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第09章 09
坐禮、撒帳、同牢、合卺結束後,閑雜人等退得幹淨。
燭光烨烨,将虞令淮的眉眼都柔和了幾分。
光影分外旖旎,幔帳愈顯朦胧。虞令淮在這一刻愛上了婚儀的繁重禮節,不然,他還真沒機會見到如此盛妝的容緒。
她眉眼顏色深如黛墨,平素只作淡妝,又是那樣清冷的性子,每每被她瞧着時,總覺得她氣度如雲,出塵若仙。
而現在,五官及輪廓經過精心描摹,勾畫出的是一種鮮見的豔色。這豔色并不浮浪,而是如同美玉般讓人期盼着親近。
“咳。”像是才意識到自己出神已久,虞令淮矜持地收回目光,問道:“冠子重嗎?我幫你摘。”
話音一出,容緒不由笑出聲。
虞令淮一張俊臉也有泛紅的跡象。
緣由無他,方才為彰顯脈脈溫柔,他那句殷勤之語聲線過柔,仿佛被門夾了,可以稱得上十萬分的矯揉造作。換做平時,哪個男子當着虞令淮的面這般說話,他肯定叫其滾蛋。
“妾自己摘即可。”容緒見虞令淮僵站着,竟有些不忍,遂給他遞個臺階,“時辰不早,陛下沐浴吧。”
虞令淮如蒙大赦,旱地拔蔥似的奔去浴房。
誰知在拐角處“咚”一聲撞上十二連枝青銅燈,火焰逐層輕閃,金支秀華,搖曳生姿。
容緒除冠的手一頓,忙問:“沒事吧?”
——燈沒事,人的足撞疼了。
但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嘴硬,堅韌持重的聲音穩穩傳來:“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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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耽擱,實也到了夜裏。
換上寝衣的新婦玉淨花明,瑩瑩如月,郎婿亦是長身玉立,神采英拔。
這約莫是兩人頭一回見到披散頭發,入寝前的對方。其中隐含的別樣的親昵讓人無所适從。
雖然兩人對接下來的事都心知肚明,但禮官與嬷嬷并不會面面俱到地告訴他們該如何自如地過渡,莫非先寒暄一下?
如此想着,容緒并未發現自己眉心蹙起。
“怎麽了?可是擔心我撞傷了?”虞令淮自顧自揣度,大方掀起褲腿給她看,“沒事,我皮糙肉厚,撞一下不礙事。倒是那盞花樹燈,說是前朝留下的孤品,工藝多麽精湛,交相什麽輝映,我不懂這些,但想着你多半喜歡,就讓人從庫房搬來碧梧宮。”
聲音越來越低,只因容緒的手指搭在他腿上。
怪道都說女子的手柔軟無骨,怪道要用柔荑來形容,她的手指還真像山林間新長出的草木嫩芽,細滑可人。
不,不不,這種想法太過輕浮,太過庸俗,反倒辱沒了她。
虞令淮開始搜刮記憶中的清心訣,企圖蕩滌一下自己肮髒的心神。
可是,容緒的動作并不會因他的想法而發生路徑上的變化。
她依舊搭在他腿上,指腹輕輕摩挲,神情又那樣專注,像是在考察一件不世出的寶貝,叫人不忍打擾。
虞令淮有點心猿意馬。
又有點自鳴得意。
方才沐浴之後,他刻意打了一套拳法,舒展手腳,各處的肌肉也在極好的狀态。由此可見,當真是有先見之明。
只不過,容緒到底是從何時開始有這癖好的?
虞令淮胡思亂想的同時呼吸也有點急促,一方面慶幸自己身材不錯可以滿足她摸腿的需求,一方面又躊躇,是否該擺出一個方便她施為的坐姿。
“對不住。”容緒忽然開口。
虞令淮愣怔,下意識說:“為何要抱歉?這沒什麽的。”
同時,大腦飛快運轉,想說些什麽來寬慰妻子。人各有癖嘛,上京那麽多貴胄子弟,與他們相處時虞令淮早就領略過各種怪癖,心理承受能力很好。
雖然喜愛撫人小腿這一癖好…聽起來與容緒的氣質不是很搭,但肯定有她的道理。
如果她不希望旁人知曉,他定為她保守秘密。
“沛沛,若你想摸——”
“這是小時候被狗咬的吧?”
兩人同時出聲,話音交雜在一處,容緒沒聽清對方的話,特意停下來,溫和的眼神示意他先說。
而虞令淮……
虞令淮差點把舌頭咬掉。
什麽狗?跟狗有什麽關系?
