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第28章 28
夜風搖起大片碧波, 在碎銀般的月光與六角絹紗宮燈合力之下,散作滿河星。
容緒深覺手腳發涼,扭頭轉身尋衣, 殊不知有人先她一步。
月白的大氅兜頭鋪開, 連帶着她的腦袋一道裹起,權當風帽了。虞令淮仔細看了下,這時的沛沛像極了什錦餡兒的雪團子,他的嘴角便壓不住笑。
“你笑什麽——”
“不敢笑了, 別把魚兒吓跑。”
這是拿她的話來噎她。容緒冷哼, 才不理他,兀自将氅衣重新整理。
收拾停當,再去看那人。
風口坐着也不見一絲瑟縮,渾像天生不怕冷。既如此, 問候他冷不冷、需不需要添衣的話茬便沒有必要說出口。
琉璃匣子裏裝了些幹果,容緒百無聊賴,揀了幾個吃。嘴唇一張一合, 有淡淡白氣呼出。
她咽下幹果,眼神仍舊落在虞令淮身上。
“你不冷?”
終于說出口, 索性多說幾句,“等你覺得冷時, 怕是已經染上風寒。”
虞令淮不置一詞, 耳朵卻動了動, 跟犬耳似的, 看得容緒一愣。
還未及回過神,只見他擡手, 飛快比了個手勢。這是軍中慣用的作戰手勢,安靜的意思。
容緒心神一動, 屏住呼吸,蹑手蹑腳來到他的釣位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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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較為平靜,不像是有魚的樣子。
容緒耐心等了一小會兒,只能看見水面倒映的圓月,連星子都沒有,何談游魚。
“你又诓我。”她低斥一聲。
正欲返回,忽見水面波蕩不已,另伴有嘩啦水聲。
“真有魚!”
魚兒已經咬餌,釣竿也順勢收起,一切幾近塵埃落定。容緒好奇地探出身子去瞧。
腳下不知何時踩住氅衣一角,她踉跄不已,眨眼間整個上半身不可控地往河面傾倒。
容緒心下一驚,趕緊扶住船身。
卻聽半空一聲急呼:“松手!”
虞令淮利索出手,攔腰攬着她,人高馬大臂展也長,輕輕松松将容緒圈在懷裏。
容緒驚魂未定,呼吸不勻,故而呼出不少白氣,身子也在微微發顫。垂眸一看,兩手正緊攥他前襟。
“烏篷船狹小,篷低,方才若真抓了船身,恐會傾覆。”虞令淮一面解釋,一面低頭看她,“可曾受傷?”
“未曾。”
容緒松開他衣服,往後退一步,欲拉開距離。
發髻上的釵子勾着氅衣,氅衣逶迤在腳下,一團亂之間她有些着惱,擡手欲卸釵子。
“我來。”虞令淮道。
他個子高,看得清楚,比她擡手去拆解結扣要方便得多,容緒因此垂下手,任他擺弄。
耳畔夜風細細,空中隐有腥氣。
容緒想了一會兒,竟沒能分辨是魚腥還是水腥。
站定之後,她的呼吸逐漸恢複平穩。然而來自頭頂的呼吸一陣一陣的,并且帶有虞令淮的氣息,溫溫熱熱,肆意鋪灑在發頂、額頭,還有繼續往下游走的趨勢。
容緒問了聲:“還沒好?”
“沒。”
太近了。
容緒心裏想。
近到容緒忍不住想,自己的呼吸會不會也順着他衣襟流淌進去。
雖然已經拜過堂、洞過房,但是僅有的幾次親密行為好像都帶有完成繁衍任務的目的。
如此想着,下意識放慢呼吸,放輕呼吸,爾後屏住呼吸。
“怎麽,弄痛你了?”
虞令淮猶如長滿敏銳的觸角,倘若容緒稍有一點點不對,觸角就會迅速捕捉,并在同一時刻通報給主人。
意識到這一點,容緒擡頭看他。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同樣也在看她。
對視一剎後,虞令淮微微挑眉,是在接着問詢。
容緒道:“沒有。不過你還沒解開嗎?還是我自己來罷。”
“這種小事不勞夫人動手。”看起來虞令淮很快适應了這種稱呼,“沒機會給你畫眉,解釵子總是可以的。”
容緒若有所思地唔一聲,“既然你躍躍欲試,下次可以畫畫看。”
畫眉,只有晨起或出門時才會發生的一件事,被她四平八穩地說出時,虞令淮手抖了下,沒接話。
又過去一彈指,總算解開釵子與氅衣的桎梏。
發髻因此稍顯淩亂。
虞令淮猶豫一下,決定先不告訴容緒。他暫時沒有掌握挽發的要領,沒法幫她。
“等等。”容緒忽然拍了他胳膊,“釣竿呢?你一塊兒扔水裏去了?”
