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神醫妖道27
第27章 神醫妖道27
孟冬的寒風捉住廣德二十五年的尾巴, 自遼源縣城刮過。城西一間小小的醫館裏,袅袅升起的炊煙與黃昏的晚霞纏綿成詩。
冬風順着炊煙升起的方向,穿過長長的煙囪, 在醫館後院的竈房裏悄悄探出頭來。
後廚竈臺前,立着一名娉娉婷婷的女子。她只着一身半舊的桃紅襖裙,容貌甚為可人,眉目間有十五歲的靈動、二十歲的妩媚, 與三十歲的成熟韻味。
“杵在這裏做什麽?快添柴呀!”女子一手執着鍋勺, 不忘回頭白了一眼旁邊的木頭樁子,其中風情又讓“木頭樁子”呆了呆。
如此作态,又為他贏得一個白眼。
周獵虎終于回過神來。
他如夢初醒, 幾乎手忙腳亂地添起柴來。好在他幹慣農活,又拉扯一雙弟妹長大,自是下過廚的,添着添着愈發麻利起來。
此時,二人一站一蹲, 在竈臺前挨得極近, 便有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飄入周獵虎鼻端。不僅是菜肴的香味,還有花香……
他又忍不住走了神。
“夠了,夠了!”直到女子哭笑不得的聲音将他喚醒, “你這是要将三天的柴一氣添完了?再添下去爐竈都要被你堵了……”
而後,他就被毫不客氣地趕了出去。理由是他留在這裏幫廚沒多少用反而淨添亂。
此時院中只有王阿大一人。越殊往一戶下不得地的患者家中出診去了,張重光與向豹随行。
見周獵虎被轟出來, 猶帶幾分茫然, 躺在樹下休息的王阿大朝他招招手。
“小周兄弟, 看來好事多磨,尚須努力啊。”他拿出過來人的經驗, 鼓勵道。
“哪來的好事,勿要污了虞姑娘的名聲。”周獵虎卻是沉聲道,“況且,周某只想拉扯一雙弟妹成人,不願娶妻誤了旁人。”
王阿大啧啧搖頭,不說話了。
但他看向周獵虎的眼神裏已明明白白寫着一句話:“你小子不軌之心昭然若揭,偏還嘴硬,以為瞞得過我老王一雙利眼?”
周獵虎實在扛不住他的眼神,取來自己慣用的弓箭,在院中一角細細保養起來。他沉着的背影看上去似乎與從前一般無二。
王阿大卻得意地哼了一聲。
他就說嘛,盡管當初這位虞姑娘被擡進醫館時狼狽不堪,可等擦幹淨了臉出現在大家面前,這小子還不是一下子看直了眼?
從前只知道抱着他的寶貝弓箭、與誰都懶得多言的男人,現在都知道去後廚幫忙了。旁人掌勺時,怎麽不見他如此熱情?
王阿大越想越是樂呵,笑了起來。
而周獵虎的背影越發僵直。
他們卻不曾發現,隔着一扇門扉的竈房裏,竈臺前的女子身形微滞,幽幽一嘆。
越殊踏入院門時,見到的就是留守在醫館的兩人一東一西,在院中連成了對角線。
一個默不作聲擦弓拭箭,一個慢條斯理整理藥材,彼此背影相對,氣氛莫名古怪。
越殊:“……?”
“你們這是怎麽了?”張重光快人快語,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莫不是起了争執?”
王阿大笑了一聲,剛要開口,周獵虎放下弓箭,截過話頭:“沒有,一切都好。”
與此同時,另一道聲音響起。
“開飯了!”女子曼妙的身影從竈房中轉出,見了越殊,她唇角驀然漫開一抹笑容,“先生回來得正好,晚膳已是好了。”
張重光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
“——今日是虞姑娘下廚?”
