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武青意從宮裏出來後就回到了府裏。

新朝建立, 正元帝封賞群臣。因他戰功赫赫,武家成了英國公府。

不過國公之位不是他的,而是其父武重。

當年父子倆一起被征召入伍, 也是一起遇到的義王。

武重不像自己兒子那樣天生神力, 只是普通的莊稼人。

不過他那會兒正當壯年,生了一副威武剛正的樣貌, 一開始比那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武青意還受到義王重用。

可惜戰場上刀劍無眼,三年前他為救義王受了重傷, 又聽聞壩頭村被大水覆滅的消息, 悲痛交加之下中了風, 成了連說話走路都困難的病人, 從前線退居後方,日常起居都需要人服侍。

義王本是要國公之位封給武青意的, 是他跪求,堅持把國公位給了自己的父親。

父子倆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武青意請過安後, 就沒話說了。

武重如今已經年近五十,半邊身子不利索, 正哆嗦着一只手疊元寶。

他疊得很慢, 但他也極有耐心, 身邊已經疊好了一大堆。

相對無言, 武青意幹脆也幫着他一道疊。不過他手笨, 速度竟沒比他爹快多少。

“春姑娘。”門口的下人齊聲問安。

一個身穿淡粉色繡紅色菊花交領褙子的女子進了來, 她看着約莫二十出頭, 容貌姣好,名喚沈寒春。

沈寒春本是一介孤女,但通醫術。因為她在動亂時偶然救了武重一命, 後頭武重中風,也是由沈寒春一致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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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新朝建立,聽到她過來了,武重難免又提到:“寒春,婚事。”

他嘴還有些歪斜,日常并不願意多說話,此時說完這幾個字,便看向武青意。

武青意明白他的意思,道:“爹放心,待我回來就去求見皇後娘娘,讓她為寒春指婚。”

沈寒春救過他爹,又照顧了他爹幾年,如今天下大定,是該給她尋摸一門好親事,讓她以國公府小姐的身份風風光光出嫁。

他們父子是大老粗,不好和沈寒春說這些,所以說完這句,武青意也不再多言。

沈寒春端着湯藥進了屋,熟稔地先用手碰觸碗壁,試過溫度,才把湯藥遞送到武重面前。

武重用那只正常的手接了湯藥,一飲而盡,然後接着疊元寶。

父子倆無言地疊了好一會兒,終于把剩下的黃紙都疊完了。

武青意清點過數目,和之前疊的那些剛好加起來夠一千個,便喊來人裝袋。

“早點去,”武重哆嗦着嘴唇,吐字艱難地說,“你娘她,耐心不好。”

天下初定,父子倆最挂心的,自然還是多年前喪生于洪水的家人。

早就說好要回鄉尋找他們的墳冢。

當然,這是好聽的說法,其實父子倆都清楚他們肯定是屍骨無存的。

所謂尋墳冢,不過就是還假裝他們還在家鄉罷了。其實就是要造新墳。

武青意颔首,走到門口又折回來,禀報道:“我回鄉後還要去別的地方略作停留,已請示過陛下,所以今年的中秋……”

父子倆從不過節的,武重點頭表示知道了,他方才說了那麽幾句話,口水已經滴答到了嘴邊,是以只擺擺手讓他盡管去忙。

沈寒春跟着武青意出了屋,武青意察覺到了就放慢腳步,用眼神詢問她是不是有事情要說。

這種眼神沈寒春太熟悉了,上輩子的她在武青意身邊待了一輩子,武青意就永遠用這種和看花花草草、山石樹木沒區別的波瀾無痕的眼神看了她一輩子。

直到上輩子她死前,讓人傳話求着武青意見她最後一面。

他還是這副模樣,眼神裏不帶任何一絲情緒。

可那時她還是傻,還帶着希望問他:“将軍一生未娶,是不是心裏對我……對我還是有些不同的?”

