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 20 章
十七歲的夏天,就這樣在少年之間的一個約定下拉開帷幕。
“你說用得着的場合,就是這?”
首都八月的夏夜,到處都流淌着悶熱的氣息。聞序從衛生間走出來,對着鏡子別扭地扒拉着身上嶄新的黑色西裝,低下頭時,從鏡子中看到身後那雙含笑的、熟悉的眼睛。
“這就是你報答恩人的态度?”瞿清許笑着打趣。聞序嗤笑,轉過身,看着面前身着黑色燕尾服的俊美少年,只盯了一下,眼裏便浮泛起光暈。
“你還沒說叫我來幹嘛呢,瞿大恩人。”
兩個大男孩兒對視一眼,不知搭上了哪根腦電波,不約而同樂出聲來。
在律所實習得好好的,瞿清許一個電話,聞序沒來得及詢問前因後果,就被叫到了這家酒店,又被對方推着到衛生間裏換了這套一看就價格不菲的裝扮,塞了一張邀請函。
為朋友兩肋插刀義不容辭,可這算怎麽個擺平法?
“就是個酒會,”瞿清許笑夠了,同他解釋,“要求家屬裏面已經十七歲并且分化了的帶男伴女伴出席。我這不是遲遲沒分化嗎,但你已經是alpha了,我想着比起那些不知根知底的人,還是你更好。”
聞序悟性很強:“規矩真多。所以,你是不想讓你爸媽的那些同僚知道,瞿家的孩子十七歲了還沒有分化,怕他們背後說你家的閑話咯?”
“呃……對。”話說得直白,瞿清許掙紮一下還是承認了,“一會兒我給你編造一個身份,你記得背熟了,別露餡。”
大概上流社會的人就是這樣把面子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但這事關瞿清許,聞序表示不理解但尊重。
兩個人順利進到會場裏,一進去聞序便有點被裏頭琳琅滿目的自助冷餐和比學校禮堂還大的格局所震撼到,正極力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太沒見過世面的眼光,忽然一只胳膊伸過來,自然而然挽住他的。
聞序一個激靈,差點擺出街頭打架的起手式:“喂——”
瞿清許挽着他的胳膊,佯裝恐吓地瞪他一眼,等人偃旗息鼓後這才低聲道:“別一驚一乍的,傻子。這是社交禮儀,你看大家都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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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顧一圈,受邀的成對賓客倒确實如瞿清許所言那般,不論男女老少,都挽着胳膊走來走去。聞序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現在耳朵紅得多厲害,少年不但不安慰他,反倒在他耳畔輕嘆着一笑。
“等會兒和幾家不得不打招呼的人碰個面,咱們就可以自在些了。這家酒店的菜特別好吃,一會兒我帶你拿,不用不好意思啊。”
聞序僵硬地點頭,看着瞿清許一路不斷和許多迎面而來的陌生青年笑着點頭致意,忽然想到什麽,問:
“你帶我來,你爸媽看見了怎麽辦,他們肯定能發現我不是什麽受邀的——”
“他們不會來的,就算來了,也不會注意。”
少年沒有看他,只是嘴角微微一動,仍然對着來往的人笑着,說出這話時,唯有眼角劃過的一絲落寞的情緒,流星般墜入聞序的眼中。
“哎唷,真巧啊,清許!”
兩個人不約而同回頭。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孩兒站在瞿清許身後不遠處,梳着有些過于成熟的背頭,慵懶地笑着擡手。
聞序嗅到一絲alpha的氣息。或許是同類之間天生相斥,少年不由得皺眉,臉色也稍微陰沉下來。瞿清許只愣了一瞬,很快迎上前與對方握手:
“又見面了,小江哥。叔叔阿姨身體可還好?”
“很好,托你的福。”男生說着,毫不掩飾地通身打量了瞿清許一遍,絲毫沒給旁邊表情愈發嚴肅的聞序一個眼神,“看來你分化了,怎麽樣,是omega還是beta?”
