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第26章 26
夜裏敘話, 次日起晚。
所幸沒有什麽急事要做,慢悠悠吃朝食。容緒喜歡吃些湯湯水水,寶珠則鐘意紮實些的, 例如果仁蒸餅。
不多時, 桑知毛毛躁躁地進來問安。
今日宮人領月錢,桑知早盼着了,一早跑去尚宮局。誰知回來路上遇見紫宸殿內侍,得知早朝時有朝臣發難, 彈劾皇後随意插手臣子家事。
寶珠一下緊張起來, 手裏的蒸餅也不香了。
但觀桑知神情,應不是壞消息。
果不其然,桑知很快道來:“聖上幫娘娘說話呢!”
小丫頭一人飾二角,學人家說話倒是惟妙惟肖。
“待那些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吵完了, 聖上才開口訓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鎮國公府的幾個男丁在仕途上毫無建樹,好好的公府門第怎麽就落敗成這樣, 原來連孫子欺壓孫媳都沒有能力管束!’大人們噤若寒蟬。聖上又說皇後娘娘做的還不夠,合該把張小公子押到京兆府去, 按律責罰!”
虞令淮的反應在容緒意料之中, 聽罷, 容緒又問了桑知幾句。
可惜這小丫頭只記得最精彩處, 旁的一概說不上來。
這廂,禦書房內虞令淮大發雷霆, 恨不得當天就頒下敕令,修改律法。
“秦時妻悍, 夫毆治之,若折肢指、膚體,夫受耐刑;蜀漢時,夫毆妻,命兵卒一并掴妻,死刑。怎的到了大鄞,妻告夫,雖屬實,仍須徒二年?窦卿,你給孤講講,我大鄞女子較之秦漢,差在哪裏,輸在哪裏,為何非得受這徒刑不可?”
地衣上跪了一堆大人,其中那位被點到名字的窦姓大員誠惶誠恐起身行禮。
虞令淮卻不耐聽窦大人打磕巴,怒而拍案:“偌大的朝廷,沒有一個說得清楚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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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大官小吏心中都有一杆秤——陛下今日就跟那爆竹似的,一點就燃,逮誰炸誰。
硬捱着,捱至日上中天,多位朝臣才得以告退。
待人都走空了,李嚴從門口探出腦袋。
“陛下,現在傳膳嗎?”
虞令淮氣都被氣飽了,哪裏還有閑肚子裝飯食。
他擡眼看了看,覺得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
直到埋首于政務,感覺口渴卻發現手邊沒有現成能入口的茶水時,虞令淮終于回味過來。
吳在福竟撂挑子了?!
虞令淮瞥了眼身旁低着頭的小內侍,蓄意刁難道:“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要渴死孤?”
小內侍惶恐不已,圓溜溜的眼睛看看陛下,又看看書案上的茶盞,摸不着頭腦。
但被陛下這麽盯着,實也不好受。
于是小內侍端起茶盞,掐着嗓子極盡谄媚地說:“陛下請喝茶。”
虞令淮冷哼一聲。
小內侍見陛下沒有接茶盞的意思,心下忐忑不安,胡思亂想。
爾後,只見小內侍閉了閉眼,像是在鼓足勇氣赴死,兩手高舉茶盞,湊到虞令淮嘴邊。
聲音也在發抖:“奴,奴伺候…陛下用茶。陛下請…請啓龍口。”
虞令淮:“……”
沉默一息,虞令淮哭笑不得,怒而拍案:“把你師父找來!”
吳在福就候在殿外,腳步匆匆地進來。
“幹什麽,氣性這麽大,皇後不理孤你也不理孤,就打發個蠢徒弟來氣孤!”
語畢,虞令淮端起那盞燙手的茶,像在發洩不滿,使勁吹拂水面,随後一飲而盡。
再放下杯盞時,發覺吳在福又那副死腔調,跪在地上要哭不哭。
“孤問你,為何幫皇後說話。”
吳在福低聲細語但口齒清晰:“皇後娘娘待奴好。”
虞令淮嗯一聲,脊背靠着椅子,是放松的姿态,“有多好,值得你如此維護?”
吳在福:“皇後娘娘教奴認字。”
虞令淮微愕,“何時之事?”
吳在福:“兒時,您嫌棄奴笨,學的慢,皇後娘娘耐心教奴,還親自給奴寫了字帖。”
虞令淮怒:“你誇她就算了,還踩孤一腳?”
