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第 21 章
首都的夏末像長了飛毛腿,把瞿清許剛滿十八歲的接力棒交到了秋天的手上。
開學後,瞿清許很快卸任了學生會的工作。又因G大的優錄通知下來了,他不必參加升學考試就已經被提前錄取,一下子成了整個學校裏最閑的那批人上人。
有接任的學弟學妹們忙于學業,懇請他在校園巡邏的工作上搭把手。瞿清許責無旁貸,接下了這份差。
“清許!”
茉莉花落了,丹桂的香甜味道萦繞在重山中學的操場和樓宇間。瞿清許聞聲回頭,看到校門外一個身影向他興奮地招手,而後大步流星朝他跑來:
“你果然在這兒。我聽說你替學弟們值周,看來是真的?”
剛上高一的alpha,個頭堪比雨後春筍般猛蹿。明明那次宴會後到開學也才半個多月沒見,聞序就已經又長高了一寸,肩膀也眼瞅着寬了,厚實了,比起幾個月前那個瘦高的樣子多了幾分青澀的男人味。
瞿清許忽然有些吃味,看着人走近了,擡起頭來,默默用眼神比量了一下。
他怎麽記得初見時,聞序和自己差不多高來着……什麽時候開始居然需要仰視這個小學弟了?
“消息倒靈通。”
看聞序跑得急,呼哧帶喘的,額角都暴出點青筋,瞿清許笑着遞給他一張紙巾,示意他擦汗。聞序接過,也不急着用,反而努了努嘴,話鋒一轉:
“什麽學弟,哪班的啊。他也是你朋友?”
瞿清許好脾氣地解釋:“都是學生會的,這不是要模拟考試了嘛,我現在已經錄取了,又不忙,幫襯一下也沒什麽。”
聞序仍然捏着那張紙巾。瞿清許笑了笑,擡手想去替聞序把跑得飛起來的領帶正好,少年卻一擡胳膊肘,把他的手擋下。
“那他就不是你朋友。”聞序忿忿地噘嘴,“喂,我說正經的呢。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應該是你唯一的,否則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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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順着石板路,向教學樓走去。瞿清許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因為值周才這麽早就到了學校,聞序又是為了什麽?高中課業這麽重,多睡一會兒難道不香嗎?
可疑問很快被吐槽的欲望壓下:“那我豈不是很虧,交了一個朋友,丢了整片大海。”
“你那不叫丢了大海,你那叫海王!”聞序直着嗓子拔高聲線,“再說了,和他們玩兒有什麽好的,你告訴我,我也都能做到。”
他一瞬間有被聞序的強盜邏輯繞了進去,又着實不想同對方辯論,只好囫囵點頭敷衍道:“好好好,只和阿序玩……阿序,從前我怎麽沒看出,你像個小孩兒似的,這麽幼稚。”
聞序的耳垂頓時染上了羞赧的紅色:“誰幼稚了?!”
“……我錯了,我說是我幼稚。”
重山校園很大,距離教學樓還有很長一段路。瞿清許笑着乜了身旁的少年一眼,問他:“今天起個大早,還這麽精神抖擻,是有什麽好事?”