瞿清許微笑:“是beta。”
“哦,可惜……”姓江的少年幽幽嘆了口氣,“我爸還說,國安這些人裏面,就瞿永昌的孩子最優秀。不過beta的話,生育後代還是有點麻煩,你說呢?”
瞿清許還沒說話,卻聽見身旁聞序吸了口氣,他趕忙挽緊聞序的手臂示意他別和對方一般計較,搶着笑道:“也許吧,其實我父母對于将來我要不要和alpha結婚這事并不太——”
“現在都什麽時代了,還在乎生小孩麻不麻煩這種事?”
冷不丁一句夾槍帶棒,瞿清許和姓江的少爺都紛紛愣住了。聞序抽出胳膊,上前一步,目光堅韌如鋒。
“要是父母不當人,養多少孩子也是白搭。”聞序說着,深望了對方一眼,“更何況現在科技這麽發達,這麽擔心生兒育女的事,自己親自生不就好了?現在alpha懷孕生子的也不少,推薦你試試看。”
會場裏的音樂聲不小,可聞序的聲音還是清晰傳到了對方耳中。對方大約從沒被駁過面子,反擊的話都忘了,瞪着聞序,嘴唇蠕動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臉漲成了滑稽的豬肝色。
“你,你小子……!”
聞序雖然只有十五歲,可氣質已趨成熟,個頭也過了一米八,小時候在街頭摸爬滾打過來,體格遠比泡在健身房裏練着玩的富家子弟們結實得多。那少爺幾次攥拳,最終又色厲內荏地放下了手。
“別讓我打聽到你是誰家的兒子,”對方惡狠狠地低聲道,“我爸一定讓你家好看,哼……”
他嘴裏嘟囔着,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聞序也不屑地哼了一聲,轉過身,卻看見瞿清許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瞿清許艱難咽了下口水,“你也太有種了吧……”
聞序走上前:“怕什麽,這種繡花枕頭我一個人能打十個。以後再有人說這種屁話,你直接怼他就好,只要有我在他們就不敢打你。你就站在這兒,躲都不用躲,看我把他們揍一頓就老實了。”
他走到瞿清許身邊,擡了擡半邊胳膊,後者又是一怔,聞序啧了下,好像不耐煩似的:
“挽着啊,不是要去咱們規定的座位嗎,快走。”
瞿清許迷迷糊糊地哦了一聲,乖乖擡起手,穿過他的肘彎,挽住男孩兒骨肉緊實的臂膀。
*
“今天的聯邦優秀青年交流大會,是首都教育界旨在助力國家的長遠發展,振興……”
臺上的講話讓人昏昏欲睡,瞿清許慶幸自己的座位在角落,不至于時刻都坐得端正筆直。甫一轉頭,鄰座的少年卻大喇喇地撐着腦袋,歪七劣八地靠在桌旁,滿臉“怎麽還沒廢話完”的生無可戀。
瞿清許想笑,生生忍住了,偷偷叫他:“哎,再堅持一會兒,講話結束後就可以自由活動了,帶你去吃好吃的。”
聞序撐着頭看他,半邊臉肉都推起來一點,和平時那個線條淩厲的帥氣判若兩人,多了十五歲的小孩兒該有的可愛。
“現在不可以離席嗎?”聞序問,“這是晚會,又不是上課,誰規定非要等臺上那老頭子講完才行的?”
瞿清許一下被問住:“沒人規定,只是……一般都要等結束後再離開……”
“什麽一般二般的,來。”
聞序十分忍無可忍地吐了口濁氣,仗着二人坐在角落,極其順手地拉過瞿清許的手腕,攥在手心。後者吓得忙用眼神制止他:
“聞序你幹嘛?”
“別啰嗦,這事兒我有經驗。”
他們穿過走廊,壓低身體從一扇扇窗戶下蹑手蹑腳地溜出來,來到冷餐的後廚。到了門口,聞序整理了一下胸前的領結,面不改色地走進去:
“服務生在不在?會場有長官要的兩份小食,怎麽還沒送到?”