然而即便是她行将就木,武青意卻連騙都不想騙她,說:“不是。”

她含恨而終,恨自己傻,恨自己癡,恨自己當年不該愛上他。

沒想到再睜眼,她又回到了自己青春年少之時。

那年她爹娘先後沒了,被兄嫂逼迫給鎮子上老員外沖喜,從家裏逃到野外。

一介孤女沒有生計,難以生存,正好義軍的軍隊就在附近駐紮,正缺人手。

上輩子的她就是在這時候去了軍營,憑借自小采摘草藥賣錢從而能分辨草藥的本事,成了軍醫的學徒,後頭才在軍中認識了武青意——彼時他已經是高高在上的一軍主将,而她不過是個醫術不怎麽精湛的小小醫女,身份之別如同雲泥之差。

重活一世,她的醫術早就在軍醫之上,立刻就受到了重用,還治好了一名當時奄奄一息的傷将。

後來她才知道,她救的竟是武青意的爹——上輩子在這會兒已經傷重不治的武重。

鬼使神差的,一個詭谲的念頭在沈寒春腦海裏冒了出來。

若她成為了武重的繼室,成了武青意名義上的母親,是不是對他而言,自己就可以成為不可忽視的存在了?

為了這個目的,她衣不解帶地照料武重,終于将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可惜武重到底是不該活的人,後來他偶然聽說壩頭村遭遇洪水的事,又突發了中風,差點直接去了。

還是她,盡心盡力地救治,這才讓他茍活到現在。

天下初定,她憑借功勞和醫術本是可以像上輩子那樣進宮做醫女的,這輩子的她有了照顧武重的由頭,就還留在武家。

武重日漸離不開她,也不曾趕她,沈寒春已經在籌謀等機會和皇後求恩典,讓她賜婚,想來到時候武重并不會拒絕。

盡管嫁的是個老邁的廢人,但想到再見面時武青意再見她,得面容恭敬地喚她一聲“母親”,沈寒春心裏就是說不出的暢快!

此時跟着武青意出屋,是她知道他這次出行,是遭遇刺客,受到重傷。

以至于他後來一生未娶,也是因為這次傷到了極為嚴重而又不可對外人道的傷。

但是沈寒春并不準備提醒他,若是提醒他了,豈不是他以後還要再娶別人?

雖然上輩子她努力了半生,都沒能把他這塊冷石頭焐熱,她自覺別人也做不到,但也并不想改變這件事——萬一呢?

她重活這世,絕大多數的事情都沒變,卻也有變數,比如上輩子武青意雖也是去追剿廢帝,但此行并不成功,他只成功行刺了一次,卻沒把廢帝殺死。後頭被逼着從廢帝身邊離開,回到義軍中和廢帝舊部正面交鋒,中間還發生了屠鎮的慘禍。

後頭廢帝一路南逃,以屠鎮的事嫁禍義軍,在南邊占地為王。

一直到那位……那位回來了,親自挂帥出征把廢帝斬于刀下,曝屍三日後又将其挫骨揚灰,才算是結束了新朝和舊朝之争。

這輩子她雖不懂為何會發生這種改變,但更不敢冒然改變局勢,去賭那個萬一。萬一他沒受傷,續娶了別人,那可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所以她只是壓住笑意道:“早去早回。”

武青意微微颔首,徑自離開。

清點完要帶回鄉的東西,武青意讓随侍等待一陣,便去了府中別院。

別院住着一名老者,正是武青意的師父。

這老者是藥王谷中人,過了一輩子閑雲野鶴的生活。

無奈當時正值戰亂,朝廷節節敗退,缺醫少藥的時候竟把主意打到了藥王谷上頭。

是武青意率人擊退了他們,保全了藥王谷。

老者知恩圖報,出谷助武青意一臂之力。

武重能活到現在,雖然當時是靠着沈寒春盡心盡力地救治,但後續還是靠老者的本事。

“你來了?”老者正在擺弄自己新制作的小型天象儀。

“師父。”武青意喚完他後便跪了下去。

老者任由他跪了一刻鐘,才憋不住怒氣,把桌上東西盡數往前一掃,氣呼呼道:“你還叫我師父?我叫你師父得了!”

一堆零零碎碎的東西甩到武青意身上,他并不閃躲,也不敢頂嘴。

“老子就沒見過你這種不知死活的傻子!我怎麽和你說的?現在當今根基淺,又正當壯年,可是他總有坐穩皇位、總有老邁的一天!那時候有救駕之功的你爹已經沒了,今上就算念着舊日情分,難道不得給他兒子鋪路?”

老者指着他破口大罵,“這次追剿廢帝,我咋和你說的,別打死,放他跑,留着他在,今上就還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不至于鳥盡弓藏……”

老者喋喋不休罵了他好一會兒,罵完又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啞巴了?我和你說話呢!”

武青意這才開口:“可是,廢帝意圖屠鎮。”

若他不知道這些,或許真的會聽老者的話,留廢帝半條命。可一旦知道,如何能放任這樣的人還活在世上?

