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第29章 29
虞令淮找借口将楚王留在京中, 待到開年才歸封地。這期間,皇城司察子分兩撥,把楚王徹徹底底查遍。
得出的結果真是讓人意外。
楚王府上下人等, 幹幹淨淨、規規矩矩, 近百名家仆、侍衛之中竟連吃酒誤事這樣的小纰漏都未曾出現。
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誰都明白,虞令淮知道這是碰上硬茬了,楚王此次北上是有備而來。
不過他的心情未受到影響,另一樁在查的事有了眉目。
儀元殿內, 虞令淮約三兩好友吃暖鍋。
選的是羊肋條肉, 切大塊往鍋裏一扔,再切些蘿蔔塊去膻。羊肚、羊腸這些虞令淮不愛吃,放另外一鍋煮,滾燒半個時辰, 湯色便可見白,再小火慢慢煨着,頃刻間鮮香四溢。
幾位郎君都是舊友, 在朝中任職,偶爾幫虞令淮辦點私事。
蔣郎君提着從楊樓打包來的外食盒子, 還未及坐下就見虞令淮盤腿在羅漢榻上把玩小物件。
他湊過去一瞧,頓時樂了, “陛下何時改做塑匠了!”
于吃喝玩樂四道, 蔣郎君可稱行家, 一眼就看出虞令淮手裏的泥偶用的泥土不一般。他搓搓手, 迫不及待上前想摸一摸進行确認,卻冷不丁被拍了下手背。
虞令淮十分吝啬地側過身, “你淨手了沒?”
蔣郎君拍拍腦袋,回身時見侍從早已捧上銅盆, 裏面是飄着花瓣的清水,洗完還有香露用來潤手。
早已成家的蔣郎君徹底明白過來,朝同伴使使眼色。
後者調侃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陛下,打從三歲起陛下腦門上就刻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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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郎君很配合:“什麽字?”
魏郎君:“季常癖啊!”
古有一男子字季常,其妻柳氏潑辣善妒,季常甚懼之。
“滾滾滾。”虞令淮沒好氣地說,“我這是尊重新婦,不是懼內。”
魏郎君拖長音調哦了聲,“那陛下這親手所塑的磨喝樂,不是送給皇後娘娘的?”
衆人皆知還有半個月便是皇後芳誕。少時虞令淮給容緒準備生辰禮的驚喜,他們沒少跟着幫忙。
如今虞令淮稱帝,容緒為後,排場定然小不了。孰料,今年準備的只是小小磨喝樂麽?
見人都到齊,宮人們魚貫而入。
佳肴擺滿桌面,虞令淮這才戀戀不舍放下刻了一半的磨喝樂,揮手道:“先吃再談。”
–
同在宮中,擡頭不見低頭見,加之虞令淮神秘兮兮的,容緒早就猜到他在準備些什麽。
鑒于他往年的表現,容緒希望驚喜中“驚”的部分能少些。
而與此同時,寶珠率先帶給容緒一份意想不到的驚喜。
就在前幾日晌午,宮人換值時,鎮國公府那位張小公子竟膽大包天,喬裝改扮,将自己扮成內侍模樣混入後宮。
得虧張沣撞見的是吳在福的徒弟照笙,這孩子做事一絲不茍,又因前陣子被皇帝斥過,更是嚴于律己,剛正不阿。
照笙見張沣面生,将他叫住,按照規矩問話。
張沣有備而來,對答如流。
不料照笙有着好本領,內侍監每個人的名字、籍貫、當值情況他能夠做到如數家珍,一下子就識破面前之人身份有假。
被侍衛當場拿下時,張沣又氣又羞,別說親眼見到寶珠了,就連碧梧宮的宮門他都無緣得見。
此事關系皇宮安危,必然嚴肅處理。
容緒聽聞時,鎮國公本人已經吃了挂落,爵位保持不變,但不世襲,即張沣親爹及其後代唾手可得的公爵位就此打了水漂。
張沣更是下了大獄,犯了十惡之六的大不敬之罪,當斬。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原本的夫妻和離案也重新回到衆人視野。