“陛下待奴也很好,陛下教奴騎馬,教奴舞劍,但奴不是學武的料子,辜負陛下厚望。”
虞令淮望着跪下底下的小人兒。
說小也不小了,年紀比他大一兩歲,相伴長大的情誼。他自诩從不苛待奴仆,跟着他的人,只要将事情辦好統統有賞。
可是自進宮以來,吳在福下跪次數越來越多,他能看見的往往是吳在福的頭頂。
心裏不是滋味。
如今吳在福又這樣說,容緒待他好,他也待他好。
并不是油嘴滑舌阿谀奉承,而是吳在福打心眼裏覺得他們兩人都好,同樣的,希望這兩個待他好的人,別再争吵。
虞令淮擰了擰眉心。
争吵争吵,一張嘴可吵不起來。可是若真拿這件事去容緒面前質問,他還真做不到。
“行了,起來罷。時辰不早,随我去碧梧宮看看皇後晚上吃什麽。”
吳在福欲言又止。
虞令淮揮揮手:“有什麽屁一塊兒放了。”
吳在福:“方才陛下說娘娘不理您,可是昨夜到現在,您還未去過碧梧宮,怎就知道娘娘不理您?”
“你懂什麽!”虞令淮差點惱羞成怒,“這是一種修辭,人家寫文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難道真隔了三秋不成?”
“奴愚笨,多謝陛下賜教。”
虞令淮又問:“那孤和皇後之間,你聽誰的?”
“奴是陛下的奴仆,是陛下的內侍大監,奴聽陛下。”
“那還不快點起身?”虞令淮冷哼,“孤還以為非得要皇後來勸,你才肯從地上起來。”
主仆二人腳下生風般出了禦書房。
瞥見吳在福那個小徒弟跪在門口哭成個淚人,虞令淮頭疼地嘆了聲氣。
“你也起來,孤瞪你一眼你就吓哭了,這種膽子怎麽在禦前做事?起來,不砍你頭,你的頭很金貴嗎我砍來作甚?”
說着,大步流星地離開。
路上還不忘叮囑吳在福:“找個燙傷膏。”
留意到吳在福大為驚訝的神色,虞令淮無奈道:“孤皮糙肉厚沒燙到,你那小徒弟怕是燙的吱哇亂叫。噢,他随你,豆大的膽,不敢在孤面前叫。”
大半天的時間,半真半假發了幾次火,竟覺得豁然開朗了許多。走在這路上,吹着晚風,遙遙望着碧梧宮屋頂上的黃琉璃瓦,虞令淮心情大好。
碧梧宮一衆人等對于皇帝的到來頗感意外。
暮食早就在張羅,這下他來了倒也不用慌亂,添幾個菜就行。
容緒問了幾句早朝的事,便敘起其他話,這讓虞令淮倍感失落。
他一人舌戰群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別提還有被禦史叽叽歪歪的可能性,怎的容緒不誇他一聲。
要暗示她一下嗎?
可若是暗示了,顯得他像讨要饴糖的小孩子。
他可是九五之尊,贊美他、歌頌他的人數不勝數,不差容緒那一句。
旁側,容緒和寶珠不知說起什麽有意思的事,倆人樂不可支笑成一團。
虞令淮手指将玉箸緩緩摩挲着,細密的紋路與他指腹相貼,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令他維持君主風範,不去問一聲“你們在笑什麽,說出來讓我也樂一樂”。
——不出所料的話,那樣會使得他像學堂裏掃興的夫子。
飯後,容緒倒是主動叫住他。
所談之事卻令人大失所望。
阿昭的友人并未出現,甚至一丁點蹤跡都沒有顯露。
“我那邊的宮人都排查過了,沒有異樣。”談正事時,虞令淮還是很能夠一本正經的,“皇城司察子提到過阿昭有那位友人相伴,采集的草藥都不同了,能賣上更好的價錢,我懷疑這人有可能通醫術。”
容緒一怔,腦海中忽然閃現幾位女醫的身影。
但很快又否定。
女醫進禦醫院之前,有專人查過其身份背景,應是不出問題的。況且,通醫術并不意味着就是大夫。
“目前還沒有阿娘的消息。阿兄去北疆之後,會加大尋找力度。”
“嗯,我調派人手幫忙一起找。”
“多謝。”
聞言,虞令淮一頓,悶悶不樂地看着容緒,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不客氣”這幾個字。
偏容緒還未察覺,語氣如常:“暫時沒別的事了,你回吧,路上黑,當心點。”
虞令淮一口氣憋在嗓子眼裏,什麽話也說不出,眼睜睜看着容緒迤迤然離去。
再掃視一圈,碧梧宮宮人似乎也作出了送客的架勢。
呵,再不走,就是他不識擡舉了。
–
“砰!”
“砰砰!”