少年心思果然藏不住,只問了這一句,聞序鉛灰色的雙眼便亮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聞序絲毫沒察覺到一臉“這還用猜嗎”的同伴,揉了揉後腦勺的黑發,“張律師說了,我這個假期表現很好,他鼓勵我周末繼續來實習,只要堅持滿一學期,她就可以向老板申請,給我以勤工儉學的标準申請更多補助。”
瞿清許聽了也會心一笑,聞序更興奮地看着他,邊走邊比劃:
“其實漲工資對我來說真的不是最重要的!這個假期我學到了不少東西,尤其是跟着張律師去首都檢察院,那裏的檢察官都好專業好氣派!張律師說,最高檢的檢察官比這兒的還要厲害十倍……”
瞿清許唔了一聲:“這份職業聽上去倒是蠻好。你本來就擅長文法和推理邏輯,性格也耿直,當檢察官再合适不過。”
聞序嘿嘿一笑,忽然垂眼深望着瞿清許,眉眼間逐漸蓄起脈脈的溫情。
“我很感謝張律師的傾囊相授。”他喉結一滾,“但我還是最想感謝你,清許。”
瞿清許驀地怔住。
見他停下腳步,聞序也停下來。
“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接觸不到這種高檔的律所,就這麽一輩子渾渾噩噩下去,不知道自己的愛好,也找不到理想。”
少年的聲線褪去了昔日的稚嫩,不知不覺間早已平添了成熟的味道,以及一絲壓抑着某種情緒的暗啞。
“這輩子能有你這個朋友,我真的好幸運。”聞序說着,慢慢彎了眉眼,淩厲的面部線條都柔和幾分,“當初我可真混蛋,早知道你這麽好,就不該故意裝兇想吓跑你了,和你多親近些都來不及。”
瞿清許胸腔微微一震,條件反射地長吸了口氣,顫顫巍巍開口:
“我哪有你說的這麽好。”
聞序不覺有哪裏誇張,擡手就要去勾住瞿清許的肩把人扯到懷裏:
“怎麽沒有!清許——”
少年的手撲了個空。聞序一下子愣了,看着後退半步的人,有些手足無措,擡起的胳膊僵在半空。
“阿序,我們還是不要這樣……拉拉扯扯的。”
瞿清許垂下眼簾,劉海遮住了黑色的雙眸,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聞序喃喃地問:“什麽……?”
“我分化了。”
瞿清許的聲音很輕,視線低垂,不知為何,他沒有勇氣去看聞序的眼睛。
“我分化成omega了,”他斟酌着語句,“所以我們不應該……你明白嗎?”
清早的校園,安靜極了。風聲掠過,聞序卻仿佛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見。
“這是要拒絕和我做朋友的意思嗎,”他放下手,“是以後都要疏遠我的一種暗示嗎?”
瞿清許雙唇一陣輕顫,猝然擡眸:“我不是——”
可對上少年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時,他忽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所以這算什麽……自說自話地非要闖進我的生活,讓我把你當成唯一的好朋友,現在就因為你成了omega,我們的約定就不做數了麽?”
“你說你想要真心,”聞序喉結隐忍地滾了滾,啞着嗓子問,“我把我的給了你,你卻要我注意分寸,這是為什麽?”
瞿清許狠狠怔住了。
*
“學長,這段時間麻煩你了。周末部門聚餐,要不要來熱鬧一下?”
窗外的樹葉落了,光禿禿的枝杈在碧藍色的天際下曲折地蜿蜒向上。瞿清許收回目光,擰開水龍頭,一邊擡眼看着鏡子裏倒映出的這張面容。
鏡中的青年一頭蓬軟的黑色短發,面色如玉,眉目溫舒,柔軟的唇瓣不點而紅,作為omega,無疑是堪稱秀美的長相。
可看到這張臉的一剎那,瞿清許卻仿佛觸電般迅速挪開了視線,低下頭,把纖瘦的手掌遞到潺潺的水流下。
“快畢業了,能為部門多做些事,我求之不得。”他說,“最近招新開始了吧,情況怎麽樣?”
被問話的學弟回答:“今年報名的人倒是不多……不過倒是來了些有意思的人。學長你知道嗎,高一的那個借讀生,居然也報名學生會了!”
瞿清許揉搓的手一下子頓住了。
“聞序?”
他沒有擡頭,皺眉問。那學弟點頭:
“對,就是那個上學期一直跟在學長你身邊的那個男生。學長,最近怎麽好久都沒見到他和你一起走了?”
水流嘩嘩地沖刷過指縫,瞿清許阖了阖眼,胸口陣陣發悶。
“他面試的時候有沒有說,自己報名的理由?”
他沒正面回答學弟的問題,反問道。
學弟也繪聲繪色地回憶起來:
“說了呀,那家夥的理由就和他這個人一樣怪!他說,因為不知道學生會裏都是什麽樣的家夥,居然可以讓某個人戀戀不舍,卻反倒要和他劃清界限,所以他要進來一探究竟……也不知道他說的某個人是誰。”
瞿清許終于忍不住咬住下唇,猛地擡手抓住水龍頭一擰,截斷了吵得人心煩的流水聲。
他終于不得不承認,聞序是對的。一個渴望關愛和陪伴的人,習慣了麻木地投身于應付虛情假意的名利場,偏偏在遇見一份如此濃烈真摯的情感時要下意識逃避、退縮。
越是渴望真情,卻在真情降臨時越要推開。
可這樣做除了傷了他人的心,又能驗證什麽?
