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第08章 08
六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是日,帝後大婚。
将軍府人影攢動,歡聲笑語,裏外伺候的侍女們也都鮮眉亮眼,喜氣洋洋。
寝屋內,聆玉、桑知一左一右,手中捧着的正是禮部趕制的吉服。
深青袆衣,織金雲霞紋,鋪翠圈金,飾以珠玉墜子,又添蔽膝,更顯莊重。
晨起的陽光甚好,由窗棂隔絕燥熱,又将明亮的光線鋪陳入內。妝鏡前,容緒望着一層又一層穿上身的盛裝,面色平和。
還有那頂九龍四鳳冠,其上有大小花二十四株,更是美麗尊貴。
這套冠服并非第一次見,先前禮部已差人送來,由容緒試穿試戴後再進行小範圍的修整,以确保合身舒适。然而今天是正日子,裏裏外外的氛圍一烘托,桑知的眼睛又放光了,花蝴蝶似的在容緒周邊轉圈圈,誇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她家娘子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
宋銜月大喇喇地斜靠在鏡臺邊,自己啃果子,還不忘遞給容緒一個,“不管你現在吃不吃得下,墊墊肚子吧,一會兒儀程長着呢,別還沒見到郎婿,你先餓暈了。”
又對桑知道:“你們兩個跟着容緒進宮,一路上有的你欣賞,這會兒嗡嗡嗡的吵死啦。”
宋銜月常來府上,又是個好相處的,桑知早就跟她混熟了,并不懼她,因此聽了這話,桑知一揚腦袋,有理有據地說:“大好的日子,宋娘子怎麽能說那個字呢。”
倒打一耙。
宋銜月笑,“喲,小桑知,你的避諱比皇家還多。”
這說的是前幾日的事。聆玉作為陪嫁侍女,進宮後就是主管一宮雜事的大宮女,名字讀音與皇帝的名諱相撞。女官向皇帝請示,皇帝卻道無妨,是以,聆玉、桑知進宮後不用改名。
也因為這一茬,桑知對禁庭之中森嚴的規矩産生了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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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桑知默默閉上嘴。
再欣賞皇後禮服時,心中忽然打了個突。桑知後知後覺意識到,如此美麗而貴氣的一身行頭,它們的背後不僅是權力,還有沉甸甸的責任。
聆玉才看過銅壺滴漏,繞至屏風這側時看了桑知兩眼,這小丫頭突如其來的沉默,倒是怪哉。
聆玉不明所以,只輕聲提醒她打起精神,繼而上前提醒容緒:
“娘子,吉時已到。”
–
新婦由兄長背着走出将軍府大門。
自小到大,容嶼就愛慣着這個小妹妹。
他長她七歲,容緒出生時容嶼已經抱得動她。過節過年時,他更是喜歡抱着容緒給親朋好友瞧,聽大家誇妹妹生得漂亮,心裏比吃上兩口饴糖還要美。再後來容緒長大些,總是抱着不像話,容嶼才改為背馱。
沛沛這個小名也是容嶼取的。
那時容緒體質弱,多病痛,而容嶼讀《神異經》,恰好讀到“南方荒中有沛竹,可以為大船”,他堅持要把這個竹子名給妹妹用,希望妹妹身體康健,蓬勃生長。
對于虞令淮這個金尊玉貴的妹夫,容嶼很是滿意,并非因其身份地位,而是可以說他看着虞令淮長大。虞令淮随軍時,兩人更是同吃同住,容嶼親自指點虞令淮的劍術,又同他一起學兵法,對于虞令淮的為人,容嶼再清楚不過。
因此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忘誇誇他的好妹夫。
“三年前,我其實接到過命我回會稽探親的旨意。聖上還特意叮囑,讓我寫家信時不要提及此事,怕你知道了老是盼着。果然中途出了變故,邊關離不得人,我都走在半道上了,複又回去。”
“沛沛,聖上很多時候看着不着調,喜歡跟你對着幹,但他心裏總還想着你,念着你。”
“成了婚呢,你也不用跟他客氣,該發脾氣就發脾氣,不要憋在心裏。”
容緒趴在兄長肩頭,悶悶笑了聲。
她的兄長,很多時候不自覺顯露出天真的一面。
在這個大喜之日,身為将軍府主君,他應該為了全家,或是說為了全族考慮,勸她收斂脾氣,做一個溫柔謙恭、善解人意的賢後。
“當然了,要是受了委屈,實在不開心,就跟哥哥說。用我們自家的信鴿,不叫旁人知曉。”
容緒忍俊不禁:“然後呢,哥哥來皇宮接我?或是,劫我?”
