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第04章 04
容緒微微瞠目。
——他究竟是怎麽做到這般理直氣壯的?
“什麽反應,當真沒給我備禮?”虞令淮撐着下颌的手轉到桌面上,狀似嚴厲地叩了幾下。
容緒有點弄不明白,他口中的禮物,是指從會稽帶的土儀?還是遲來的賀他登基稱帝的禮?
就在這個當口,有人已經為自己找好臺階。
“罷,孤富甲天下,原也瞧不上什麽尋常俗物。這樣,你說說給他們送了什麽,孤替你參詳一二。”
容緒大致答了。
給宋銜月和紀二公子的都是投其所好,給薛俪娘的則是昔年畫作。
虞令淮皺眉:“你是說,只要是你的同窗,就能得到一幅你畫的肖像?”
容緒疑心虞令淮當了三年皇帝,理解能力出了問題,她說的明明是畫了一堆,只送出去一張。
虞令淮又道:“我也是你同窗,你也畫了我?不妨找出來,我瞧瞧。”
“沒畫您。”
對虞令淮用敬稱這一點讓容緒很不适應,有點別扭。
她稍稍別過臉去,心裏微頓,再言:“臣女畫同窗肖像是為了方便記憶對方容貌,您的容貌臣女很熟,不用畫就記得。”
“是嗎。”
Advertisement
虞令淮的聲音很輕,不悅的心情頓時消散。他唇角微微上揚,眉眼也得到舒展,原就是極為俊朗的長相,如今更顯光潤明亮。
不過只是須臾,虞令淮收起笑意,叩了叩桌面,待容緒将目光投過來時告訴她:“既如此,現在給孤作一幅。”
他眼弧微垂,撣了撣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後添了句:“反正你那些功夫菜需要耗費一些時辰。”
看樣子,這位不速之客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出于禮節,多半還要留他用飯。
容緒面上淡淡的沒甚表情,欠身稱是。
風吹廊下,竹燈晃得厲害。細碎陽光透過花格窗棂,柔柔打在容緒臉頰上,照出她纖密的睫羽,粹了金似的。
侍女去取畫具,只餘他們二人對坐,卻是一室無言。
–
昔年容緒畫過虞令淮。
于丹青一道,兩人師從同一人。虞令淮長容緒三歲,開蒙便也早三年,卻敵不過容緒的天賦,丹青課上,得到夫子贊揚的往往是容緒。
那時虞令淮也像現在這麽坐着,背靠楠木交椅,把容府當作自己家,嚷着要她畫肖像。
容緒應了,偏他不安分,一會兒撓個癢,一會兒要人端點心。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容緒便不看他,只注視面前的畫布,再一炷香,容緒把筆撂了。
“這就畫好了?你可別敷衍我。”
虞令淮把手裏桃核一扔,繞至桌案,定睛一瞧,差點沒被氣得冒煙。
淡墨勾出五官輪廓,多重線條生動而有序,畫功着實比他強上許多。然而,這畫的哪裏是他虞令淮,分明是只生了人臉的猴子!
“在你眼裏我就是只猴子?!”
猴子也就罷了,活潑靈動,得人喜愛。可容緒筆下之猴顯然傻乎乎的,眉眼愚蠢。
虞令淮追上迤迤然離去的容緒,非要讨個說法。
容緒神情認真,甚至特地放緩語氣:“你咔咔啃桃子的模樣,真的很像始通人性的猴。”
這句話氣得虞令淮幾年沒吃過鮮桃。
憶及往事,虞令淮突然笑了下。
他擡眼,盯着容緒看了會兒,可惜她低垂眉眼,長長的睫羽遮住眼中神采。
虞令淮轉而去看她手中的筆,随着運筆的軌跡猜測她畫至哪一步。如今的她,怕是不敢再畫一只蠢猴子應付了事,虞令淮心底竟有一絲莫名的遺憾。
“李嚴說,你沒看懂我的畫。”對此,虞令淮持狐疑态度,但還是很好脾氣地說:“我畫的是鷹,這總看得出吧?”
“回陛下,臣女看得出是鷹。”
“那不就結了。”虞令淮道:“你不記得了?你我見的最後一面,正是在我家花園裏紮紙鳶,紙、絲絹、竹子鋪了一地。”
只是那時尚未開始制作,他就被宮裏的人請走,幾日都沒回王府。而她也聞知父親戰死的消息,早沒了玩樂的心思。
“那會兒什麽也不會,只知道先裁個大致模樣出來,現在可不一樣,我連軟翅紙鳶都會做了。”虞令淮起身,朝容緒走去,“趁着最近還沒入夏,一道去金明池放紙鳶?不然待熱起來,跑跑動動你又要嫌出汗。”
鳶即鷹,他畫的那幅鷹像便是原先拿來做紙鳶的底稿。
容緒仰臉望着虞令淮,他所言之事她終于記起,卻有點茫然。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以及他的言行舉止,好似都在無視時間的流逝,可以一舉回到昔日模樣。
回過神時,虞令淮已經走到她跟前。
他彎腰,先往畫紙上看了眼,再湊到容緒面前,挑眉道:“問你呢,去放紙鳶嗎?”
