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第25章 25

碧梧宮有着極好的浴池, 注滿熱水,撒上花瓣,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 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 精神也得到撫慰。

想是這樣想的,做也是這麽做的,卻依舊能聽見寶珠隐隐的啜泣聲。

寬大的岫玉落地屏風旁響起水聲,寶珠趴在浴池邊緣厚石板上, 鼻音濃重:“緒娘, 不知道容将軍受傷沒有?”

張小公子聽寶珠喊出那番話,立時說自家娘子瘋了,要帶回家治病,家丁們齊齊撲上前。萬幸有容嶼在, 及時出手,沒能讓張家得逞。

“沒事的,”容緒知道寶珠在擔心什麽, 哥哥即将遠赴北疆,越往北走天越寒, 若帶着傷得多難受,遂溫聲寬慰道:“往日裏跟阿兄過招的都是從武多年的兵将, 小小家丁還傷不到阿兄。”

“那我會不會給你惹麻煩?”寶珠又問。

容緒忽然想起虞令淮的話。于是也這麽回寶珠:“我是國之小君, 能讓我生氣的人不多, 如今張家所作所為是真把我氣到了, 該擔心惹麻煩的是他們鎮國公府,而非你我。”

況且, 容緒深知寶珠在衆目睽睽之下求救,其實也是為了将事情在陽光下鋪開。

那麽多路人都親眼看見、親耳聽到, 總不會睜眼說瞎話,說她容緒欺負張家,就算是張家想堵嘴滅口,也堵不住悠悠衆口。

說罷,容緒往屏風那頭遞上自己點的茶,名為春風煮雪,特意加了鎮靜安神的香藥。

早有女醫候在外面,待寶珠出浴,為其診治。

寶珠身上的舊傷令人側目。連女醫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回禀說沒有帶夠藥膏。

“你回禦醫院取吧,一次多拿些,另外準備一下包袱行囊。”說罷,容緒對寶珠道:“這些傷若留疤就不好了,我讓女醫住在碧梧宮,每日給你擦藥。”

女醫領命去了,寶珠忽然站起身,叩地伏拜。

聆玉、桑知趕忙去扶,容緒阻了,故意道:“都別攙,讓本宮聽聽這三叩九拜的,到底意欲何為。”

Advertisement

寶珠這回終于将淚止住,鼻頭仍然紅紅的,濕潤的眸子定定瞧着容緒:“我這條命是緒娘救回來的,除了我阿娘,再沒有人待我這樣好。往後我就是你的人,你說什麽,我便做什麽,再也不自作主張了。”

容緒失笑:“寶珠,你嫌這朝廷的黨派不夠多,要專門成立一個後黨是不是?”

“沒有沒有。”

寶珠傻了眼,她無意介入黨争呀。

“我的意思是,早在先前你勸我的時候,我就應該聽你的。”寶珠提起那人就憤恨,“還給他機會,我真是豬油蒙了心!”

“為時不晚。”容緒道。

女醫很快返回,她們不便繼續說下去。但“為時不晚”這四個字猶如佛音響徹在寶珠心房。

“你平日裏若還吃着什麽藥,也一并跟大夫說明,免得藥性沖突。”容緒心細,多囑咐一句。

又因寶珠懷有身孕,用藥更需謹慎,女醫連夜調整方子,又仔細給寶珠舊傷上過藥,這才離開,在宮女帶領下,入住碧梧宮後罩房。

“還是女醫方便。”寶珠感嘆一聲。

在鎮國公府時,請平安脈、看診的大夫都是男子。寶珠本就怕生,與陌生人講話容易臉紅,有一回張沣也在場,見寶珠這樣反應,還當她看上人家大夫,大吵一架不說,害得大夫連夜請辭回老家避風頭。

容緒贊同,牽着寶珠。

這個時節屋裏燒上地龍,暖融融的。一人一邊在羅漢榻坐下,中間小幾上擺着時新的果子、合口的點心,還有兩小碗熱騰騰的夜食。

“禦醫院缺人,我便提議将尚宮局的女醫都調去禦醫院,當做正經禦醫培養。不過從前的女醫只做些打下手、按摩之事,去了禦醫院可有的學呢。”

“今日給你上藥的這個叫柔則,是這批女醫裏醫術最好也最用功的一個。所以你安心在我這兒養傷,若有什麽短缺,就跟聆玉她們講。”

容緒一樣樣道來。

這些都好安排,就是不知如何從鎮國公府把寶珠的兩個孩子接出來。在那種父親手下養大,孩子多半要長歪。

“真好。”