容嶼不假思索,像是早就做好答案:“嗯,是啊。”
容緒一怔。
“哥哥永遠都在的,放心。”容嶼笑呵呵的,任誰看了都覺歡喜随和。
可下一瞬,他輕易戳破了容緒的心事,“伏山兵敗的事,你別操心了。能在并且敢在軍國大事上動手腳的,豈是等閑之輩?哥哥還沒老到動彈不得,不用你出馬,哥哥自會查清楚。”
“你啊,進宮是去做皇後的,可別想着查案,聽到沒有?”
這一句,怕是容嶼有史以來對容緒語氣最嚴厲的一次。
早前兄妹倆探讨過,伏山的情況退兵反倒落了下乘,那一道後撤的軍令實在是莫名其妙。
彼時先帝抱病,聶後讀奏章,依先帝的意思批閱。很難說發出軍令的究竟是先帝還是聶後。
再一個,容家軍後撤遇襲,前後夾擊之下傷亡慘重。紀家來救,力挽狂瀾收獲名聲,卻也将自身推向了統治者的信任邊緣。
這其中,究竟有誰獲益,目前還看不出來。
“沛沛,哥哥在跟你說話,可有聽到?”
“我知道了。”容緒聲音哽咽,頓了幾息才繼續說:“哥哥剛回家時說我瘦了,命庖廚每日給我加餐,如今……如今哥哥還背得動嗎?”
容嶼微愣,托着妹妹身子的手逐漸收緊。
禮樂之聲、恭賀之聲不絕于耳,可是妹妹小聲的抽泣卻似富有神力的刀劍,劈開一切,直直刺入他心。
容嶼忽然覺得大鄞的婚俗大有問題。
賓客們歡天喜地,男方一家喜不自勝,唯有女方這邊肝腸寸斷,不舍離別。
“沛沛啊……”容嶼的腳步逐漸放慢,環顧四周,府裏張燈結彩的模樣讓他心煩不已,駐足片刻後,他低聲道:“你說我現在領着你逃婚怎麽樣?”
“什麽?”容緒驚詫萬分,以為自己聽錯了。
“從前應承這門婚事,本就圖兩家毗鄰,來去方便。可現在來接你的是朝廷禮官,要嫁去的是森嚴宮禁,我想見你一面還得遞名帖——”
容嶼越說越不得勁,濃眉倒豎。
哪怕妹婿是虞令淮,是他頂頂信得過的人,這心裏頭還是不放心。
“郎君?”
旁側引路的家仆面面相觑,隐隐覺出不對勁,但也不敢胡亂揣測,只得盡力提醒:“繞過前頭影壁就出府了。”
這下倒好,容嶼本就心煩意亂,聽了此話,幹脆一個轉身,要往回走。
衆人大驚,皆呆滞地立在原地,竟無一人去攔。
“哥哥,你,你先前還不是這麽說的。”容緒鮮見地結巴了一下,“你不是讓我進宮後跟聖上好好的嗎?怎的要逃婚呢?”
容嶼面色微沉,反悔實屬一時上頭。
他回頭看妹妹,認真問道:“你真心想嫁他嗎?”
