傳授知識的學堂;況且還有逐漸投入使用的種種新式農具……
盡管他自認只是動了動嘴而已。
當白霜飛馳而過, 目之所及, 山河原野、道路城池, 仿佛都印刻着自己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越殊的心靈不覺變得輕盈。
哪怕只是花了半日工夫搭建好一座積木家園, 都足以令人生出發自內心的成就感,何況是三年光陰所雕琢而成的真實地界?
越殊放縱了這份由心而生的喜悅。神色看似與尋常無異,唇角卻已輕輕向上揚起。
生而為人,若世間萬事萬物都無有觸動,無喜無悲無怒無憎,豈非與木石無異?
少年道人周身輕快的情緒感染了所有人。最為外放的常以周當即露出燦爛的笑容。
“駕!”他長嘯一聲,驅策青雷閃電般疾馳,“咱們比一比誰先到下一個縣城?”
常以周突發奇想,回身笑道。
“好。”越殊應得利落。
無論是飛羽輕騎,還是随行越殊的四人,都是馬上好手,此時不約而同各展所長。
一時間,道路上塵土飛揚。數十騎士競相追逐,郁郁蔥蔥的叢林化作他們的畫布。
道路一側,有支起的茶攤。路過的畫師見此一幕,思如泉湧,一篇佳作揮筆而就。
午膳之際,一行人抵達寧縣。
令麾下各自散去解決午膳,越殊與常以周從城中大街小巷穿過,找了間酒樓用膳。
此時越殊方才聽常以周提起,得知他此番原是接了任務而來,并不僅僅是為越殊送行。難怪他竟是帶上了一整支飛羽輕騎。
“近日有一夥盜匪流蹿于東河郡治下諸縣,郡兵幾次圍剿都教他們逃之夭夭,東河郡守只好上書請援……”常以周三言兩語交代完任務,“我一看這不是巧了嗎?恰好與長生你同路,趕緊主動請纓……”
照越殊此行路線,從廣黎郡一路往西南而去,先過東河郡,再至西河郡,後經範陽郡,然後便是冀州了。說來的确是順路。
只是……
“我漫無目的,不急于趕路。”越殊擡頭看了看對面的常以周,“你們也不急?”
常以周大搖其頭:“不急!”
“東河郡守據說已有定策,只要在四月初十前與之會合就夠了。時日寬裕着呢!”
既然常以周心中有數就好……
越殊恍然點頭,不再多問。
以飛羽軍的腳程,不眠不休全速趕路抵達東河無需三日,半個月時間的确夠寬裕。
二人說話間,單獨開了一桌的周獵虎、張重光、王阿大與向豹坐在一起大快朵頤。
這回他們四個從清虛道人的篩選中脫穎而出與越殊随行,連月錢都翻了不止一番。
周獵虎、張重光、向豹三人憑的是高超的武藝,王阿大被選中卻是因其細心周到,通曉人情世故。有他在,至少這一路上,越殊無需為與人打交道的瑣碎之事煩心。
“老王,你這是怎麽了?”一碗酒下肚,向豹納悶地看向明顯心事重重的王阿大,咧嘴笑道,“總不會是後悔出來了吧?”
周獵虎與張重光不由紛紛随之投去目光。
被三雙眼睛齊刷刷盯着的王阿大苦笑一聲,無奈道:“能随東家一道出來,可是俺老王求之不得的機會,哪裏會後悔?”
自從越殊年紀見長,他們便改了稱呼,不再以“少東家”相稱。其中未嘗沒有大家的月錢全靠越殊,包括清虛道人在內,歸一觀上下都由他養着的緣故。
聽了王阿大的話,向豹納悶更深:“不是後悔出來,又是為哪門子的閑事煩心?”
倒不是他非要多管閑事。
只是王阿大作為“管家”,滿腹心事如何能照顧好小道長?
惟有替王阿大解決了煩心事,才能讓小道長這一路上過得舒心……向豹憑樸素的理論認定此事他不能不管。
王阿大不知他所想,心中倒有幾分感動。暗道:往日竟看不出這是個熱心腸的人!