粗壯的樹幹被擊打得連連發出悶響。
四季常青的葉片顫顫巍巍地飄落,發出極低的嚓嚓聲。
“陛下,陛下!”吳在福急得團團轉,見虞令淮停下手上動作,便立馬擁上前,不管不顧抱住虞令淮胳膊,“保重龍體啊陛下!”
指骨泛白,細看之下可見輕微血跡。
“陛下不如練拳吧,舞劍也是極好的,萬萬不要再傷身了……”
“孤就是在練拳。”
“可是,可是您手上都受傷了,不宜再練。”
“吳在福,你在教孤做事?”
吳在福不為所動,沒有松手,依然緊緊抱住虞令淮的胳膊。他知道,陛下說話唬人,但心地是軟和的。
半晌,虞令淮推推吳在福,“松開,你肚子太胖,擠到孤了。”
“陛下,娘娘都與您主動說話了,您怎麽還是不高興?”
吳在福茫然不解,并有點慶幸他自己是個閹人,沒有男女之情的煩惱。
“孤少吃了一碗飯,她沒看出來。”
“孤今日沒有佩香囊,她也沒看出來。”
“吳在福,我實在不想去吃一個女子的醋,但你說老實話,容緒是不是關心寶珠比關心我更多?”
吳在福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虞令淮揉着指骨,低聲說:“看,你連哄我的話都講不出。”
吳在福急忙道:“陸夫人是客,借住在碧梧宮,皇後娘娘自然以禮相待,熱情好客。而陛下是家裏人!”
“……嗯,言之有理。”
虞令淮面色好了些。
接下來兩天,虞令淮都沒有去過碧梧宮,也未再有牢騷之語。
吳在福心中疑惑,卻不敢多問。
見陛下眼下不再挂着淡淡烏青,吳在福遂放下心來。
這日,阖宮為聶太後祝壽。
宴會由容緒親手操辦,規格也是前所未見。恰逢四十整壽,就算在民間也要好好熱鬧一番,因此連事事都愛評上兩句的禦史臺都識相地閉上嘴巴,欣然赴宴了。
虞令淮打小就是個好哄的。
這回沒人哄,他自個兒把自個兒哄得差不多。
宴上歌舞升平,觥籌交錯,與那次夢境的情形相差無幾。只不過這一回沒有“寵妃”出風頭,賓主盡歡。
就連聶太後本人,也時常帶着笑意,像是對今日的安排滿意極了,甚至當堂褪了一枚玉镯給容緒,是為道謝。
虞令淮對容緒講悄悄話,“這聶氏許是格外有儀式感,這才開懷不已。我想到那天我倆劃船,被迫中止,不若改天再去一回?”
沒有聽見回複,虞令淮側過身去看。
發覺他的皇後望向一個角落,正出神呢。
虞令淮眉頭皺起,順着望去。
——頭戴玉冠,手持牙扇的翩翩公子,是紀元湛。
虞令淮冷哼一聲,擺正身子。漆黑的眸子裏蘊着不小的火氣。
但又想,或許她是想起阿兄探得的消息,紀大沒來,所以去瞧紀二了。
“李嚴。”虞令淮擡擡手指,喚人上前。
“孤問你。”
虞令淮同李嚴說着話,餘光卻留意着容緒的反應,“吾與那紀二,孰美?”
李嚴神情茫然,遲疑了幾息,拱手回:“紀二公子美。”
虞令淮/吳在福同時怔住。
容緒也驚訝地看過來。
見三人對他的回答都十分驚訝,李嚴不由地身子一僵,愣愣道:“若論美麗,紀二公子勝。但‘美’這個字無法簡單地形容陛下,在末将心中,陛下英姿勃發,氣宇軒昂,堪稱當世英豪!”
須臾,虞令淮才從這馬屁聲裏回過神,笑着哼一聲道:“笨嘴拙舌,還挺會誇。”
宴會至亥時方結束,百官、命婦三三兩兩地散場。
巍峨的殿宇也因此陷入沉寂。
帝後所居寝宮儀元殿、碧梧宮屬兩個不同方向。
宮人們心知肚明帝後将在此處分別,一會兒的功夫,他們就各司其職,泾渭分明地站在兩邊,只等主子挪一挪步履,他們一一跟上。
虞令淮同容緒輕聲道別。
即便心中仍有一絲悵然,但比起前兩日的狀态已然好多了。他動了動唇角,牽出淡淡笑意。
倏然,小拇指被輕輕勾動。
虞令淮怔怔低頭,睐向兩人相疊的衣袖。
衣袖下,容緒重又勾了勾他的手指。她踮起腳,神情頗為認真地問:“你最近…是不是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