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醫妖道31
第31章 神醫妖道31
黃昏時分, 天空飄起細雨。
雨水沖刷着縣衙門前遍染鮮血的泥土,卻讓血色浸得更深、更沉,血與泥融為一體。
就在不久前, 這裏葬送了上百條人命。他們都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他們并非死于屠殺,而是審判。
一場公正、嚴明、不徇私情、不枉法度的審判,遵循着“殺人償命”的樸素原則。
兵災無情,無論官軍匪軍, 從來都是攻下城池之後為所欲為, 百姓唯一能做的便是順從。何曾聽聞軍士因殺害小民而抵命?
而今日,圍觀的百姓有幸見到“例外”的發生,從中獲得了生平從未擁有過的公道。
哪怕僅僅只在這一天。
他們震驚、惶恐, 且不知所措。
人群中,有人潸然淚下。
親人離世的痛苦與大仇得報的快意在他們的胸腔中激蕩。遲來一步湧起的,是對主導這一切發生的人由衷的感激與景仰。
被審判的罪人直到臨死之際還在痛罵“妖道”,讨回公道的每一個人卻有不同的看法。
當第一個人情不自禁地喊出“仙師”這兩個字,仿佛某種神秘的咒語被釋放出來, 這個簡簡單單的稱呼開始在人群中蔓延。
一雙雙激動的目光在此刻亮起。
他們仰望着臺階上的少年道人。
此時此刻, 哪怕下令對所有犯禁者名正典刑的方天王,都無法奪去他的絲毫風采。
誰都知曉,他才是主導一切的人。
以一己之力說服反賊首領, 令無辜百姓免遭劫難;憑凡人之軀駕馭雷霆電火,使有罪之人遭受制裁……真正的“替天行道”豈非就是如此?
倘若這樣的人物都不能稱之為“仙師”,世上又有誰配得上如此稱呼?
……
細雨霏霏, 一襲青衫步入長街。
圍觀的百姓一路目送他的離去。
縱然一度想要請這位玄微道長擔任謀主的方天王也熄了先前的念頭, 不敢強留。
不僅如此, 他甚至因為越殊的一句話便放了另一個人。只因那是後者的啓蒙恩師。
越殊回到醫館已是日暮,帶出去的人手非但沒有折損, 身邊反而多了一位方先生。
親手引動“地雷”,配合越殊完成一出驚天動地的戲法,令上百人迎來審判的向豹,此時依舊沉浸在“随小道長幹了一票大事”的情緒中,神情尤為興奮。
他像是個被“禁言”多年的啞巴一朝找回了嗓音,與圍坐在院子裏的幾名同伴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從接受小道長的任務離開醫館,蹲守在縣衙門口開始說起……周而複始,講完一遍又一遍,依舊十分起勁。
唯一一個留在醫館中,全程沒有參與今日之事的王阿大起初聽得興致盎然、時不時好奇發問,後面卻逐漸麻木,陷入沉默。
然而他的性格一向善解人意、體貼圓滑,見向豹情緒如此亢奮,便也不好打斷。
最終還是不耐煩的周獵虎與張重光打斷了後者旺盛的傾訴欲:“好了好了,此事你還要講幾遍?說來我們又不是沒見過。”
宋軍師押送違禁者回縣衙的路上,順便捎了他們一程,無論是震懾人心的“掌心雷”還是之後的審判,他們都在場親眼目睹。
被打斷的向豹總算意識到自己激動過度,不再重複講述《關于我與小道長并肩作戰二三事》了。這令三人都大大舒了口氣。
雖則如此,他們毫不懷疑,将來回到幽州,這人必然還要将此次經歷翻來覆去地講與其他人聽,尤其是講與他的兒子、乃至未來的孫子、孫女聽,作為此生最榮幸之事。若非其大字不識,出書都未必沒有可能。
一念及此,幾人互相對視一眼,果然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出滿滿的好笑與躍躍欲試。
盡管他們在心中如此腹诽向豹,但換作他們自己,恐怕也很難拒絕在孩子們面前“吹噓”與小道長出行的經歷吧?誰不想看到自家孩子崇拜的眼神呢?