“回陛下的話,金明池游人如織,多有嘈雜,恐擾了陛下雅興。”
虞令淮喔了聲,後腰靠在桌案邊沿,抱臂睨她。
“不想去就說不想去,跟我之間,還繞什麽彎子。”
容緒從善如流:“臣女不想去。”
虞令淮一噎,俯身瞪她。
容緒仍舊保持原有坐姿,倒有些不卑不亢。
“假若孤下谕旨,命你陪同,你當如何?”
容緒:“臣女遵旨便是。”
“……”虞令淮冷哼一聲。
現在光是瞪她已不夠解氣,他屈指,往她頭上叩了個爆栗,罵道:“遵個屁旨!”
容緒的唇抿直,一言不發,甚至沒有擡手揉一下。
“你,真行啊。”虞令淮大掌撫上她發頂,兩手亂揉,洗葉子牌似的,“我竟不知容大小姐何時成了一個鋸嘴葫蘆,疼也不吭聲,氣也不吭聲。”
發髻很快被揉亂,蕩下幾縷青絲。
虞令淮這才收手。
他靠在書案上,嘆氣。
“你們都是跟我從小玩到大的,我們中的誰當了皇帝,其他人自然而然起到輔助支持的作用。誰知你們一口一句陛下,一口一個微臣、臣女,把多年情誼弄得跟蒲公英似的,一吹就散了。”
虞令淮為此感到郁悶。
這皇帝又非他自己搶着當,怎的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們便也算了。”虞令淮拈起容緒的亂發,一縷一縷幫她別至耳後,低聲道:“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又有多年情分,不該這樣疏離。”
聽着是在怪罪她。
然這怪罪又極盡溫和。
容緒擡眸,接住他的目光,并從中捕捉到轉瞬即逝的一抹情緒,看着像是委屈。
要說疏離與生分,這是難免的。
便是與宋銜月,也要坐下來說上幾句話,才能使雙方回到從前那般熟稔親近。
而面對虞令淮時,容緒心中更多的是別扭。
這種別扭來自于原本總是讓着、捧着、哄着她的人,忽然之間地位遠高于她。還不止,他決定着鄞朝所有人的生死,自然也可以對她呼來喝去,予取予奪。
可是他沒有。
正當虞令淮認為不會再從容緒處得到回答時,聽見她說:“蒲公英被吹散,種子也因此落在四處。”
虞令淮微怔,盯着她兩息,唇畔銜起笑意,“什麽種子不種子,你嫌我在朝堂上聽的屁話還不夠多?幹脆直接說大白話,你仍然跟我站在一頭。”
容緒嗯了聲,當作回答。
“妥了。”虞令淮笑意更甚,習慣性伸出手指,卻想到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便将拉鈎換成擊掌為盟,燦然道:“成親後我們把聶家踹了,自己家還是要我們自己當家做主為好。”
這話來得駭人,容緒一度疑心自己聽岔了。
虞令淮當着她的面,毫無遮掩地表示要與聶家為敵?
他就這麽信得過她?
“愣着幹嘛,擊掌啊。”
虞令淮拉起容緒的手,與自己掌心貼在一處,啪的一聲脆響,震得容緒掌根微麻,不由擰起眉頭。
“年紀輕輕,老皺眉幹甚。以後你可是國之小君,高興點。”
虞令淮笑意盛然,指腹揉開容緒眉心。
猶嫌不夠,他伸出兩指,分別抵在容緒嘴角,歘的往上一戳,強行戳出一個笑。
“對,高興點,以後能讓你生氣的人可不多了,先習慣一下。”
許是手下的臉頰實在柔軟馥郁,虞令淮把玩得起勁,同時也想像小時候那般,捏捏她兩腮的軟肉。
卻不曾想,啪的一聲,手被容緒打落。
“武夫逞兇!”容緒頂着一張被揉捏得發紅的臉,恨聲道。
虞令淮自幼習武,也跟着容家父子進軍營歷練,稱一聲武夫倒不為過。
只不過——
虞令淮朗笑着:“孤現在不算武夫,你可以說是皇帝逞兇,孤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