平時向豹與他們往來不多,交情不深,唯越殊之命是從,簡直到了不分是非的地步。
——雖說越殊不曾指使他做什麽大事,但大家毫不懷疑,便是讓他去刺王殺駕他都敢上。
難得同僚如此熱心,王阿大想了想,皺着眉頭開口:“唉,還不是俺家那丫頭,當初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鬧了和離……俺說了她幾句,這丫頭氣性大,竟是不回來了。後來俺才聽人說她在寧縣上工哩!”
張重光聽得搖頭:“我看不是她氣性大,只怕是老王你當初說了不中聽的話。現下到了寧縣,想瞧瞧女兒又拉不下臉吧?”
他是落魄将門出身,盡管從父族起三代都已是貧寒人家,但仍是保留了不少傳統。
譬如家中女兒不讀詩書而是練武。至于與夫婿和離,在他看來亦不值得大驚小怪。
試問若是夫妻和美,哪個女兒家會不顧一切和離?作為娘家人,只要支持就夠了。
張重光一番話說得王阿大面紅耳赤。他強撐着嘴硬道:“俺也是為了她好,她婆家什麽都好,再找一戶更好的人家多不容易……”在幾人揶揄的目光中,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索性破罐子破摔,“好吧,俺就是想看看女兒,這都一年沒見人了!”
“……想看就去看吧。”
突然,一道聲音悠悠飄來。
王阿大慌忙擡起頭:“東家!”
不知何時用完膳的少年道人已起身走至他身邊,似乎只是漫不經心随口一提:“父女天倫,人之常情,何妨順心而為?”
……
王阿大的女兒正值花信年華,有一個與薔薇花一般的名字,生得也如薔薇花般美麗。
她在紡織坊上工,憑借一雙妙手與不要命的勤奮,在坊中頗有幾分名氣。不乏未婚青年想将這朵薔薇花栽入自家院中。
而王薔薇卻對諸般示好無動于衷,一心撲在紡織坊,不上工時就去坊區學堂認字,一度憑借認真勤奮的态度獲得工坊表彰。
今日難得只上了半天工,王薔薇迫不及待來到坊區學堂,周圍都是與她一般滿臉興奮的男女。
——名門貴胄講究的男女大防,對于但凡農忙時節便全家老小上陣、露胳膊露腿下地幹活的泥腿子而言,形同放屁!生活起初就不曾給他們講究的機會。
“……對,對,就在前面。薔薇姐今日下午不用上工,多半是到學堂去了……”
與此同時,得知王阿大的女兒在工坊上工,從未親身來過工坊的常以周起了好奇之心,張重光三人亦樂得一觀“父女重逢”的場面,一行人索性便一起來了。
哪知王阿大孤身一人進了紡織坊沒多久,卻領出來一個看着大約将将及笄的少女。
一問方知原是與王薔薇相熟的工友,年紀不大,在坊中是出了名的能幹。聽說王阿大來找女兒,這少女便順路領了他們去。
王阿大走了一路,問了一路。在女兒面前不好意思道出的關懷此刻卻脫口而出,似乎要将女兒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記在心裏。
被他問了一通零零碎碎的瑣事,少女竟也沒有絲毫不耐煩,王阿大頗為感激。
他咬咬牙從兜裏摸出一角碎銀子遞過去:“叔也沒啥好送的,就當請你下一回館子。”
“不用了,王叔。”方漁沒有收,反而正色道,“我阿母身體不好,弟弟年紀又小,薔薇姐心善,前後幫過我們不少。”
見她态度堅決,王阿大只好收起銀子,對她的印象就更好了,他閑磕起來:“閨女你是哪裏人,聽口音不像是寧縣的……”
“彭縣?!那不是——”
“嗯,三年前發了大水被淹的彭縣。我們娘仨僥幸撿了一條命。阿母當時眼看就活不成了,萬幸趕上了義診……”
說到這裏,她妍麗的臉上綻放出一朵笑容,那是渡盡苦難、終見希望的笑容。
“後來流民返鄉,我們孤兒寡母,不是開荒築壩的料子,幹脆留在寧縣。兩年前縣裏開了工坊,阿母帶着我入了工坊。”
“……我們就這樣活下來了。”
越殊幾人本是有一搭沒一搭聽着兩人對話,心內對王阿大的交際能力頗為嘆服。突然聽到關鍵詞,幾人不由齊齊一怔。
向豹下意識看向越殊。
卻見後者清幽平靜的目光已無聲投向萍水相逢、甚至不知名姓的少女。宛如一束幽幽落下的月光,照耀在望月之人頭頂。
又是一個因他而改變命運的人?