“剛剛你說部門聚餐,”他忽然側過頭,問身後等他洗完手的學弟,“聞序也來嗎?”
“——啊?”
學弟感到有點好笑,“他一個又窮又土的借讀生,誰會同意招他進來呀?也就學長你過去能多照顧他一下罷了……再說,就算他進了學生會,這種寒酸的人也不會來咱們的聚餐吧。”
鏡子裏,瞿清許的面色漸漸冷淡下來。
“這樣啊。”
他擦了手,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了那男生一眼,嘴唇小幅動了動。
“周末我要和G大的教授見面,沒時間,就不去了。”
冷聲說完,他不再看一時呆住的學弟,與他擦肩而過,走出了衛生間。
*
十八歲的瞿清許始終不敢、也不懂得像聞序那般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氣去找對方破冰。明明只要一句話,對方就會不計前嫌地原諒自己那幼稚而別扭的小心思,可他就是執拗地邁不過心裏的坎。
一個是alpha,另一個是omega。可這又有什麽關系?
“下面,請重山中學本屆優秀畢業生上臺發言!”
宏大的學校禮堂将麥克風的擴音交疊傳播,瞿清許看着排在自己前面的女生興奮地紅着臉走上臺致辭,也跟着歪頭,從帷幕的縫隙裏向外偷窺。
閃光燈此起彼伏亮如星海,恍若一年前那個陌生而隆重的夜。
過了今晚,他們這些優錄的高三學生,就要提前畢業了。
“各位老師,同學,大家晚上好!很榮幸能作為本屆高三的優錄生在此發言……”
臺上發言的代表本該是瞿清許,他臨陣變卦,把這個他人求而不得的露臉機會讓給了這個女孩兒。其實,如果可以,他甚至連一會兒優錄生集體上臺合影的環節都想躲開。
禮堂人山人海,不用看,也知道底下坐滿了人。無數豔羨崇拜的面孔向上仰望着臺上一個個光鮮亮麗的存在,可那裏面卻并不存在他真正在乎的人。
本該是人生中最值得紀念的十八歲,又是多少同齡人夢寐以求的免試提前畢業的榮耀。
可瞿清許的父母沒有來。昨天晚上,在國安通宵加班的父親和出差的母親分別發來了短信,遺憾地通知他,沒法出席他的畢業典禮了。
瞿清許鼻息輕出口氣,擡手撫平衣襟的褶皺。
沒關系,他對自己說,其實他大概也猜到了父母沒法前來。這點小事,他已經習慣了。
臺上人仍在挺直胸膛慷慨陳詞,瞿清許混在一排與那女孩一般興致盎然的學生裏,平靜到格格不入。
“……也祝各位學弟學妹學業進步,謝謝大家!”
雷鳴般的掌聲裏,十八歲的少年閉上眼睛,卻清楚地聽見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這就是他十八歲的起點、十七歲的句號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自以為是地主動過,又自作主張地退出了,打着可笑的“alpha與omega授受不親”的旗號,可究竟為了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快排好隊,上臺合照了!”
教導主任在後臺低聲喊了一句,大家連忙整理衣冠,列隊走上盛大的主舞臺。瞿清許木然地跟随一路人往前走,在彩排好的位置站定,扭頭望去,眼眶忽然瞪大了。
臺下站着幾個人,四十來歲的模樣,衣着正式,一個個捧着鮮花,嚴陣以待。
他愣了愣,繼而恍然大悟——大概是優錄學生的家長,來給自己的孩子送花的。
臺下人頭攢動,人人都想着看清上面這些優秀的學長學姐的長相。有組織秩序的老師在前面招手示意大家站得緊湊些,瞿清許被推到正中央的位置,看着遠處架好的照相機,想牽起嘴角,卻發現自己的臉頰不聽使喚地凍住了。
不在意的,他安慰自己,花開了也會落,自己本來也不想要——
……
真的不想要嗎?
