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第05章 05

婚期定在兩個月後,快得超出所有人預料。

禮部、工部、戶部連同鴻胪寺忙得焦頭爛額,內侍大監吳在福是打小伺候在虞令淮身邊的,見狀忍不住谏言。

虞令淮叉起一塊宮人切好的脆桃,咽下之後漫不經心道:“孤養着他們,不就是忙這些的麽。這也通融,那也通融,孤等到猴年馬月去?”

這話經由小宮女,一字不落地傳至崇徽宮聶太後耳中。

待宮女退下,衛國公拈着自己的美髯,頗有不忿地罵道:“豎子就是豎子,想一出是一出!帝後大婚向來隆重守禮,至少也要準備三個月,這驟然壓縮至兩個月,本就不合規矩,他反倒有理了!”

餘光瞥見身側不語的女兒,衛國公愈發心疼,溫厚大掌拍了拍女兒手背,安慰道:“我兒勿急,那二人早有婚約,整個上京都知道的事,你若比容家女郎先入後宮,反倒落人口實。”

“容緒為後,我為妃,她永遠壓我一頭。”聶嘉茵眉間陰雲密布。

“這有何妨?”衛國公意味深長地笑,“皇家與坊間不同,一日為妃,并不意味着終生為妃。”

正如他的妹妹——當今太後,初入宮時僅是嫔位,膝下又一直無子,然經過苦心經營,不僅将先帝唯一的兒子養在身邊,還得封皇後。先帝去後,更是臨朝稱制,朝野上下無不嘆服。

想到這些,衛國公胖乎乎的腰板挺得很直,眉宇間滿是得意之色。

“行了。”聶太後自窗邊轉過身。

連日小雨,今日終轉晴,庭院地上的水還未退去,疏疏映着花影。柔風拂過,淡粉的花瓣落在水中,倒比畫兒還好看幾分,聶太後的心情也因此明媚許多,多了點耐心給兄長潑冷水。

“兄長且瞧着吧,我們這位新帝并非善茬。”

聶太後似笑非笑地踱近,“我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被清得差不多,唯獨剩下幾個在紫宸殿、禦書房奉茶的宮女,兄長認為,是宮女不露聲色,未被查出馬腳,還是新帝在欲擒故縱,誘敵深入?”

衛國公一愣,“太後的意思是,這些話是皇帝故意傳出?那麽皇帝急着辦婚儀,并非等不及要娶容緒,而是有着別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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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猜想在數月後被證實,六部九寺在籌辦婚儀時難免出現纰漏,秋後算總賬,罰俸的罰俸,貶谪的貶谪。

再之後,拔出蘿蔔帶出泥,加之新一屆科舉中脫穎而出的進士可都是天子門生,爛蘿蔔扔了,自有新蘿蔔填進來,朝堂獲得一派新生。

當下的衛國公可想不到那麽長遠。

衛國公如獲至寶般笑着,對女兒道:“這不失為一個好消息。皇帝到底是男子,一朝禦極,心性不可能再與從前相同,總對着容家女郎一個人,那有什麽意思!嘉茵吾兒,莫灰心,那豎子的心遲早是你的!”

聶嘉茵不置一詞。

她甚至懶得向爹爹指出,他的話很是矛盾。既默認男子都是多情的,虞令淮的一顆心有可能在容緒身上,也可能會流動到她這兒,屆時她年老色衰,或是有更多新人入宮,那麽人人追捧的那顆心又會落在何處?

聶太後淡淡笑着,侄女的神情她看在眼裏,心中不免慶幸,侄女不似兄長那般頭腦簡單。

“天色不早,兄長身為外戚,不宜在禁中久留,早些回罷。嘉茵也是,姑母不多留你,皇帝如今在興頭上,你做再多也是無用功,不若靜心養神,以待來日。”

兩個月裏虞令淮與容緒只見了一次,他帶她去馬場,她将人物畫給他。

虞令淮喜歡看容緒騎馬。

大多時候,她總是淡淡的,就連生氣也冷冷的。但一上馬背就不一樣了,像是墨錠融在水中,生動起來。

容緒幼時身子不算康健,容老将軍原不打算讓她學這些,兄長容嶼也總說:“沛沛要去哪兒,哥哥抱你、背你便是了。”

是虞令淮牽了自己的小馬駒,悄摸摸問容緒:“你要是想騎,我教你。”

後來,再烈的馬到了容緒手中也能被輕易馴服。他們常常策馬揚鞭,縱橫馳騁,當真應了詩中那句“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容家父母并非迂腐之人,見此情形,反倒轉過頭來謝虞令淮。他精力充沛,成天上山下海,有使不完的勁兒,容緒跟着他,小毛小病不再有了,面上更是添了許多笑容。

那時他們兩家府邸毗鄰,雙親健在,時常聚在一起。虞令淮還記得,爹爹笑着說:“這門親事甚好,夫家娘家在一處,沛沛要是被你小子惹生氣了,出門回家便是,看容兄和阿嶼不把你揍得滿地找牙。”