“我聽薔薇姐說,義診、工坊、學堂……都是歸一觀玄微小道長一手籌謀……”
越殊正思量間,忽聽少女開口。
她的目光不知何時落在越殊身上。其中閃爍着越殊曾在許多人眼中看見的光。
少女輕快的聲音微微哽咽。
“……從前我總想着見一見這位神人下凡的玄微小道長,今日總算是得償所願!”
“…………”
這是頭腦暫時一片空白的王阿大。
直到少女邁着輕快的步子入了學堂,他終于反應過來:……大意了,居然被一個足以當他女兒的小姑娘套出了東家的身份!
其實也怪不得他。
方漁從王薔薇口中知曉不少常人不知的內情,知曉其父在歸一觀做事,今日見了王阿大,連帶着猜出越殊的身份本就不難。
這就是傳說中的被閨女背刺嗎?
王阿大第一反應是替自家閨女請罪:“東家見諒,這丫頭向來嘴沒個把門的……”
“不必如此。”越殊止住了他的道歉。畢竟此事談不上機密,只是常以忠代表州牧府頂在明面上更方便應對某些勢力而已,“……說來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之事。”
“長生說的不錯。”常以周想得更簡單,“大丈夫坦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
說話間,王薔薇被喚了出來。
父女倆找了個角落說話,而越殊幾人則透過洞開的窗扉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學堂。
只見堂中男女約摸二三十人,少則十一二歲,長則年逾不惑,皆着麻布葛衣。不少人衣衫褲腳還沾着幹過活的污跡,倒像是上一刻還在上工、下一刻就來上學似的。
“世上還有這樣的學堂……?”從未見過這般景象的常以周不禁伸長了脖子。
沒見過世面的豈止他一人?
張重光三人何嘗不是如此?
一時間,幾人杵在學堂門口探頭探腦,若非衣着得體,看起來活脫脫一排街溜子。
“……”
這一聯想令越殊不由莞爾。
卻在此時,一道驚喜的歡呼聲突然在他身後響起:“小先生何時竟是來了寧縣?”
如此特殊的稱呼喚醒了越殊并不久遠的回憶。他轉過身去,看見一張眼熟的面孔。
“小先生不記得了嗎?我是三年前曾到小先生門下求教的俞子楓……”
俞子楓主動湊到越殊面前自我介紹起來。一張清秀中透着憨厚的面孔簡直要放光。任誰也無法懷疑他對眼前這少年的崇拜。
不,每一句都能帶出一個“小先生”的學生,很難不記得……越殊一時默然。
此事說來便與他當初拿出的技術有關。只有技術,沒有技術人員自然是不行的。而無師自通、自學成才的天才終究是少數。
第一批技術人員的培訓工作果不其然落在了越殊手上。而這一批由常以忠精挑細選的人才,初次登上歸一觀時還恭恭敬敬地稱他為“先生”,越殊讓他們不必如此拘謹,結果這幫人不知怎的就被觀中的小道童所感染,開始一口一個“小先生”來。
常以周聽得有趣,湊過來左右打量俞子楓:“你是長、你是玄微道長的學生?”
俞子楓點點頭,又飛快搖頭:“只是僥幸承蒙小先生指點幾句,不敢說是學生。”
“當初幸而得了小先生的指點……”他的目光依舊落在越殊身上不放,滔滔不絕。
什麽在小先生門下學習半年順利出師,從大字不識的文盲變成寶貴的技術人才;什麽在實踐中歷經兩年半的錘煉,順利成為工坊首席技術員,帶出數十位學徒;什麽順便兼任學堂講師,将小先生教導他的知識與兩年來積累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更多人……
某人源源不斷的敘述,宛如洪水沖擊着他的心靈,常以周的表情從驚訝到麻木。
此時此刻,他很想晃着小夥伴的肩膀問一句:“你還有什麽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雖說他早就知道越殊與大哥常以忠之間的合作,但從前他只以為小夥伴扮演的是獻策的“軍師”角色,只是出出主意罷了。
從前他也知道越殊做過什麽,如設義診、開工坊、修學堂……但僅限于知道而已。
他不曾見過義診隊伍中喜極而泣的流民,不曾見到工坊與學堂中揮灑汗水的百姓。
直至今日見到方漁,見到王薔薇,見到俞子楓,常以周突然意識到他忽略了什麽。
“沒想到長生你做了這麽多。”看了越殊一眼,他突然輕聲道,“真了不起啊。”
“……不是我,是我們。”
越殊微微搖頭,糾正道。
“能有今日,非我一人之功。”
不說其他,在境內四處出擊掃蕩匪寇、保一方安寧的飛羽軍,難道就沒有貢獻?
