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第11章 11

虞令淮是被一巴掌扇醒的。

清醒後,入目是胭色鳳紋雲繡帳頂,身側是睡得正熟的容緒,他的新婚妻子。

虞令淮緩緩坐起身,又怔怔擡手,摸了自己的左臉,茫然若失。

迷蒙中,好似又跌回那方光怪陸離的夢境。

山林幽僻,草木清芬。莽莽蒼蒼間隐有笛聲,他緣着清溪往林中深處行。忽然遇險,有一陌生女子如仙人顯現,舍身救他。

他将這重傷女子帶回宮中,好生照看。時日一久,他竟與這女子暗生情愫,互表心意,不僅封其為妃,還日夜常伴。至于容緒,早已被抛之腦後。碧梧宮,他更是久不踏足。

夢境的最末,他攜新歡游玩,偶遇容緒,邀她一道登上寶船。容緒罵他不知廉恥,并揮出一巴掌。

“我怎麽這麽不要臉?!”虞令淮緩緩呼出一口氣,腦內愈發清明。

片刻後,寝殿大門被用力推開。

月上中天,值夜的宮人警醒着,見他出來,紛紛行禮問安。

夜風漫漫襲身,驅走夏日燥熱,卻也似無形的手,不斷撫摩虞令淮的身軀,令他不适。

“快,備水,孤要沐浴!”

夢中與那女子接觸的畫面模糊不可辨,但一想到有可能與她做過一些親密之事,虞令淮就覺得身上有如螞蟻亂爬,毒蟲恣咬。

于是他将宮人叫回,“浴湯裏再弄點草藥!”

宮人懵怔,惴惴跪問:“奴愚鈍,不知陛下所言草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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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哪裏知道?”虞令淮不耐煩地揮揮手,“驅邪、祛毒的就行,快去。”

他髒了。

他要洗洗,好好洗洗。

吳在福伺候主子這麽些年,哪裏見過這陣仗。

都半個多時辰了,陛下莫不是要把自己洗禿嚕皮?

“你,還有你,都給我過來。”吳在福将今日當值的宮人一并叫來,挨個問話。

“夏日蚊蟲繁多,你們是不是忘了燃上驅蟲香藥?被褥可有提前晾曬?房內可有通風?”

“回大監的話,陛下大婚,婢子怎敢大意,這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婢子都檢查過多遍的,應是萬無一失。”

吳在福也知道自己病急亂投醫。

帝後大婚,多麽緊要的事,碧梧宮當差之人都是嚴格選拔的,一個個提着心吊着膽在當差,哪裏會出什麽毒蟲纰漏。

即便有不長眼的蟲咬了陛下,陛下做的第一件事定然是先将皇後娘娘送出來,怎會像現在這樣,不顧皇後,兀自清洗呢。

一盞茶後,着急上火的吳在福終于聽見皇帝喚他。

“哎唷,陛下,這是怎麽了?可要奴去請太醫?”

陛下将自己搓得皮膚發紅,渾像是搓下一層油皮來,叫人看了就心驚,更何況是吳在福這樣打小伺候的,這會兒心疼不已。

虞令淮拿了幹布巾擦身,連吳在福的碰觸他都嫌棄,只說自己來。

“孤越發覺得阿爹是個睿智之人,所言所行都是極有道理的。”

“王府裏只有阿娘一個女眷,小時候孤還問爹,為何旁人家裏有嫡母庶母好幾個,莺莺燕燕好不熱鬧。爹說,人開智後便有欲望,財、權、色、壽、功,心欲過盛,便易被人利用,失去自我,故而知足者常樂。”

“孤自認心志堅定,卻在大婚當夜做這種荒誕無稽的夢,說明潛意識裏還是離不了男子的劣性。”

“吳在福,若孤往後多看了哪個女子一眼,或是與哪個女子走近了,你須得提醒孤、叫停孤,孤免你的罪。壽亦如是,若孤仿效先祖尋求長生不老,嗜食丹藥,貪求壽數,你必須拿今日這番話點醒孤。”

“也就是說,孤命你做敲鐘之人,昕夕警示,你願是不願?”

吳在福跪在一旁,面上表情幾次變換,聽得最後一句時,深受震撼。

他當即叩首,朗聲道:“陛下信任奴,是奴之榮幸,奴領命!”

月色迷離,籠罩着靜谧的碧梧宮。

清輝落滿身,逶迤出一地銀霜。虞令淮負手踱步,忽然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了。

自他有記憶以來,就清楚地知道要娶容緒為妻,多年情分更是誰都越不過的。區區一個夢境,虛無缥缈,哪裏就值當他如臨大敵呢。

時辰還早,虞令淮收攏思緒,輕手輕腳回到卧房。

容緒還在睡。

虞令淮站在床前,借着月色看她。

許是入夜之後漫生涼意,她裹起被子,一直将被子拉到下颌處。

寬敞的拔步床顯得她人很是纖弱,從被子起伏弧度可以推斷出睡姿,她應是側卧并微蜷着,猶如寒夜裏自己抱着自己取暖的小獸。

那只名為小玉的赤紅狐貍,正安穩地依偎在容緒懷中。

虞令淮曾聽人說過,小孩子過分依戀玩具或舊物,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他嗤之以鼻,放言道:“一家子都是将軍,多麽厲害多麽威風,怎麽還沒有安全感。”