虞令淮順着容緒的視線看向水面。
游魚早就桃之夭夭,而釣竿仍在起起浮浮。
“你……”責備的話說不出口,畢竟他是為了撈她,才會失手扔掉魚竿。
“咕嘟嘟。”伴随輕微水聲,釣竿徹底沉沒。
這太戲劇性了。早不沉沒晚不沉沒,偏在他們注意之時沉下去。
虞令淮有些興致索然,不過這是容緒難得對垂釣展現出興趣的一回,他今夜必須釣上魚!
“只剩一杆釣竿,沛沛,我教你?”
“釣魚還用教麽?”
虞令淮但笑不語。
容緒輕哼了聲,執起釣竿,給他眼神示意。
對于此道,虞令淮絕對是個很負責的夫子。容緒本以為他會借此機會跟她摟摟抱抱——就如話本故事裏男角和女角發展感情那樣。
然而虞令淮神情認真,貌似是真的想教會她。
容緒哭笑不得,卻也在不久後開始投入。
–
“魚!是魚欸!”
容緒欣喜地想站起身,肩膀被虞令淮按住。鎮定的聲音落在她耳畔:“別站起來,魚竿輕抖末尾。”
容緒将這番要領記得很清楚,輕抖是為了收線時不讓魚跑了。
“嘩——”
魚身優美的曲線在半空劃過,水光潋滟,令容緒眼前一亮。
雖然有點小,且認不出是什麽品種。但這是魚欸,真的釣上了魚!
容緒頭也不回地吩咐,就連語氣都輕快起來,“快,你把它弄下來。”
“你不想試試親手取魚?”虞令淮負着手,一副“你親自釣上來可真厲害,但與我無關”的旁觀模樣。
“不、想。”
真是開玩笑,黏黏膩膩的觸感,她才不會去摸。
說話間,魚猛烈掙紮,尾部甩出的水花四濺紛飛。
容緒眯了眼,卻還是被精準濺到。
她鮮見地慘叫一聲。
——莫非是魚聽見她心裏的嫌棄,故意報複?
“我看。”虞令淮靠過來,一手扶着容緒的肩,一手觸在她緊閉的眼皮上。随後頗為無奈地說:“你先松手,現在我們之間橫着一條魚、一杆竿,不方便。”
“好不容易釣上來,又跑了怎麽辦?”
“你松手,待會兒我替你釣。”
容緒抿了下唇,“十條?”
虞令淮有一瞬的失語,趁她分神,奪了竿。沒去侍弄魚,留出幹淨的手給她看眼睛。
接過容緒遞上的帕子,一邊給她擦拭,一邊說:“十條,不釣滿不上岸。”
正如今夜說走就走的出行,他此刻的允諾聽着也很随意,但容緒知道,既然虞令淮說了,他就一定會做到。
–
晨曦微亮,早起的行人或神色匆匆,或打着哈欠。
一夜未睡的兩人面對面坐在湯面鋪子裏,眼下稍有烏青,但面容并不憔悴,反而精神抖擻。
虞令淮擦完容緒那邊的筷子、勺子,再擦自己的。
容緒拿勺舀了一口面湯。
魚是虞令淮釣上來的,從活蹦亂跳到下鍋做成魚湯,前後不超過一個時辰。
還沒咽下,容緒就驚喜地嗯了聲,上揚的尾音洩露出她的喜愛。
她看了眼忙碌的店家,壓低聲音對虞令淮說:“沒我想的腥,反而有種鮮甜味,調味也淡淡的。”
“魚湯面”,甫聽起來容緒就皺了眉頭。虞令淮極力推薦,說是一家擅長淮揚菜的鋪子,魚湯面是當地特色,絕不會讓她失望。
“說起來,你在會稽應該也吃過吧?”虞令淮向店家要了一只小碗,拿開水燙過,放到容緒手邊,又取來裝蘸料的小碟,示意她可以把魚骨吐在裏面,忙活完才繼續道:“海魚做底,湯頭更鮮,一起熬湯的還有豬骨,我光是看畫兒就覺得不會難吃到哪裏去。”
“畫?什麽畫,畫冊嗎?”