正思索,聽寶珠這樣感嘆,容緒朝她看去。

寶珠揉了揉眼睛,輕輕嘆氣,“聽你這樣講,我覺得前半生都白費了。我生在高門大戶,有識字讀書的機會,功課卻很一般。阿娘那樣好的繡工我也沒學到幾分,做起女紅來勉強不把線縫歪已經算不錯了。”

“成婚有了孩子之後,我就更加沒有學新東西的心性。但我看剛才那位女醫,年紀和我差不多,甚至可能比我大一些,她樂意從基礎的開始學,我很佩服她。”

說着,寶珠擡起頭朝容緒微微一笑,“要是我也有一門手藝傍身就好了,這樣的話脫離國公府,我也不用回到陸家去,而是能夠自立門戶,養活自己和孩子。”

聽這一席話,容緒知道自己培養女醫沒做錯,不僅于女醫有益,竟還意外激勵了寶珠。

“這有何難?”容緒道。

寶珠還以為容緒提的是她的木工手藝,于是說:“木工活做起來耗時長,而且利薄,怕是不适合起家。”

“非也。”容緒娓娓道來:“令堂留下的陪嫁、你自己的陪嫁,可以拿一部分來做生意。鋪子、田莊也歸整歸整,這些才是你的本錢。”

寶珠一愣,她還從未想過經商,故而萌生怯意,“我對這些一竅不通,還要和很多人打交道,對于行情我也不甚了解。”

容緒對答如流:“你一竅不通,那就請七竅玲珑的人幫你管。你看那些店裏一天站到晚的,有幾個是真正的東家?”

寶珠聽得認真,細想之後豁然開朗。

離開爹爹,離開夫婿之後的生活……好像不是那麽難以開展。

之前的種種顧慮,以及遲遲沒有邁出的那一步,顯得有些可笑了。

“緒娘,你好厲害……”寶珠投來毫不掩飾的崇拜目光,“學堂裏你總是那個最快理解夫子意思的人,無論文章還是算術,都做的特別好。如今,如今做皇後也是……”她搜腸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詞,于是十分樸實地說:“特別像皇後!”

寶珠想,光是帝後大婚那麽多人朝拜,山呼千歲,她吓都要吓死了,是絕對做不到像緒娘那樣落落大方,又合乎禮儀的。

容緒被逗笑,“還有這樣的形容嗎。”

外間的虞令淮來時恰好聽見這一對話,他欣然點頭,并引以為榮。

沛沛做什麽都會做得很好,這一點毋庸置疑。

內間,寶珠驚呼一聲,把虞令淮驚到。

聽牆角畢竟不是君子行徑,他正欲邁步而出。

倏然聽見容緒說:“是啊,我沒想過做皇後。在會稽時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別業,去山上采茶,或是學着編竹簍都挺有意思。我還試着替人寫家信、寫狀紙。對了,那會兒還挺想做個狀師,幫人在公堂上辯護。為此讀過律法,但條文太多,有的地方還缺乏注解,我身邊也沒有一個合适的引路人,便擱置了。”

提起這個曾經的志向,容緒滔滔不絕。

“或許是因為阿兄很有正義感,我從小受他影響。”

“又或許是我喜歡是非分明。”

……

其餘的,虞令淮聽不到,也不欲知曉了。

他面色鐵青,拂袖離去。

“陛下,陛下——”吳在福小跑着追上,不明所以,卻又不高聲驚擾。

今夜月色明亮,将年輕的帝王身影拖長,顯得尤為孤寂。

儀元殿內燈火如晝,廊下侍者皆被趕了出去。幾案上的花卉紋三足銅爐袅袅吐煙,淡香的煙氣一股接一股往人身上撞,滿身秋寒被慢慢驅散。

虞令淮的臉色恢複如常,只是靜靜靠着椅背,眼睫下覆,胸口窒悶。

郁氣蕩在半空,就連燭火的搖曳都變得小心翼翼。

半晌,吳在福借着送茶水的由頭,輕手輕腳入內。

可是直到茶水放涼,陛下仍然保持同樣的坐姿,未曾動過。這幾年他個頭竄的快,手長腳長,這般坐着時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她從未想過當皇後。”

這些話不知該說給誰聽。別說吳在福這樣從小陪着他們一起長大的人,就連虞令淮,自诩極為了解容緒,當下卻也陷入迷茫。

“吳在福,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娘娘無心權欲。”

“意味着她沒打算嫁給我。”