很快他就被阿娘敲了腦殼。

“你這混小子有為娘陪着、照顧着,又有你爹日日在家中教導,你自是覺得了無生趣,成日裏想着往外跑、出去野。沛沛家裏都上了戰場,獨留她一人,豈不孤單?看什麽看,還不去容府把沛沛請過來,我給她做了冰糖蓮子,炖到現在火候正好,沛沛來了直接吃就行。”

虞令淮自回憶中抽身,重又上床躺下,長臂一伸将容緒摟在懷,不松不緊地抱着。

“沛沛,”他在她耳邊,以極輕的聲音說着,“等天亮了,我叫宮人給你做冰糖蓮子。”

這一覺容緒睡得很踏實。

醒來時虞令淮早已起身,不見人影,容緒暗自松了口氣,如此這般可以避免面對面的尴尬。

關于新婚夜的一切,容緒不願回想。當聆玉入內伺候,瞧見小玉狐貍并問起時,容緒也只是淡淡地說:“嗯,昨夜把小玉找了出來。”

冷不丁的,她想起虞令淮的用詞。

無論是“救”小玉還是“請”小玉,俨然他将小玉當做一位座上賓。

容緒不由抿唇,微微笑了下。

“聖上呢?他用過早膳了?”容緒問。

聆玉端着漱口用的清水,以及清口用的香丸,答:“聖上未曾用膳,這會兒在庭院中練劍。”

容緒嗯了聲,依照禮節進行梳洗打扮。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不僅要梳起婦人發髻,還要有中宮的派頭。

軒窗外隐有刀劍破空之聲。

容緒視線越過鏡臺,落在薄如蟬翼的窗紙上。

夏日樹木叢生,反倒遮擋視線。容緒幹脆命聆玉開窗,“只開一點就好。”

清晨的風本就涼,聆玉不願主子受寒,自是小心翼翼。

然而給主子栉發時,才發覺主子的目光正透過那半開的軒窗,投向外間院裏。坐在繡墩上,恰好能看見聖上舞劍。

桑知也瞧見,正要開口說不如把窗戶全都打開,敞亮些。聆玉及時阻了,但笑不語。

晨起清冷,聖上只着薄衣,身法靈動,招式清奇。說是舞劍,卻與尋常表演性質的舞劍不同,而是劍如光電,又似游龍,氣勢非凡。

桑知孩子心性,忍不住拍手叫好。

這一聲喝彩入了容緒的耳,容緒眉梢微動,評價道:“尚可。”

聆玉忍俊不禁。

娘子這般情狀,當真像那些趴在牆頭看郎君練武的小娘子,好奇又矜持。

早膳備好,虞令淮才方收了劍,跑去淨室囫囵洗刷一番。

坐上桌時他額角還滴着水,像只剝了殼沁着水汽的鮮荔枝,容緒嫌棄地瞟了眼。誰知這極微小的動靜被吳在福盡收眼底,他勤快地遞上帕子。

虞令淮恍然大悟,接過帕子邊擦邊強調:“這是幹淨的水,不是汗。”

容緒:“……”

這般強調,顯得她多麽挑剔,多麽苛刻。

虞令淮不解,趁宮人布菜時壓低聲音問吳在福:“皇後怎麽了?冷着臉好似不高興。”

吳在福耳語:“奴也不知。”

虞令淮不滿,訓斥道:“眼力見呢?你可是內侍大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不知道?”

恰在這時,容緒挑眉看來。

虞令淮換上笑臉,“嘗嘗這道冰糖蓮子,也算時令之物,湖湘上貢的。”

南方多地均産蓮子,唯有這湖湘之地的蓮子被稱作天下第一蓮,肉色乳白,細膩清香,與冰糖熬煮之後色澤柔和,口感軟糯。

容緒的心好似被重重揉了下。

她自幼嘴刁,不愛建蓮,亦不要宣蓮,就盯着這湘蓮吃。阿娘乃是江湖兒女,行事不拘小節,不慣着她的挑食毛病,還是虞令淮的母親齊王妃站出來為她說話。

“沛沛小小年紀卻能輕松分辨蓮種,多大的本事啊,哪像我家小子只會吃,怕是蓮子蓮藕烹饪前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你還訓沛沛,我瞧着都不忍心呢。沛沛來,跟姨姨到王府,湘蓮給你吃個夠。”

在齊王妃眼中,她做什麽都是好的。

憶起往事,這碗冰糖蓮子羹也就進得多些。

容緒放下湯勺,注意到虞令淮以手支頤,對着她笑。

容緒面頰生熱,微微瞪他一眼。

“宮裏廚子手藝怎麽樣?”虞令淮笑的嚣張,“不如我阿娘吧?”

虞令淮這人,素來坦蕩,從來不會因為父母離世而避而不談。

“一會兒去崇徽宮拜見太後,之後我們出宮,回王府把親事跟我爹娘說一聲,再同阿兄吃個午食,如何?”

虞令淮入宮時先帝已逝,因此跳過冊立太子、太子即位這個步驟。至于他應該稱先帝為皇考還是皇伯,朝中争議不斷。

這三年來,先齊王、齊王妃的牌位也一直供奉在王府。

對于虞令淮來說,先齊王夫婦才是他正經的爹娘,用坊間的話來說便是領新婦見公婆。至于容緒,自然對先齊王夫婦更為親近,如今當真成為他們的兒媳,是該去拜見一下。

“好。”容緒應道。

見虞令淮面前擺的盡是茶香鴨之類的肉食,容緒便把水芹、菠薐菜推過去些。

虞令淮從善如流,大口吃了。

“陛下,娘娘,聶娘子在外求見。”

宮人通禀聲自外間傳來,使得充滿溫情的早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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