虞曼語朝幾人,尤其是越殊的方向深施一禮:“前些日子小女子尚在病中,多賴諸位照顧,今日且嘗一嘗小女子的手藝。”
幾個大老粗何嘗接觸過這等一舉一動溫柔如水的女子,一個個忙道不必多禮,他們沒幫什麽忙,治病救人全靠小道長,旁的則是臨時請的兩位大娘,畢竟男女有別。
越殊倒是坦然受了她一禮。
自拿起醫書開始,被人感謝似乎已成日常,縱然是當面磕頭,他都能見怪不怪。
說來有意思。前世的他通常是虞曼語的角色,一次又一次被醫者從死亡線上拉回。倒是這一世,竟從被拯救者成了拯救者。
閑話不多敘,不多時,一桌子的豐盛菜肴便盛了上來。五個人圍着圓桌坐了一圈,虞曼語也在越殊發話後不好意思坐下來。
北方的冬日來得格外早。刮人的寒風之中,一盅熱湯下肚,令人從頭暖到了腳。
“鮮而不膻,香而不膩。”越殊說話時,猶帶幾分回味之色,“今日的羊羹,甚好。”
虞曼語笑意盈盈:“先生喜歡就好。”心裏則暗暗記下越殊哪道菜動得多,哪道菜淺嘗辄止,尋思着往後都依他的口味。
“先生活命之恩,無以為報!若能令先生一盡口腹之欲,是小女子的榮幸……”
虞曼語字字句句發自肺腑。
聽她一口一個先生,越殊心情不由大好。
什麽小先生、小師兄、小道長,多不正經!追根溯源,都是被無良師父帶歪了!
如今可好,在這遠離無良師父影響的冀州之地,總算有個人正正經經喚了他一聲。
飯畢,虞曼語尚未動手,周獵虎已經搶先收拾起碗筷。其他人也跟着給他打下手。
笑語聲中,她環顧這方不大的小院。生平頭一次對某個地方生出家一般的歸屬感。
然而……
昨日出門時老鸨便帶人堵了她一回,一番威逼利誘要逼她回去,無非見她好轉又後悔了。她自然不肯,趁其不備跑了出來。
偏偏她的賣身契還在老鸨手中,她願意拿全副身家去贖,老鸨卻死活不肯放人——憑她身上的噱頭,老鸨怎麽肯輕易放手?
更何況,縱然她得了自由身,以她這樣的身份,哪裏有資格奢求跟随在先生身邊?
萬般無奈的心思在心底打轉,虞曼語戀戀不舍地環顧一圈,驀然生出幾分遺憾。
……欲留而不可留,能在醫館多留幾日便是幾日罷。活命之恩不可忘,即便她身份低微、力量淺薄,但能報一分是一分。
至于怡紅樓……無論如何,她是決計不肯回去的……大不了,大不了魚死網破!
女子柔情似水的眸中閃過決絕。
然而,事情的發展出乎她意料。
次日傍晚,有人叩開了醫館的門。
來者年已不惑,看上去卻依舊曼妙多情,俨然半老徐娘。不是怡紅樓老鸨又是誰?
虞曼語開門的手觸電般收回,神情下意識染上幾分警惕與抵觸:“你來做什麽?你我之事與醫館無關,我同你走就是了。”
“虞姑娘說笑了。”老鸨羨慕又不甘地看她一眼,臉上堆起笑來,魚尾紋頓時擠到了一起,“媽媽我今日是來歸還賣身契的。”
虞曼語尚未反應過來,手中已經被塞了一張紙,她呆呆将紙展開,立時定在原地。
前半生苦求而不得之物,竟然這般輕易到手?虞曼語一時竟不知究竟是自己發了癡夢,還是眼前的老鸨突然得了失心瘋。
不及多想,老鸨便殷勤地陪起笑來:“虞姑娘攀上了高枝,可別忘了舊人呀……”
虞曼語越聽越是糊塗。
懵了半晌,她總算從老鸨的話語中整理出大概的邏輯。似乎這間醫館的主人身份不一般,老鸨不敢得罪,因此不僅還她賣身契,還想借着她與醫館的主人攀上交情。
“還給你。”
虞曼語二話不說便将賣身契又塞給老鸨,仿佛它并非期盼已久之物而是一張廢紙。
老鸨自然不肯收。
一時間,兩人在醫館門口拉扯起來。
不遠處的街道上,一行人踩着夕陽歸來。遠遠見了這一幕,其中一道人影頓時如旋風般沖到兩人面前,一把推開了老鸨。
“哎呦!哪個不長眼的——”老鸨跌在地上叫了一聲,罵罵咧咧地擡起頭,看見面無表情俯視她的周獵虎,滿腔氣焰頓時蔫了下去。她當然認得這小子是醫館裏的人。
越過滿面寒霜的周獵虎,視線中果然映出一襲青色的道袍。她面上頓時笑開一朵花——正主來了!她這賣身契可是送定了!
虞曼語一眼就看出她的盤算,豈肯讓她攀扯上越殊?當下毫不客氣地推攘她離開。
“虞姑娘,虞姑娘。”萬沒料到她竟如此固執,老鸨方才爬起來就被她推得一歪,腳下卻紮了根似的,“你不要賣身契了?”
賣身契?什麽情況?