娘親也在笑,假作擰他耳朵,警告道:“到那時,你哭爹喊娘我們也不理的。”

容家父母、兄長亦笑成一團。

唯獨當時還是小孩子的容緒和虞令淮互相瞪着對方,已經記不清為何吵架,又如何和好。

……可如今,只剩他們三個小輩。

虞令淮想,李嚴口中“容娘子與往昔不同”的症結興許就在此處。

“容緒!”虞令淮策馬趕上,“渴嗎?我帶了水囊。”

容緒并不答,只用馬鞭拍拍身側,示意自己也帶了。

不過,料到虞令淮有話要說,幾息之後容緒輕拉缰繩,将速度降下,兩人兩馬慢慢踱着。

芳草蔥綠可愛,軟襯飛花,容緒幹脆翻身落地,任馬兒低頭嗅聞。她撫了撫順滑的鬃毛,心情不好不壞。

要哄得小娘子展露笑顏并非易事,但報一聲好消息總是可以的。

虞令淮繞至另一邊,與容緒并排走着,低頭看時身形忽然一滞。

他擡手,擦過她發頂往自己胸口比劃,驚訝道:“長高了。”

不過也不奇怪,本就是長身體的階段,他自己的個子也竄高了一些,要不是吳在福前陣子讓人把寝宮珠簾換了,他還無知無覺,繼續習慣性低頭進屋呢。

這般想着,虞令淮往後退了兩步,認認真真打量面前的小青梅。

容緒自小就生得漂亮,無需華服美飾做襯托,美得輕輕松松。

風吹起她烏黑的長發,黏了幾絲在臉上。墨發,雪靥,櫻唇,在此刻被無限放大,叫人一時間移不開眼。

虞令淮愣住。

從小到大,他早就知曉将來要娶容緒為妻,更是時常把這事挂在嘴邊。

他曾無比自然地跟她說起,将來婚房外須設很大一片空地,他早上要練劍,而她可以遲點起身,等他練好劍再一起用朝食。

長大些,得知女子梳洗打扮要花費很多時間與精力,他便改了主意,跟她說:“你還是跟我一同起身吧,我練完劍你也就梳洗好了。若沒好,我給你畫眉。”

如此種種,皆因他早就将容緒視作自己未來的妻子。

現在,婚期将近,明麗姣美的她就站在他面前,褪去稚氣,亭亭玉立。虞令淮忽然有一種不真實感,如置身夢境,頭重腳輕。

“陛下。”

“陛下?”

虞令淮思緒回籠,不自然地移開視線,看天看地看馬,眼神好一陣亂飄,險些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咳。”虞令淮目視前方,言歸正傳,“今日約你出來,有一則好消息要說與你聽。”

“北境大捷,阿兄已經啓程回朝,定能趕上我們大婚。”

他口中的阿兄不會有旁人,指的是容嶼。

容緒立刻側目回視,“當真?”

“當真,真真的。”虞令淮見容緒眉目間流露欣喜,他自己也漾出些許笑意,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抛着馬鞭玩,“前些日子我就得了消息,但還有些細枝末節亟待确認,如今邊關的文書、卷宗我都瞧過了,便可說與你聽。”

“那個北晟大将斡爾察遭宿敵大卸八塊,屍身都拼不全。雖不是死在我大鄞将士手中,卻也大快人心。”

斡爾察,這個名字三年前就混着血肉,被容緒牢記,正是這人将她爹爹的首級砍下,獻給北晟之主。

也正是這個原因,容老将軍至今身首異處,葬在祖籍會稽的只是衣冠冢。

“斡爾察陰狠狡詐,得罪的人不知凡幾。不過好歹是個大将,一朝橫死街頭,北晟王庭裏竟沒有一人站出來給他做主,看來他們北晟內部也是明争暗鬥不斷。”

虞令淮說着,收起笑意,鄭重其事握住容緒的手。

“你放心,鄞軍遲早攻入北晟王庭,奪回容老将軍遺骨。”

這般認真的神色,很少見。

容緒印象中,虞令淮總是玩世不恭、漫不經心的。

如今他許下的這句諾言,不像随口說說。

即便容緒心裏清楚,撫恤容家是虞令淮親政立威不可或缺的一步,但此刻,望着他認真嚴肅的神情,腦海中不斷閃回父兄身穿铠甲,頭戴兜鍪的模樣,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容緒一陣鼻酸。

回府時忽然飄起細雨,吳在福早有準備,命人牽來馬車。

入內一看,軟氈、引枕、熏香、手爐,一應俱全。

虞令淮把馬鞭一抛,還沒等吳在福接住,就信步走來,大手一揮,掀起繡有繁複纏枝紋的車簾。

風雨一股腦地灌進車廂,也吹得虞令淮外袍衣角翻動浮擺。

“差點忘了。”

廂內光影半明半暗,連容緒的臉都看不清。虞令淮幹脆撂下簾子,一手握拳,抵唇清了清嗓子,“以前你還小,我總跟你共乘一匹馬,共坐一輛車,現在不行了。”

說着,他利落躍下,隔着花窗道:“我就在後頭的車裏,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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