後廚的服務生見到聞序,一時被這個人高馬大的年輕人唬住,不确定起來:“是,是嗎?可能是我們疏忽了,抱歉,請問是之前有人要的和牛三文治嗎?”
聞序頓了頓:“——對,就是這個。來不及了,交給我吧,我順路拿去。”
他拿過服務生的托盤轉身就走,一面對藏在門後的瞿清許使了個眼色,兩個人越走越快,最後幹脆跑過走廊,直接來到一樓酒店門後外的一片花園裏,在長凳上一屁股坐下了,二人一呼哧呼哧喘着氣,好半天,聞序邊喘邊拿起一個三文治遞給他:
“喏,小心燙啊。”
瞿清許接過,聞序于是拿起自己的那份,兩個人都咬了一口各自的食物,看着對方鼓起來的雙頰。
下一秒,兩個人都噗嗤一下險些噴飯,捂住嘴巴,笑得前仰後合。
“你、你怎麽這麽有種啊聞序!”
瞿清許笑得弓成了蝦米。聞序也好不到哪兒去:
“別逗我笑啊,弄髒了你這西裝我可賠不起……靠,你看見那個服務生被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樣子了嗎?……”
月色如水。兩個少年擠在長椅上,嗆着風,十分不體面地分享着半冷掉的三文治。聞序這輩子還沒嘗過這麽鮮嫩多汁的牛肉,嚼得滿口留香,忽然聽見身邊笑得揉着眼睛的少年道:
“當初你問我為什麽要幫你上學,你還記得嗎?”
聞序唔了一聲,又咬了一大口。瞿清許長長舒了口氣,轉頭看他。
“因為看見你的時候,我感覺你活得最真實,最勇敢,阿序。”
聞序嘴巴不動了,也扭頭回望向瞿清許。
“在慈善晚會上,為了獲得助學金,所有人都讓自己看上去笑得甜,笑得讨人喜歡,只有你不是。”
瞿清許緩緩彎了眉眼,“後來在天臺那一日,明明被那些不良學生包圍了,甚至可能被他們打得遍體鱗傷,你也不怕,不向他們低頭服軟。那個時候我在想,如果和這樣的人結交,說不定也可以變得不需要看待別人的眼光,活得自在一點。”
“我們這樣出身的人,從小就被教導要看人臉色,為家族利益而社交,所有人都像小大人一樣早熟。”他說,“我知道在學校自己之所以受歡迎,不是因為大家認可我的努力,只是因為我的父母是他們的上級,不管看我順不順眼,都要同我虛與委蛇。”
聞序默默看着他。瞿清許垂下眼簾:
“可能我這種想法挺矯情的吧,明明衣食無憂,還總希望有父母陪伴,有摯友交心。剛剛的話,你就當我是随口說說……”
“沒關系,有我在。”
瞿清許嘴巴驀地維持在一個微張的幅度,訝然地轉過頭,看着不知何時正襟危坐的十五歲少年。
“有我在,我就是你可以無話不說的朋友,有什麽心事都可以和我講。”聞序坐近了些,語氣鄭重,眼神卻帶着熱烈的赤誠,末了又踟躇一下,“而且我說了,我可以保護你,誰敢對你出言不遜,我第一個教訓他。”
瞿清許呼吸不禁放緩了。
“一輩子都做無話不說的朋友嗎?”他輕聲問。
月照庭寂,滿院光華。多年以後,瞿清許回想起那個平凡卻又深刻的夜,才發現其實那晚他們背後的酒店內那冗長的講話早已結束,遠遠傳來漸強的、嘈雜的喧鬧聲,可他們誰都沒有聽見。
仿佛這個世界只剩下彼此,仿佛天地間只剩下對方純淨無暇的雙眼,以及自己怦然的心跳。
過了很久,或許只有一秒不到,他聽見少年聞序幹脆的、低沉的聲音。
“當然。”少年笑了,“是一輩子,也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