老者沒再言語,只是頹然坐下,惶惶然道:“別人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武青意沉着臉抿了抿唇,還是沒言語,顯然是并不後悔的。

“那就只能照着咱們之前說的那樣了。”老者嘆了口氣。

當時他勸着武青意放廢帝一條活路保全自己,但師徒這些年,他還是了解武青意這人的——剛正過了頭,就算沒有事先知道屠鎮這件事,他有機會殺廢帝肯定也不會猶豫。

所以保險起見,他還給他另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找機會說自己受重傷,不能人道,這輩子不近女色。

一個沒有子嗣後代的臣子,又沒有兄弟、親族,自然就沒了造反的必要。

就算今上變了心性,想到這個,就算奪權,也不會要了他的命。

看到自家徒弟又跟木頭似的不吱聲,老者思索半山,猛然站起身,不敢置信道:“你不會……不會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吧?”

武青意垂眼算是默認。

“那你待如何?”

“不如何。”武青意重新擡頭,“我再去見她一次。”

前些日子途徑寒山鎮,他本是有機會去找她的。但是想到他師父對未來的擔憂,他沒去見她。

這些天,他在心裏告訴自己,雖她是寡婦,帶着個年幼的孩子,但他們母子都十分聰慧,尤其是她還有一手不輸于禦廚的本事。新朝政通景明,她必然可以活的很好。

可心底,到底有一絲不甘。

想再去見見她,問問她是不是真的過得好。

這次回鄉,他必然是要再去見她的。

“想和師父讨一樣東西。”

老者煩躁地擺擺手,讓他去自己庫房裏挑。

反正他庫房裏絕大多數東西都是他這徒弟送的或者義王賞的,在外人看來極為珍貴的東西,于老者而言不文一名。

“我是想要……”

“随便什麽都行,別煩我!”

雖然當初是為了報恩,他才留在武青意身邊,但這些年如師徒父子一般相處,感情早就不可同日而語。

尤其是知道他已經有心儀女子,老者更是煩的不行——從前是他心無所屬,也不想再成家,所以那辦法算是得用。現在既知道他難得對人動了心,難道真為了還沒發生的事情,讓他這徒弟打一輩子光棍?

可惜老者自诩是個通曉武藝醫術八卦易容的全才,一時間還真是想不到別的法子。

為今之計,還是先得讓英國公武重活下去。

他當年重傷是為了救義王,傷的實在重,不然後頭也不會在不惑之年就中了風。只要他活着一天,就能提醒天下人一天,保佑英國公府平安一天。

武重本事不如兒子,腦袋卻不算蠢笨,不然也不會以廢人之身茍活這些年,也是要保全兒子的意思。

只可惜老者也看出,武重早就心灰意冷,此種心境下,便是他意志力非凡,對身體的恢複也是極為不利的。怕是也就這麽幾年可活了。

老者又開始翻看早就爛熟于胸的醫書,連武青意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後頭小藥童進庫房灑掃,沒多會兒就着急忙慌地道:“師祖,師叔把你那塊天外隕鐵拿走了!”

那塊天外隕鐵無堅不摧,是老者的心尖寶貝,從不給外人看的。

也就是當年承蒙武青意搭救阖谷,老者忍痛提出過要把那隕鐵送給他。

武青意并不肯要,說自己并不缺良兵利器。

老者也就心安理得地留着了,沒想到他方才是要那個。

老者心痛地捂着胸口,只能安慰自己說徒弟武器超群,那隕鐵到了他手裏成了神兵利刃,也不算辜負了它!

…………

壩頭村當年遭遇洪水後又重新建了村。

可惜的是,如今壩頭村的人和從前已經不是一批人了。

王氏不禁感嘆一聲物是人非,又再道一聲慶幸。

真的是慶幸,當年要不是因為他們婆媳合力制服了那賊人,又連夜逃走,怕是如今也都不在人世了。

他們從前住着的地方已經有了一戶人家,但因為那位置并不好,所以新住着的并不是什麽富裕人家,也只建了兩間茅草屋。

王氏是打算還在這地方建衣冠冢,所以顧茵給了對方二兩銀子,那家人毫不猶豫地就搬走了。

距離中元節還有好幾日,一家子就先住下,先找人茅草屋後頭的山上挖兩個坑,再去定做石碑,等到中元節前就把石碑送過來,再填土合墳。

王氏的心情明顯不好,疊元寶的時候還道:“當年走的匆忙,只帶他們一人一件衣裳做個念想,沒想到後頭發大水啥都沒有了。”