吳在福大驚,下意識反駁:“怎麽會呢,娘娘與陛下兩小無猜,是早就定下的婚約。”

“你也說了是婚約,未履行之前僅僅是約定,并非既定事實。”虞令淮沉着臉,睫羽遮瞳,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她情願當一個采茶女,或是狀師,在會稽山高皇帝遠,逍遙自在。總之她把将來一切都規劃好了,而規劃裏是沒有我這個人的。”

“我将她當做未來的妻子,事事想着她念着她。孝期一過,我就眼巴巴讓人接她回京,就連她的殿宇我都要親自監工——”

“說起來都覺得可笑,吳在福,我今天才知道,一直是我一頭熱。”

吳在福嘴巴張了又張,急急把茶盤放下,跪倒在虞令淮面前。

“奴笨嘴拙舌,但鬥膽勸勸陛下。方才娘娘同陸夫人的話奴也聽見了,奴并不這樣想。”

虞令淮掀起眼簾,入目是吳在福焦急的容色。

“三年前您初登大寶,娘娘卻遠在會稽郡,喪父喪母,兄長又在北疆,娘娘與會稽的親人也不甚熟稔,這樣的情況下能夠自己走出來已是不易。采茶、編竹簍、寫狀紙或許是娘娘自我開解的一個方式,您當時不是正發愁,擔心娘娘無趣寂寥嗎?”

虞令淮道:“若不是我讓李嚴去接人,你覺得容緒何時才會回京?我看她打過永不回京的主意!”

吳在福替皇後感到一絲委屈,說話也就直了些:“娘娘不是您肚裏的蛔蟲,怎會知道您想些什麽。這世間女子總是被動些,哪裏有主動發問‘你什麽時候來娶我’的道理。再者三年過去,焉知您沒有變過。上京波雲詭谲,不如會稽自在安逸。娘娘是享過清福見過世面的,這皇後之位于她,只是錦上添花。”

“奴頂撞陛下,出言不遜,還請陛下責罰!只是奴實在不願見陛下誤會娘娘,亦不忍見陛下暗自傷情!”說罷,吳在福長跪不起。

背上涔出冷汗,後怕慢慢湧現,吳在福額頭死死抵着地衣,靜待發落。

良久,虞令淮疲倦地擰着眉心。

“你先退下。”

這廂,容緒聽宮人禀告才知虞令淮來過。

因時辰不早,寶珠感到尴尬,支支吾吾說:“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容緒沒有多想,“上回銜月住我這兒,他也是來了又走了。這偌大的皇宮裏有的是下腳地,你不用擔心。”

“我是說……”寶珠壓低聲音:“侍寝的事。聖上是不是打算要你侍寝?若是的話,我,我回避!”

“不是。”容緒想也沒想,果斷否認。

見容緒如此肯定,寶珠也就不好再問。既已洗漱過了,兩人閑話一會兒便進床帳。

只不過這一回忸怩的人換成容緒。

她在黑夜中緩緩開口:“你說一對新婚夫婦,如果一個多月才同房一次,正常嗎?”

“啊。”

寶珠太過驚訝,千言萬語只濃縮成一個啊字。

這下容緒知道答案了。

寶珠沒想到這個話題她還挺有發言權的,作為過來人她猜容緒早就有這個疑問但不好意思講。

于是寶珠試探性地說:“你和聖上那麽要好,宮裏也沒有別的妃嫔,我以為你們會時常宿在一起。”

容緒幹笑幾聲,虞令淮确實說過想跟她一起住。

“那你覺得敦倫是有趣味的嗎?”容緒好奇地問,“我總覺得很一般,就這樣,是不是不太對?”

寶珠被問住了。

見寶珠這般神情,容緒想岔了,又驚又怒:“張沣不會在敦倫時也欺負你吧?”

“沒,沒有,沒有的事。”寶珠急急擺手。

帳內一時安靜。

容緒懊悔地閉上眼。

不該提的。敦倫之事,無論如何都會扯到夫婿,寶珠才從張沣手裏逃出,不該提傷心事。

“睡吧,寶珠,我們明天再說。”

“緒娘,沒事的。”寶珠在黑暗裏握了握好友的手,聲音輕柔而堅定:“我與他不好了,是他的過錯,若我避而不談,戰戰兢兢,反倒顯得我心智薄弱。”

容緒很高興寶珠能有這樣的感慨,側過身來,與寶珠面對面。

頭一回被問到閨帏事,寶珠深吸一口氣,決定投桃報李,為好友細細講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