寶珠主動向容緒提出,願上公堂狀告張沣,這樣的話張沣涉嫌毆妻,可判義絕。
要知道一開始寶珠想的還是更為體面的和離,這樣從名聲上好聽些,也是為了孩子們考慮。
容緒提出相陪,寶珠卻婉拒了。
“我想自己試試看。”寶珠的聲音一如那天晚上,溫柔而堅定,“總是有你們幫忙,我一是難為情,二是想着以後帶着孩子,總該給孩子做個榜樣,我靠自己做成一件事的話,想必以後能做成更多事。”
“不過還是謝謝你,緒娘。”
現在寶珠不行大禮了,但還是站起身行了個簡禮。
“住在碧梧宮這些日子,看你忙中有序,好像什麽事都難不倒你。緒娘,我也想成為你一樣的人,那樣的話,我在九歲時也許不需要等人幫我,自己就可以說出拒絕的話,也會在十六歲時嘗試為自己的婚姻做主。”
“雖然很難,但是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怕了,因為有緒娘和銜月在。”
寶珠一手牽一位好友,眼中熱盈盈的,但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淚花滾落。
其實最感謝的是這些時日她們倆從未催過她什麽。
緒娘和銜月都是辦事利索的人,又極有主意,但是從未催她快點和張家了結,沒有想當然地說“這有什麽”。
寶珠自覺碧梧宮像是一座溫暖的蝸牛殼,她可以揣着疲憊的心進來,緩一緩,想一想。
而她們,願意等候走得較慢的她。
寶珠在宮外置了新宅,最近忙着修葺。她是雙身子的人,月份也漸大了,容緒不放心,撥了人手去幫忙,寶珠也沒拒絕,而是請其中一位宮人帶回謝禮——木雕螃蟹。
那日容緒進了內室就瞧見幾案上擺着兩只螃蟹,顏色一看就是生的,标标準準的蟹殼青。
她還道奇怪,都入冬了,哪裏來的螃蟹,而且還擺在案上不收拾,宮人也太不像話了。
走進一瞧,不由瞠目。
竟是木雕的蟹!
并且螃蟹的每個小關節都是榫卯結構,可以像真蟹那樣活動,簡直活靈活現。
容緒坐在蒲團上很是把玩了一番,深切覺得寶珠可以收回當初那句木工活利薄的話。
若每個物件都能做得如此精巧絕倫,必定能賣個好價。
不說旁的,便說上京最不缺的就是名門貴胄、富商巨賈,他們絕對樂意為寶珠精湛的手藝掏腰包,哄孩子或是友人相贈都是極為合适的。
說起孩子,容緒有點傷腦筋。
寶珠肚裏那個未出世的孩子還好說,鎮國公府那對雙生子被老夫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說是折了一個孫子,萬不可能再交出曾孫。
不知道的人聽這語氣,還以為占理的是他們國公府。
可饒是張沣犯了渾事,禮法上還是更偏向于國公府養育雙生子。
容緒和宋銜月湊在一起翻大鄞律法,又登藏書樓找前人事例。
那日宮宴上望着紀二公子出神,正是出于這個想法。紀二公子棄武從文是因為他本就無心于兵事,而他從文之後對歷朝歷代的律法極感興趣,不僅費勁淘到古籍,還樂意跑百裏千裏之外請教大儒。
但鑒于紀二公子曾對容緒訴過情,她不好貿然出面,因此這個活計交給了宋銜月。容緒将現有的疑問寫在紙上,請宋銜月跑一趟紀府,問個清楚。
–
容緒的生辰日和冬至離得近,冬至又要例行祭天,兩口子決定不大操大辦。
因張沣擅闖皇宮一事實在荒謬,并且被他成功通過前朝,差點兒就進了後宮,虞令淮勃然大怒,整個禁軍守備都被斥得擡不起頭,一時間風聲鶴唳,宮人們說話都是夾着聲兒小心翼翼。
恰逢冬至給假,虞令淮特地給宮人們多休一日假,且這一日照樣可以領月錢,于是乎,宮裏又四季如春般溫暖起來。
虞令淮為容緒奉上一組磨喝樂。
李嚴、吳在福提前看過,皆認為平平無奇,不過這是陛下的手藝及心意,便違心誇贊。
倒是聆玉見了,驚訝地啊了聲。向來穩重的她,竟忍不住往前幾步仔細觀察了确認。
容緒被這麽一提醒,全都想起來了。
這一組磨喝樂的神情狀态、服飾表情,和她小時候繪的那一組幾乎一模一樣!