顧茵和兩個小家夥都幫着她一道疊,顧茵聞言就勸慰道:“沒事兒,咱們多給爹他們裁兩身新衣裳,這舊衣服少些也不礙事。”

“哎!”王氏先是笑了笑,又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也是你爹他們沒福氣,不知道你後頭會有那麽好的廚藝,都沒吃上一口。”

顧茵說這也不難,“雖然茅草屋簡陋,但我們出來的時候不是帶着菜刀傍身嗎?我還要随身帶着的調料,做些飯食總是不難的。”

顧茵說着就去拆包袱,要找裏頭的菜刀。

她一動,兩個小家夥也跟着動——自打上次顧茵離家月餘,回來後倆小崽子有事沒事就去瞧她。

還有過分的,顧茵去上茅房,他們也在門外等。

把王氏看的笑死了。

至于她為什麽會看到,當然也是因為她時不時就去瞧自家兒媳婦。

她也促狹,從寒山鎮出來的時候給顧茵的粗布衣裙上縫了兩根長帶子,帶子的另一頭就系在兩個孩子腰間。

這下子真成了把孩子系在褲腰帶上。

把顧茵都笑壞了,不過從寒山鎮到壩頭村路途遙遠,外出謹慎些總是好的,也就由着王氏把他們系上了。

現在到了村子裏,那系帶自然被拆下來了,但是兩個小家夥都養成習慣了,還跟着她團團轉。

王氏擡眼見了兩個“小尾巴”,忍不住又噗嗤一聲笑出來,心裏那些悲傷的情緒總算被沖淡。

“娘。”顧茵無奈看她。

“哎!”王氏應了一聲,又招呼武安和顧野說:“來和我疊元寶,老跟着她幹啥。”

顧茵看到菜刀還在,就數了幾十文錢出來,去村裏買了些雞蛋和蔬菜,還托人第二天去趕集的時候幫自己捎帶一些肉。

等到她回來的時候,那狹小的茅草房裏已經堆滿了元寶。

王氏找來麻袋把紙元寶都裝上,搖頭苦笑道:“當年我生青意的時候,真的是吃夠了苦頭,差點就一屍兩命。再懷武安,我都怕自己熬不過來。當時還和你爹說,要是我走在前頭,讓他也不用費銀錢給我準備什麽祭品,每年疊一千個元寶在下頭盡夠花的。沒想到如今倒是我年年給他疊了。”

“這不止一千個了娘。”武安小聲提醒。

王氏斜他一眼,“咱家條件好了,不得多給你爹、你哥燒點?你小子咋比我還摳搜。”

“不是摳搜,是你讓我計數嘛。”武安知道他娘心情差,不是真的罵自己,就只是小聲解釋,“現在是二千五百三十六個。”

“那再疊會兒,”顧茵坐回小板凳上,“給爹他們湊個整兒。”

最後一家子疊了四天元寶,足足疊了三千餘個,但是誰都沒抱怨一句辛苦。

就連顧野,他一開始都不知道這趟來拜祭的是誰,也沒有任何不耐煩的。

七月十四,趕工了四天的兩塊大石碑送來了。

看到武重和武青意兩個名字,王氏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顧茵也心裏酸酸的,雖然從前就知道武家父子沒了,但那會兒和他們沒什麽感情,現在因為王氏和武安,她也把他們父子當成一家子。

墳冢合上之後,當晚王氏沒睡,就坐在兩個墳頭上發了一晚上的呆。

武安也沒睡,他正在努力地給他爹和他哥哥寫悼文。

雖然他才開蒙沒多久,但是早就想好要給他們寫,已經打了很久的腹稿,再落筆的時候就寫的很快。

顧茵和顧野幹脆也沒睡,顧茵處理食材,準備第二天好好做一頓祭飯,顧野則去陪着他奶。

等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正式到了中元節這天。

王氏讓陪他坐了半宿的顧野進去歇會兒,自己則進屋先拿出一麻袋元寶,去了路口開始燒。

這叫路祭,在傳統裏是先燒給四方游魂的,怕他們搶自家人的錢。

王氏口中念念有詞道:“都有,都有,誰都別搶。”

等到在路口燒完,王氏拖着空麻袋回家。

沒走兩步,遠遠的,她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家新立好的墓碑前。

盡管那個人的身形是王氏沒見過的高大,但那種熟悉的感覺……當母親的不會認錯自己的兒子!