正想出手把人趕走的周獵虎頓住,他看了一眼虞曼語,又将目光投向走近的越殊。
接收到周獵虎投來的問號,越殊的視線落在虞曼語身上,眸底是看透一切的了然。
“收下吧。”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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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達成的老鸨扭着腰,美滋滋地走了。
虞曼語手中緊緊捏着賣身契,心中滋味一時難言。喜悅有之,惶恐有之。她不清楚這一紙白送的契約會否給先生惹來麻煩。
越殊卻是一派平靜。
他的語調輕快而坦然:“白撿一位廚娘,是我賺了。”
沉重的氣氛驟然一掃而空。
幾人都跟着笑了起來。最會說話的王阿大連忙附和道:“可不是嗎?吃了虞姑娘做的菜,俺老王從前做的簡直成了豬食。”
真正賺了的哪裏是先生啊……虞曼語情不自禁揚起唇角,眼眶卻微微濕潤。
她在心裏喃喃道:‘是我,是我賺了!賺大了!’
從五歲那年被好賭的父親賣入怡紅館,苦捱十五年,罵過、恨過、掙紮過、認命過,她何曾想到會有重獲自由身的一日?
而且還是在她被老鸨垃圾一般抛棄,被從前的客人百般嫌棄,像條死狗一樣躺在路邊,全靠着一股心氣支撐着爬到醫館時。
這間突然出現、館主年輕不靠譜、雙重标準瞎胡搞的醫館,本是她同嫖客與姐妹口中的“談資”,最終卻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心中情緒如浪潮翻滾,虞曼語有千言萬語欲訴,最終只化作一聲輕嘆:“可是先生,那人向來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性子。如今分文不取送來賣身契,分明是有所圖謀,萬一、萬一……”
“甭管她有什麽圖謀都是白搭。”王阿大看了越殊一眼,見後者微微點頭,便大大方方道出了接下來的打算,“虞姑娘怕是不知道,咱們東家在這裏待不了幾日了。”
虞曼語不清楚老鸨有什麽圖謀,越殊倒是有所猜測。無非是他今日一早去縣衙拜訪長輩時被人見到,消息教那老鸨知道了。
在遼源地界,頂頂不能得罪的除了幾家豪強就是縣太爺。怡紅樓老鸨指不定以為越殊與縣令有什麽關系甚至來頭更大,才有了今日的舉動。
無論對方只是單純攀交情還是之後有事請托,越殊并不在乎。
畢竟從一開始這就是個誤會。
越殊與遼源縣令毫無幹系,他認識的是縣令府中西席,今日拜訪的也是這位西席。
事實上,除卻後來的向豹,周烈虎、張重光與王阿大三人都曾在薊城見過此人。那就是當年為常以周與越殊啓蒙的方先生。
說來也巧,方先生本非幽州人,祖籍冀州安平郡,自三年前常以周從軍後,思鄉心切的他拒絕常玉山的挽留,回到了老家。
恰值遼源縣令府中招募西席,有過在幽州州牧府任職經驗的方先生自然脫穎而出。
越殊來到遼源不久,就在街頭與方先生相逢。
醫館之所以迅速站穩腳跟,鬧事者都被衙門收拾得幹脆利落,未必沒有方先生在背後照應。而今日亦是應方先生邀約。
一念及此,越殊微微沉吟。
方先生消息靈通,今日請他過府,自然是為了正事。此時回想起來,言猶在耳。
“……匪軍作亂,鄰縣已然陷落,遼源危在旦夕,我已辭去塾師之職,打算返鄉避一避。”當時,方先生憂心忡忡,“此地不可久留,長生何不與我一道?”
在他看來,相較于縣城這樣的大目标,鄉下反而安全許多。
畢竟他口中的匪軍實則是打出替天行道旗號的反賊,首領號稱“天王”,手下皆以“天王軍”自诩。豈會放過錢糧充足的縣城府庫,光顧窮鄉僻壤?
越殊并未一口答應,也不曾斷然回絕。他只問道:“先生打算何時出發?”
方先生告訴他:“三日之後,辰時離開。在此之前,你若有了主意,可來尋我。”
他定下的日子是十月十九。
方先生的承諾自然是可信的。奈何遼源縣令的能力與勇氣卻不值得信任。城中缺衣少糧、裝備破舊的守軍實力亦不足為信。
十月十八,天王軍抵達遼源城下。
遼源縣令半夜出逃,被逮個正着。
城中軍心渙散,火光大作,張、王兩家大戶聯手獻城。
十九日清晨,天王軍入城。
而倒黴的方先生,非但沒能跑成,反而被天王軍首領抓了起來,強行征他為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