他悲哀地看着黑壓壓的臺下。等待的家長們得了首肯,終于笑臉盈盈地捧着花走上臺來,紛紛去尋找自己的孩子,唯獨瞿清許孤零零伫立在原地,仿佛一個示意所有人看過來的靶子,礙眼得可笑。
真的不在乎嗎?
瞿清許突兀地聯想起他曾經莫名其妙疏遠的那一顆真心。
難道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推開對方嗎?
其樂融融的海洋裏,瞿清許慢慢阖上眼睛。
“——瞿清許!”
少年渾身一震,睜開雙眼。
一束熱烈的、盛放的紫色玫瑰花撲面而來,嬌嫩飽滿的花瓣抖落簇簇的芬芳,顫悠悠地送到他眼皮底下。瞿清許吓了一跳,下意識将花束接過,驚訝地擡起眼簾。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伫立在他面前,已然褪去少年稚嫩的寬闊肩膀将無數刺眼的燈光擋在身後,一雙鉛灰色的眸子含着款款的笑,無奈卻堅定地望着他。
“這回躲不掉了。”聞序笑笑,“瞿清許,畢業快樂。”
瞿清許抱着花束的手臂猝然一緊,瞳孔都放大了。
他張了張嘴,好半天才發出幾個艱澀的、不成調的音節:
“你怎麽……會在……”
“我一猜就知道你父母沒時間來你的畢業典禮。”趁着臺上家長學生一團亂糟糟的,聞序一邊撥弄了幾下花,一邊低聲道,“我看他們都給學生送花,所以就想着……附近的花店只有這多頭玫瑰打折,不過總比沒有要強,是吧?”
瞿清許愣愣地看着聞序,抱着花束的手卻開始不自覺地顫抖。聞序全然未覺,理直氣壯地站到每個畢業學生身側家長的位置,側過頭,目不轉睛地看着瞿清許随着他轉過來的臉。
打光燈映照下,聞序忽然發現,好久未這般近地觀察,眼前的少年果真越來越像omega的模樣了。唇紅齒白、黑發雪膚,漂亮得像畫裏走出來的清秀佳人。
聞序強壓下上翹的嘴角,挑挑眉,意味深長地望着他。
“畢業了,這是打算以後和我一刀兩斷咯?”
他問。瞿清許一下回過神來,慌忙搖頭:“我不是……”
聞序看着他這幅模樣,噗嗤一下樂了。
“逗你玩。”他笑道,“當初我說過的吧?別輕易來招惹我。我這人就是塊狗皮膏藥,無論你在哪兒,我都會找到你,緊緊跟着你不放的。”
瞿清許徹底怔住了。
“請各位同學和家長朋友站好,來來來……”
不斷有人催促,聞序沒再多說什麽,對他擠了擠眼睛,轉過頭去面向前方。瞿清許仍然抱着那束玫瑰花,呆呆地看着少年的側臉,久久不能抽神。
突然間他注意到,好久沒這樣并肩而行,原來在他看不見的時候,聞序已經長得這麽高了。少年總在無聲處肆意成長,蛻變快到接納都來不及,心卻在一切尚未水落石出前萌芽。
“看鏡頭!三——”
瞿清許遲遲沒有回正過頭,眼底眸光閃爍。懷裏紫色的玫瑰花嬌豔欲滴,散發着清甜的味道,香氣撲鼻。
和送出它的人一樣,不名貴,卻香得濃郁、美得昂揚、開得不敗。
“二——”
他阖了阖眼,終于戀戀不舍地回過頭,綻開一個溫柔卻明媚的笑容。
“對不起,”瞿清許嘴唇蠕動了一下,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我再也不會犯傻了。以後,我們要做一生一世的……”
“一!”
咔嚓一聲,閃光燈明滅一瞬,臺下潮水般的掌聲、歡呼聲蜂擁而起,淹沒了瞿清許最後的幾個微弱的音節。
然而這一刻,瞿清許忽然釋然了。
或許他從一開始就深知自己終将面對,卻因為患得患失,踟蹰不前。他想要的不離不棄,相伴同心,不只是一句朋友就能做得到。
他喜歡上聞序了。
鮮花與歡呼的祝賀簇擁下,他們轉頭對望,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好,”他聽見聞序笑着回答,“說好了,一輩子。”
一輩子還有很長,可瞿清許那一瞬間清楚地知道,屬于自己十八歲的春天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