幾人在前院中插科打诨、吹噓閑談之際,方先生與越殊在另一間廂房裏單獨敘話。
廂房內幹淨而整潔,斜落的夕陽透過敞開的窗扉流淌而入,比血的顏色更加熾熱。
昔日的師生相對而坐。
方先生至今依舊回不過神來。
他無疑是幸運的。
盡管脫身計劃失敗,落入反賊之手,又因拒絕效力而被關入大牢,性命岌岌可危,但只關了不過半日,他便稀裏糊塗被放了出來。甚至于還不曾遭受任何刑罰,他便全須全尾地恢複了自由。
而這份幸運得自對面的人。一個昔年随他念過一年書,至今年僅十六歲的少年人。
比血還要熾熱的夕陽淌過少年道人天青色的道袍,為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暖色的光。冬風拂過他的長發,好似剎那化作春風。
看着這位昔日的學生,方先生神情複雜。
稀裏糊塗入獄、又稀裏糊塗出獄的他不知這份自由如何得來,只知來之不易;不知越殊是如何辦成此事,只知辦成此事必不簡單。而辦成此事的人也絕非凡俗人物。
一時間,方先生大為震撼。
此時的越殊年僅十六歲而已。
他的年齡意味着無限的可能。
“此番多謝你了,長生。”
方先生發自肺腑地道了一聲謝,半是自嘲半是欣慰:“方某半生教書,一事無成。不想竟是教出一位了不得的學生……”
說話間,方先生有種奇妙的預感。他這個平平無奇的教書匠,将來若是聞名于世,該不會是以玄微道長啓蒙恩師的身份吧?
越殊不曾因盛譽而失态,反而平靜地反駁道:“先生錯了。”
他先豎起食指,而後是中指。
“不是一位,是兩位。”
少年說話的神态認真而篤定。
方先生微微一怔,繼而笑了。
“……沒錯。不是一位,是兩位。”
這一刻,他想起自幼便立下豪言壯志的常以周。那個遠在幽州的孩子,想必今時今日仍在追逐理想的路上前進,矢志不移吧?
他相信自己終将抵達終點。
他的友人亦是如此堅信着。
他們在各自的道路上堅定前行。
·
在醫館住過一夜,方先生便啓程返鄉。如今的他無需再擔心人身安全,也不會有人阻攔他出入遼源城。他卻依舊堅持離開。
一來遼源并非久留之地,方天王占了此處,朝廷必不幹休,将來必成争端。而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還是遠遠避開的好。
二來方先生并非孤身一人,無牽無挂,家中尚有老母妻小殷殷期盼。從前他四處擔任西席,固然是為養家,內心深處未必沒有幾分得遇伯樂而入仕的期盼。
入獄一遭,倒是絕了他的入仕之念。現下他最盼望的便是一家團聚,安度餘生。
十月二十日,原本預定的出發日期次日,方先生離開遼源,與他一道離開的還有虞曼語。後者将負責照顧方老夫人的起居。
主動離開醫館是虞曼語的請求,而請她照顧方老夫人則是方先生為她提供的選擇。
方先生雖是傳統文人,卻并非迂腐書生。得知虞曼語的經歷後,他對這個與自己女兒年齡相當的小姑娘頗為同情。一旦沒了靠山,這個小姑娘或許又會失去自由,看在越殊的份上,他不介意暫時幫她一把。将來她若尋到別的營生,大可離開方家。
至于虞曼語為何會選擇離開醫館,說來與十月十九日這一天的“城中動亂”有關。
當時,越殊本是孤身前往縣衙,禁不住周獵虎、張重光,王阿大與向豹四人的請求,索性給每個人都安排了任務。只有王阿大被他留了下來,負責留守醫館。
只因當時的醫館中還有兩個小乞兒與虞曼語這個弱女子,必須有人在此守護他們。
虞曼語明白這份苦心,因此她安安靜靜地呆在後院中,一心一意照顧生病的孩子。
可她的內心未嘗沒有焦灼。
短短半日于她而言,竟是無比漫長。這漫長的等待令她意識到,倘若自己厚顏無恥地留下來,加入這支隊伍,甚至于将來随他們一起上路,她必然會成為累贅。一旦遇到危險,他們反而要分出戰力保護她。
……試問這是報恩還是報仇?
夕陽西下,少年道人熟悉的身影踏着斜陽而來,與他一道離開的人一個也不曾少。
虞曼語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
她端出自己精心烹制的晚膳,在菜肴的鮮香中下定了決心:“先生活命之恩,收容之情,曼語無以為報。本該為奴為婢,侍奉左右,然蒲柳之姿,徒為累贅……今日厚顏求去,還望先生不要見怪!”
越殊答應了她的請求。
只是,幾人離開後,她一介弱女子當真不會被抓回怡紅樓?
而方先生化解了這份擔憂。
這無疑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
方先生離開的第三天,天色将明未明之際,越殊一行人亦啓程離開了遼源。
他們的腳步頗有幾分匆忙。
實在是城中百姓過于熱情,自從得知“仙師”住所,報恩的百姓紛紛上門來拜謝,堆成小山的粗布雜糧幾乎堵住醫館正門。
越殊自然沒有收下他們的禮。
方天王并非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而是有其訴求。幸而在他一通忽悠與威懾之下,方天王為保自身利益,願意約束麾下不擾小民。可這是越殊唯一能為此地百姓所做的事。說到底,算上他自己,他也只有五個人而已。
故而他注定只是遼源的過客,無法永久庇護此地的百姓,又豈可冒領“仙師”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