不會是說小腿上被狗咬傷的事吧。
想起來了。
那是容緒還小的時候,他惹她生氣,她放狗追他。
小孩子跟大狗跑起來,誰更快一點還真說不準。最終他被石子兒絆倒,狗子也成功咬住他小腿。
容緒慢了幾步,趕到時吓了一大跳。
狗被趕走,可虞令淮腿上的傷口鮮血淋漓,觸目驚心。那是小容緒頭一回見血,直接吓哭了,一邊幫他捂着傷口,一邊喊人來救命。
“原來你在看的是這個疤。”虞令淮思緒收攏,讪讪又尴尬地笑笑,在心裏揍了自己一拳。
“嗯。”容緒把他褲腿放下,眼中含有歉意,“那時候我太害怕,都忘了跟你道歉。”
回家後聽阿娘說被狗咬過的人可能得瘋病,會很快死掉。而容緒不想虞令淮死,于是拉着他上醫館求診。
大夫能做的也就是處理傷口,對于後續情況并不能做出保證。
容緒聽了,感覺天都塌了,糾結了一會兒對虞令淮說:“我們有婚約在身,這傷又是我害的,如果你死了,我就跟你一道死。”
虞令淮只覺得腿疼,并未感到自己有瘋的跡象,約莫不會有事,便安慰她說:“你活到七老八十再死吧,不然誰給我燒紙啊。”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容緒的小手握着紙筆開始寫遺書,囑咐家裏人給她燒紙的時候,別忘了給虞令淮也燒。那時中元節流行給故人施鬼飯,燒元寶,放山水燈,容緒一一寫上,企盼一個都不能少。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恍若隔世。
虞令淮臉上帶着笑,“你不提我都忘了,那時聽了一個土方子,我們天天蹲守你家那大狗,一連觀察十日有餘,見它無恙,這才放心。”
容緒也噙着笑。
那條大狗別說無恙,可謂身強體健,一頓吃下不老少,皮毛光滑水亮。
并且虞令淮也不是什麽大氣之人,她害得他被狗咬,他就把生姜雕成排骨模樣,放進菜裏哄容緒吃下,辣得她直逼出眼淚。
虞令淮喜歡看容緒笑。
笑容可以沖走她的冷淡。
從前逗她笑時,他身心愉悅,十分滿足。可不知為何,如今再看她的笑,竟使他心旌蕩漾。
也讓他…很想捏捏她的臉,把笑靥握在手心。
如此想着,也這麽做了。
不比女兒家那般柔軟,虞令淮手上有薄繭,指肚、指側、虎口均有積年握筆、持劍留下的痕跡。
容緒心口微震,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略微收攏,輕撫着她的臉頰。
怪怪的,但又并不排斥這種感覺。
容緒緩緩阖上眼,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動作。既已結為夫婦,她定然會配合他。
只是,虞令淮遲遲不動,甚至眉梢往下壓了壓,像在隐忍。
“沛沛。”男聲清朗,語速緩緩,“你這身子骨太弱,哪哪兒都是軟的嫩的,感覺我一指頭就把你戳壞了。”
容緒:“……”
她深切懷疑他是故意這麽取笑。
掀起眼簾,果然見他眸中含笑。燭火光暈延展至他臉上,莫名有種風流蘊藉之感。
容緒并不是個争強好勝之人,可是當下,她很想挫一挫虞令淮的威風。
于是,她扣住他手,纖指強硬地介入他的指縫,趁他愣怔時稍一用力,就将人拉至身前。
咫尺之距,近到鼻尖相抵。
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将虞令淮看得瞠目不已。也不必等虞令淮作出什麽反應,容緒秉承将門遺風,當機立斷地親了上去。
……
圓房的過程不似想象中順利,更讓容緒費解的是,她不舒服也就罷了,怎的他也皺眉叫停呢?
容緒疑心這其中出了什麽岔子。
“沛沛。”虞令淮嗓音微啞,汗珠懸而未落,語氣也含未盡之意。
好歹是青梅竹馬,容緒讀懂他的意思,但還是有點難以置信,“你也疼?”
虞令淮皺起濃眉,艱難點頭。
也就對方是容緒,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坦然承認。不過,初曉人事,又是新婚之夜,弄成這副局面,實在難以收場。
旖旎的氛圍也蕩然無存,帳中香燒得人心煩意亂。
兩廂緘默之際,容緒抽空瞅了眼據說要燃上一整夜的龍鳳喜燭,喃喃自語:“圓房圓成這樣,是不是不太吉利?”
這話簡直戳在虞令淮肺管子上。
他嚷着:“你信這些?!”
容緒拿眼觑他,認為他這反應許是惱羞成怒,甚而氣急敗壞。
嬷嬷說過,男人沒有不愛面子的,做妻子的合該時時事事維護夫婿的尊嚴。
“無妨,下次定會順暢些。”容緒自認為安慰得很到位,也特別委婉。
但虞令淮氣鼓鼓像一個準備吞食的怒獸,說明這句安慰不行。
容緒抿唇不語。
她不擅長安慰人。
略一思索,容緒嘗試性地說:“黏糊糊的,不若洗洗。”
——然後,早點睡吧。明日還要去拜見聶太後。
虞令淮惡狠狠盯着她。
他自己倒是可以再試試,多試幾次也無妨,但她顯然也是疼的,況且他記得很清楚,沛沛是個不吃痛的小娘子,怎的這會兒就能生忍了?
他不希望她因為他的身份而忍讓,不論是妻子遷就丈夫,還是皇後遷就皇帝,他都不喜歡。
“你這怪毛病,我遲早給你改了。”
容緒聽了一頭霧水,也有氣性,不忿道:“難道你想就這麽睡下?洗一洗又不費力氣。虞令淮我警告你,若是你膽敢這麽髒兮兮躺下,跟我睡一個被窩,那我保準把你踹下床!”
她邊說邊戳他胸膛,完全似兒時模樣。
虞令淮揉揉她腦袋,“這才對嘛。”
容緒一噎,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沖口而出喚了他的名諱,眼神也因此閃爍起來,她幹脆別過臉。
虞令淮敏銳地嗅到其中的不對勁,再細瞅她別扭的模樣,他了然笑笑,俯身吻在她額上。
他輕嘆着說:“從今往後,也只有你能這麽喚我。沛沛,別跟我生分,你我成親是祭告宗廟,曉谕天下的,怎的被你弄得像做賊一般?偷偷摸摸,膽戰心驚的。你啊,喚我死鬼也是使得的,叫個全名又怎麽了?”
容緒氣結:“你!”
虞令淮來勁了,握着她的手鼓勵道:“對,就是這種感覺,想罵我或是揍我都使得,只要不朝臉上招呼。”
“你有病吧虞令淮!”
容緒不想理他,兀自裹着衣裳去找聆玉要熱水。
再逗留下去,她怕是也會染上些奇奇怪怪的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