容緒心中微震。
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
“備婚”到現在,還是頭一回有人問她,你真心想嫁嗎。
心口酸酸的,鼻尖也酸酸的,望着兄長,容緒總算知道何為親人。
就在這時,影壁外傳來禮官的聲音:“聖上親迎——”
兄妹倆對視一眼,看見彼此眼中的錯愕。
天子與旁人不同,不必親迎,而是遣大臣作為使者代迎。這道儀程早先也是通過氣,衆人皆知的。
誰知,皇帝竟親自來了。
“這下,可能沒法逃婚了。”容嶼笑了笑,眼中有幾分無奈,卻也深知皇帝親迎的誠意。
容緒亦展顏微笑,方才短暫的逃婚之舉是兄妹倆之間的秘密,雖然并不成功,甚至是臨時起意,毫無計劃可言,但她心中竟有一絲奇異的滿足。
“背我出去吧,哥哥。”
虞令淮如願接到了自己的新婦。
他牽起她的手,送她登上婚車,自己則策馬在前。
儀仗隆重,帝後所過之處,布滿鮮花,桂馥蘭馨。百姓百官仰望着大鄞百年來最為年輕的帝後,由衷送上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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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扉輕阖,将喧騰徹底隔絕在外。
容緒打量着自己的宮室。
虞令淮将它起名為碧梧,取“鳳凰非梧桐不栖”之意。
寝宮不大,皇家講究屋小而聚人氣。豆綠色橄榄瓶中斜插二三青竹,與滿室喜慶的紅交相輝映。
容緒站在橄榄瓶前琢磨了一會兒,判定為——只是因為竹子乃常青植物,一年四季都有,而現在是夏日,竹子代替鮮花再好不過,不然鮮花熱蔫了不吉利,才不是因為她小名叫沛沛。
另一邊,虞令淮站在銅鏡前仔細端詳自己。
“嘶……吳在福,你說孤這幾年是不是變糙了?睡得少,跟這個周旋,跟那個耍心眼兒,出去玩的機會都沒有,你瞧瞧,這張臉根本不像二十歲風華正茂的俏郎君。”
吳在福老老實實在一旁侍立,并未答話。
因為陛下自那日以來,時常攬鏡自照,時常自言自語。起先他還絞盡腦汁誇贊陛下天生麗質,龍章鳳姿,後來漂亮動聽的詞彙用完了,陛下猶嫌不足。
哦,“那日”,自然指的是陛下聽聞紀二公子心儀皇後娘娘的那日。
“陛下。”
吳在福适時出聲:“大婚儀程尚未結束呢。”
典禮莊重,一道道步驟走下來,新婦郎婿兩個都在衆目睽睽之下,又有禮官站在旁側盯着,虞令淮實在是趕不及多看容緒一眼。
哪怕是在丹墀前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聽他們高呼恭賀大喜,聽他們尊稱“聖上”“皇後”,也終究缺少一些成婚的實感。
如今,臨在門前,即将像尋常兒郎娶婦那般入洞房,虞令淮臉上總算浮現一些本真的笑意。
禮樂重又奏響,唱和聲萦繞耳畔。
虞令淮親自推開門扉。
毫不費力,一下子就望見,人群簇擁中的容緒。
滿室喜色皆為他們的新婚而慶。
龍鳳喜燭映照下,禮服華冠珍珠钿折射出璀璨光華。她循禮舉着喜扇,安靜地坐在床沿,聞得開門聲,也只是略略擡頭,像是隔着扇面在看他。
無需他人提醒或催促,虞令淮不自覺地走向容緒。
只淺飲幾杯,卻猶如生出無限醉意,腳步輕盈。
婦人們開始唱撒帳歌。方才還同吳在福抱怨今日鬧騰,喧喧嚷嚷的,真真是兩岸猿聲啼不住,當下細聽撒帳歌的內容,虞令淮卻漸歇了腹诽。
“撒帳東,光生滿幄繡芙蓉。仙姿未許分明見,知在巫山第幾峰。撒帳西,香風匝地瑞雲低……”
虞令淮想,是了,他的新婦正如神妃仙子走下瑤臺,來到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