她手裏的空麻袋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那人立刻轉頭過來,他帶着半邊面具,但晨光熹微下,另外半邊露出來的臉還是既熟悉又陌生。

王氏先是一喜,第一反應是以為他活着回來了,但後頭很快清醒,村子和自家舊址就一條路,他剛就在路口根本沒看到人過來,而且方才那一聲輕響,一般人怎麽可能隔着十幾丈聽到?

這是……這是鬼魂上來了啊!

“大大大大大……”王氏哆嗦着嘴唇,大丫兩個字怎麽也喊不出,最後尖叫出聲道:“媳婦啊!有鬼啊!”

武安已經寫好了祭文,剛走到門口聽到她娘一聲尖叫,立刻沖了出來。

他先看到了一個極為高大的人影,一身玄衣,還帶着半邊面具,神色晦暗難明,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嫂嫂,救命!”

嫂嫂手裏有家裏唯一的菜刀!

話音未落,聽到王氏尖叫的顧茵抄着菜刀也沖出來了。

中元節大早上鬧鬼?想也知道是有人裝神弄鬼!

“哪裏來的無恥鼠輩,敢在我武家門前裝神弄鬼?!”

“不許欺負我娘!”剛回屋躺下休息的顧野趿拉着鞋子也沖出來了。

一大兩小眨眼的工夫,從屋裏一直竄到後院山頭上,不過兩個小家夥都沒再沖過去,都讓顧茵拉住了。

他已經認出了眼前的青年,雖還不明白情形,但起碼知道他不是壞人。

武青意掃過他們一眼後就還是看着王氏,淚水在他剛毅的臉上蜿蜒而下。

八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于顧茵和武青意這樣的青年來說,八年足以讓他們從青澀的少年成長為另一個人。

而對王氏這樣的年紀,八年的光陰只在她臉上留下了溝壑和滄桑。

但眼前的親娘,雖然打扮窮苦,面容也老了一些,但看着極為精神,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年輕的朝氣。

是他夢裏都不敢設想的模樣。

“娘,我回來了。”

他聲音粗粝喑啞,聽到王氏耳朵裏,她又喜又駭然,閉眼道:“兒啊,人鬼殊途,現在還是大白天,你可別出來吓人啊!”

轉頭看到顧茵他們沒動,王氏又顫着腿兒要往顧茵他們那邊靠,還顫聲說:“你們是不是看不見他?嗚嗚,快來扶我一把,我可能是一晚上沒睡,腦子糊塗了。”

看她真吓得不行了,武安立刻答道:“娘別怕,我們看得見的!他不是鬼。”

“你們能看見、不是鬼就好……”王氏都走到他們跟前,離那兩塊墓碑遠遠的了,聽到這話才猛地站住腳,又猛地轉頭不可置信道:“兒,你沒死!”

她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踉跄着跑過去,武青意也快步伸手迎她,母子倆抱在一處,王氏恸哭道:“你這沒良心的兔崽子,龜兒子!沒死這麽久才回來,老娘都要傷心死了。”

武青意安安靜靜地任由她罵,後頭又聽她語無倫次罵道:“老娘每年給你們父子疊那麽些元寶,都白疊了,全讓你爹在下頭一個人花了,他那個老不羞的,多得了那麽些銀錢,也不知道上來給老娘報個夢,肯定是在下頭讨小老婆了……”

“娘,”武青意失笑,眼前這個的确是他如假包換的親娘,“爹也沒死啊!”

王氏終于不罵了,讷讷地道:“他咋也沒死?”

這話委實聽着不像好話,不過在場的都是和她親近之人,都知道她沒有咒武爹死的意思。

“當年我和爹雖是被朝廷征召入伍,但還未入軍,就遇到了義王,成了義王座下将領。”武青意慢慢地說起了當年的事,最後道:“爹如今被今上封為國公了,就是身子不大好,中了風。”

“中風好,中風好!”王氏又哭又笑,還有啥比人活着還重要呢?

至于兒子說的啥國公,王氏也沒聽懂,反正就是戲文裏的大官就對了!這下子自家真是否極泰來了!王氏做夢都夢不到這種好事兒!