而俞子楓之流,又豈能無功?
“嗯,是大家共同的功勞!”
常以周面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他重重點頭應了一聲,眼底隐隐多出幾分明悟。
……
越殊在寧縣多停留了一晚。
——俞子楓懇請他為大家講講課。主要是工坊許多人在實踐中都積累了頗多疑惑。
越殊本來是拒絕的。得知就連俞子楓這等資深技術員亦有不解,他終是點頭應了。
而這堂短短不足兩個時辰的“特別講座”在每一位聽衆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只因這位年輕得過分的先生站在高屋建瓴的角度,不僅為他們解惑,還将最重要的科學思維和創新精神傳授給了他們。
他教給他們的是“方法論”。
從此以後,或許許多人依舊按部就班地上工,卻有少數人在探索之路上走得更遠。
而他們就是新時代的火種。
·
越殊并沒有厚此薄彼。
寧縣之後,廣黎郡內其餘幾處工坊區,越殊路過時,都停下來為衆人上了一堂課。
如方漁和俞子楓一般對他滿心感激與崇拜的人,不能說沒有,只能說如過江之鲫。
就連常以周都刷新了對小夥伴的印象。
而每每有人為他的“智慧”所拜服,一如當初他在寧縣授課時,方漁曾發自內心地驚嘆“先生之智,如山如海,非凡人所有”,越殊從未因此生出絲毫自得之情。
他往往不厭其煩地回應:
“此非我之智,乃衆生之智。若生在一個衆生啓智的時代,爾等未必不能勝我。”
……相較于真正開創時代的天才,他只是個擁有前世記憶的平平無奇轉生者而已。
·
四月初七,一行人離開廣黎,抵達東河。
一路行來,越是向南,新氣象便愈少。仿佛出了廣黎,幽州依舊是從前那個幽州。
倘若這是一款經營游戲,或許能看到從薊縣起,一路南來不斷降低的“繁榮度”。
待得路上零零星星出現盜匪,又被飛羽輕騎輕易剿滅,衆人心頭情緒愈發複雜。
張重光不經意的一句話道出衆人心聲:“可惜,要是四境皆如廣黎就好了!”
進入郡城後,身為飛羽統領的常以周第一時間前往拜見郡守,領了剿匪的任務。
見了郡守,常以周這才知道為何任務期限是四月初十之前。
說起此事,他的語氣尤為不忿:“這夥賊匪好生嚣張!小小一個山大王,真拿自己當‘土皇帝’不成?”
原來,這夥名為“黑風盜”的馬匪在黑風山占山為王,肆虐東河郡數月,仗着來去如電的戰馬與黑風山的地形優勢,數次從郡兵手下走脫,造成了不少殺傷。
遭了黑風盜的商隊和百姓更是凄慘,一個個被劫財又害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
其首領宋威日益猖狂,竟是學起了話本子裏的把戲,要當東河郡綠林總把頭,放話将于四月初十大壽,大大小小的山賊土匪都必須到黑風山拜山頭,向他奉上壽禮。
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受不了他嚣張行徑的各路山賊紛紛踴躍向郡守府通風報信。
而郡守張義成自然也不能容忍自家的地盤上多出一個“地下皇帝”來,确認消息無誤後,他第一時間向州牧府去信請援。
飛羽輕騎的到來着實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郡兵機動性太差,實力亦參差不齊,奈何不了這幫馬賊,飛羽輕騎卻不一樣。這可是照幽州第一軍飛雲軍的标準訓練而成!不曾經歷戰陣厮殺,剿匪卻是家常便飯!
常以周從郡守府領命而退,冷哼一聲:“黑風盜頭目宋威是吧?四十大壽是吧?咱飛羽軍既然來了,讓他喜宴變喪宴!”