容緒又抿了一口魚湯。這會兒的湯經過輕輕吹拂,溫度降下來一些,不至于燙壞舌頭品不出鮮味。
“嗯,畫冊。”虞令淮含糊地回答,又自然地扯開話題,說起另外九條魚要帶回宮,若她想養在碧梧宮那口大缸裏也行,或是拿去禦書房,考考庖廚的手藝。
容緒看了他一眼,沒有繼續追問畫冊,而是順着話茬講:“不行,你說的莫非是湖綠底的花鳥紋缸?那是養蓮的,擠不下這些大魚。”
虞令淮噢了聲,“剛才不是有人嫌棄魚小?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魚身量暴漲?”
容緒一噎,瞪他:“食不言,寝不語,吃面。”
這家鋪子的湯面做法跟會稽不同,也多虧了他們的魚新鮮,稍煎一煎再澆上沸湯,輕松造就湯面的奶白。
虞令淮還多塞銀錢,請店主另起爐竈,說自家夫人不食豬油。店家一邊笑一邊應承,還誇他細心周到。
虞令淮向來享受來自旁人的誇贊,更何況這次誇他是好夫婿,他更得意,杵在竈邊和店家攀談。
你來我往間他還不忘說上一句“豬油滑下鍋,這湯底才香呢”,然而容緒不為所動,他這才作罷。
待兩人吃完面,路上行人多起來,漸漸顯露出上京的繁榮之象。
大多數人随手買個蒸餅、麻餅,或是去從食店挑幾個饅頭,邊走邊吃。也有人想在這寒涼的清晨來上一碗熱湯面,趁熱吃下去,五髒六腑都跟着暖乎乎,最後飲一口面湯,滿足地抹抹嘴,大步走出門時腰杆都挺直了幾分。
這般鮮活。
容緒托腮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問:“你常來這間食肆麽,怎知他們是淮揚人?”
虞令淮颔首,待口中小魚幹咽下才繼續回她:“之前來過幾回。挺好吃,要不買點帶回家?”
是曬幹烤制的魚片、魚幹。
據虞令淮說,魚太小,做菜沒意思,索性炸或煎,再就是這樣烤制,待制成,魚骨酥酥脆脆一咬就碎,可以直接嚼了咽下。
容緒不感興趣,但想到寶珠喜歡這種鹹味有嚼勁的零嘴,就挑了些烤魚片。
這兒靠着碼頭,氣味不算太好。但勝在攤販多、食肆廣布,靠水吃水,這兒的特色便是魚蝦蟹之類。
兼有賣鼈的,容緒想看又覺得下不去腳,虞令淮帶她上對面茶館二樓雅間,窗戶一推,往下一瞧,看得清清楚楚。
昨晚宮宴上有一道鼈蒸羊,說是魚羊合蒸十分鮮美,容緒只看了看,沒有胃口。經過方才那道鮮美的魚湯面,她開始對這些長得奇怪的小玩意改觀。
而此刻的虞令淮活像容緒肚裏的蛔蟲,抱臂在一旁道:“還未完全到冬天,這時節的鼈不夠肥。你若想嘗,到時候吩咐膳房,炖個薏米、參芪什麽的,挺滋補。”
容緒擡眼看他。
這人怎麽什麽都懂。
分開的三年裏,他莫不是偷偷上哪兒進修了?
一早上兩人很是逛了一通,見證了大小街市從寂若無人到喧騰歡鬧。
只不過人一多,煩惱自會來。他們倆并肩走着,一個清冷雅致,一個英氣勃勃,實在引人注目。
李嚴、聆玉他們遠遠墜在後頭,見此情形正要驅逐,容緒阻了。
“我們回吧。”容緒朝虞令淮道。
虞令淮最後瞪了不遠處的陌生男子一眼,收回視線,牽着容緒上馬車。本想就此放下,但越想越不舒服,虞令淮打簾對李嚴道:“下去把那人揍一頓。對,就是色眯眯那個。”
容緒聞聲望去,視線卻被虞令淮拿手遮擋。
“別污了夫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