激動之下,一夜沒睡的王氏暈了過去。

武青意面色一沉,立刻把她抱起,大步跨進茅草屋裏。

“我去請大夫!”顧野立刻跑出了家門。

雖然到了壩頭村才幾天,但他一如既往閑不住,早就把村子裏的狀況都摸清了。

不到兩刻鐘,顧野就牽着一個大夫來了。

鄉野之間自然沒什麽好大夫,好在王氏身體強健,根本沒什麽事兒,大夫給她診脈的時候她都開始打呼了。

“沒事兒,就是睡過去了。”大夫說完就離開了。

屋裏衆人也都放下心來,看王氏睡的香,顧茵帶着兩個孩子出了屋。

武青意最後留了一留,确認屋裏的娘和這一切都不是他幻想出來的,他才松了一口氣。

随後他的眼神落到屋門口。

他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婦人和小孩,雖心神動蕩之際沒仔細看,但也知道那是他的幼弟和他的發妻,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不點口口聲聲喊他的發妻為娘。

他離家八載,哪裏來的五歲的孩子?

尤其是當年他和發妻成親,本就是權宜之計,根本沒有夫妻之實。

不過他當年就說過自己去後,就讓她自行發嫁,想來應該是再改嫁了。

時移世易,他已經不太記得八年前她的模樣了,只還記得她打小嬌怯膽小,只敢縮在人後的,沒想到如今都敢揮起菜刀了。

他揚了揚唇,起身出了屋。

顧茵已經進竈房去了,準備了一夜的吃食,可不能浪費,雖不用做祭飯了,但可以做團圓飯啊!

兩個小崽子正在屋門口小聲說話。

“那是你大哥啊?”顧野有一點點酸酸的。

他也認得醜臉叔叔那半張臉和特別魁梧的身形,他挺佩服他的,想着再見面要和他結拜!

但是沒想到再見面,才知道他是武安的親大哥。

武安又不練武,這麽好的大哥,給他多好啊!

武安樂得人都傻了,點點頭道:“是啊,是我大哥!”

發現到顧野口氣不對勁,武安又道:“是我大哥,也是你爹啊!”

顧野搔了搔頭,“可又不是他生我養我的,怎麽就是我爹了?”

“唔,”武安想了想解釋道:“和娘在一起的,就是爹啊。”

顧野還是搖頭,“我還是不想要爹,我只要娘。”

武青意出屋的時候,剛好把他們的對話聽到耳朵裏。

聽着他們的意思,這孩子好像是沒爹的?是大丫改嫁的男人死了?還是別的?

他面色一凝,出屋詢問背對他的顧野道:“你娘呢?”

見到他出來,平素話不多的武安格外熱情,立刻搶着回答:“在竈房!”

顧野情緒本就有些低落,聽到武安回答了,他也懶得吭聲,還蹲在地上。

武青意對武安笑了笑,接着去尋顧茵。

家裏就這麽大,顧茵早就聽到他們在外頭說話了,餘光也一直留意着門口。

她彎了彎唇正要說話,卻看他只是走到門口就站住了腳,與她隔着半邊沒開的門板。

冷不丁的,顧茵聽他問道:“孩子他爹呢?”

怎麽問起這個?顧茵前後連貫一想,想到他是誤會了。

見她久久沒有言語,武青意自顧自嘆息一聲,“我明白了,這些年你也不容易。”

盡管發妻改嫁了,可也奉養了婆母這些年。家裏條件實在是差,他肯定是不能讓他們留在這裏的。

“你們随我上京,之後的和離書……”

“咔”一聲,顧茵手裏的菜刀插在了砧板上。

“來,你現在就寫,我們當場和離。”

這聲音委實熟悉!

武青意擡腳進屋,再定睛仔細看去,只見面前的顧茵雖然身穿着粗布衣裙,卻是雪膚花貌,杏眼瓊鼻,尤其一雙眼睛,說是燦若星辰也不為過。

“你……怎麽是你?”

顧茵剛還有些生氣的,怎麽沒想到再見面,他就是武家的武青意,更沒想到他張口就是和離的事兒。

聽了這話,她也懵了一瞬,“是我啊。”

“是你很好,”武青意突然笑起來,略顯兇戾的面容瞬間柔和起來,“是你就好。”

跟着武青意一道來竈房的武安已經跑回屋裏,搖着王氏道:“娘,別睡了,大哥和嫂嫂好像不對勁。”

王氏困得不成,上下眼皮兒像黏在一起似的睜不開,嘟囔道:“他們能咋?困死老娘了,你別煩我。”

武安道:“我也不懂,就是大哥說啥‘和離’,然後嫂嫂就不高興了,菜刀都插砧板上了。”

王氏立時爬起來下了炕,也不穿鞋,抄起鞋子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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