“不惑之年是個好歲數。”越殊委婉地贊同,“再往後,身體就得走下坡路了。”
——所以幫他停留在這一年挺好的。
常以周愣了半晌,終于理解越殊表達的意思。他眼中流露出明顯的詫異,臉上似乎寫滿了“你居然也會說人壞話”一行字。
“……我當然會。”
只是從前沒有機會用上而已。
越殊讀懂他的表情,秒答。
……如他這等功德加身的帶善人尚且不知能否度過十九歲的死劫,惡貫滿盈的大奸大惡之徒居然有機會慶祝四十歲大壽,這合适嗎?這不合适。
此時就需要常以周主持公道了。
常以周點齊兵馬,率飛羽軍與精銳郡兵火速出發,踏上主持公道、砸人壽宴的道路;與此同時,越殊也帶着人離開郡城。
他要去一個十五年不曾踏足的地方。也是他覺醒前塵時,第一次睜開眼睛的地方。
那是越殊今生今世的起點。
然而,他卻不知該如何抵達。
臨行前,越殊從郡守府借了個向導。
老實說,站在向導的角度,這位與飛羽軍統領稱兄道弟、受到郡守熱情招待的貴客着實有些為難人:說是請他幫忙尋個地方,卻連要去哪裏都不知曉,問起來就是東河郡內某個村落,所屬縣鎮一概不知。
好在這位由張郡守舉薦的向導不愧他“東河百事通”的稱號,他針對性向越殊提出不少問題,譬如要尋的村落大致方位、哪裏有河,哪裏有山,可有什麽特産……
越殊挖掘着記憶中淺薄的印象,一一答了。但他所知實在太少,幾乎微不足道。其中,大部分信息甚至都得自清虛道人。
十五年前的那場大災,模糊了一切的地貌。無論是初至幽州的清虛道人,還是昔年尚在襁褓中的越殊,印象中只有幹癟的河流與光禿禿的枯樹,只有匍匐在地的“骷髅架子”,大地連綿成巨大的墳場。
什麽吳縣、張縣、李縣……在初次經過的二人眼中并無分別,不過都是墳丘而已。
多年後,回憶當年撿到小徒弟的地方,清虛道人這個成年人都只能吐出“東和郡”三個字,何況當初成日昏睡的小嬰兒?
慘淡的天幕、溫柔而悲憫的月亮、枯樹猙獰扭曲的樹影、父母溫暖的懷抱與如風中殘燭般熄滅的溫度、火堆照亮的龍王廟,以及清虛道人親手掩埋的墳茔……此世最初的記憶中,只剩這一幕又一幕的碎片。
向導頭痛的表情卻轉為恍然。
“——小道長确定,那裏有清虛真人親手所葬之墓?”
他忍不住向越殊确認道。
越殊點頭:“我确定。”
當年清虛道人離開前曾抱着襁褓中的他祭拜過此世父母的墳茔,而後這些年雖不曾重歸舊地,卻也在歸一觀中奉上了靈位。
“那就沒錯了!”向導一拍巴掌,很是歡喜,“小道長要找的地方定是落雲村!”
“……落雲村十多年前就成了荒村,只後山有一片墳,立碑者落款是清虛真人。這些年陸續有外鄉人遷到落雲村,從來不許孩子上後山玩,惟恐他們被勾了魂去。”
“而今就不同了。東河郡內誰不知曉歸一觀一老一小兩位活神仙的大名!一場大水不知救了多少人,真真是萬家生佛!”
“從前他們還嫌後山的墳地不吉利,清虛真人這位活神仙的大名傳開後,落雲村上下都變了态度。兇地禁地成了福地靈地,都說清虛真人以大法力超度,墳裏定是無有怨魂,一個個想必都升仙了……”
落雲村上下非但對此深信不疑,對外也是如此吹噓的,言之鑿鑿聲稱他們得了老神仙庇佑。向導也是恰好聽說過他們的傳言。
若非如此,毫無頭緒的情況下,他很難只憑一條簡單的線索便鎖定落雲村。
向導的敘述仿佛一則荒誕笑話。
他說得津津樂道。
聽者卻陷入沉默。
見越殊久久不曾作聲,向導有了幾分驚疑:“莫非小道長要找的不是落雲村?”
越殊:“…………”
“不,應該就是落雲村。”
沉默過後,他唇角揚起一抹禮貌的弧度:“此番謝過足下,還請為我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