“你怎麽還記得?”
虞令淮自踏入宮門時就迫不及待看到容緒的表情,如今她驚訝又歡喜,還帶着一絲茫然,他早就暗爽不已,但面上死死壓着嘴角,不肯洩露一毫。
“也許是因為孤天賦異禀,過目不忘吧。”
他雲淡風輕地說。
“嗯。”容緒随口應一聲,正在細看磨喝樂,根本沒聽他說什麽。
虞令淮從後抱住她,見她手上拿着的是戴了胡帽的孩童,便說:“這個應是小沛沛最喜歡的。”
小沛沛……這是什麽鬼稱呼。
容緒拿後肘撞他,虞令淮卻像是早有預料,一把握住後肘,還順勢扣住她手指。
宮人們悄聲退下。容緒便也不留情面地捶他。
“我都不記得我最喜歡哪個,你信口胡說的吧。”
容緒手指輕輕撫過磨喝樂的面部,做工十分精細,比兒時的那一組要強上很多。
虞令淮道:“同樣一組磨喝樂放在庭院裏晾曬,就這一個底下襯的絹布是花的,其它都是素的,那我肯定猜你最鐘意這個,特殊待遇嘛。”
記憶一下子被他帶回到數年前。
哥哥買回來磨喝樂胚子逗她開心,她也确實高興,挨個繪完之後磨喝樂就放在院子裏。她被嬷嬷哄着午歇,卻怎麽也睡不着,不一會兒就要爬起來,趿拉着木屐噔噔噔跑去看,嬷嬷再一次次把她抱回去。
小孩子精力無限,卻也很容易發困。她睡醒之後天都黑了,嬷嬷卻仍舊攔着不讓她去看磨喝樂。
她尋了空隙推開嬷嬷,急急跑去院子,卻差點被氣昏過去。
對于小孩子來說天都塌了。容緒現在想起來還有點惱,于是瞪他說:“你明知道我鐘意,還搗亂。”
“因為我手賤。”虞令淮直截了當地承認。
太過直白,讓容緒啞口無言。
他繼續說:“手賤的原因……是我喜歡你,想引起你的注意。從小到大我總覺得我是幸運的,因為我看見的容緒是旁人看不見的。笑着的你,生氣的你,鬧別扭的你,都是獨一份。”
突然說起這些,讓容緒有點驚訝。
這個已經習以為常的懷抱也變得發燙。
她試圖回眸看一眼,卻被虞令淮牢牢箍住腰肢。
想來…即便是他,說這些肉麻話時,也是會害羞的罷。
“沛沛,我是不是從未正式對你說這些?”
虞令淮捧着容緒的雙手。
她的手纖長,在他掌中卻還是小了兩圈。
虞令淮輕嘆着想起很小的時候得知将來要娶這個漂亮的小妹妹,第一反應是——未免也太小了。
那麽點點大的嬰孩,被襁褓包裹着,又是在冬日裏,一圈毛絨絨的襖子将她襯托得只有巴掌那麽大。
怪不得大家和她說話時都是輕聲細語,那是怕驚着擾着。
而他也在這種氛圍的感染下蹑手蹑腳,還被阿娘拍了後腦勺說像做賊。
襁褓裏的小沛沛像是聽懂了,忽地咧出一個笑容。
自那之後,虞令淮牢牢記得,容緒人生中第一個笑,是對着他笑的。
“今天……為何說起這些?”容緒隐隐覺得他有事瞞着她,或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因為我發現我從未正式說過喜歡你,也從未正式求娶。我總想着我們都這樣熟了,婚約又是板上釘釘的,不會出什麽變故,你我早晚是一家人。”
虞令淮将容緒身子轉過來,垂眸凝視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想當然,因此減少了很多步驟,使得你連我的心意都不清楚。”他輕嘆了聲。
爾後繼續道:“岳母大人如今身在将軍府。你想什麽時候出宮相認,我陪你。”
“阿娘?!”容緒差點兒失聲,這太突然了,沒有一絲預料,“你是怎麽找到阿娘的?這幾年阿娘在哪兒?”
虞令淮引着容緒坐下,緩緩道來。
起初聽聞之時,他也不敢相信岳母大人竟如此悍勇,如此果決。
與他們猜測的一樣,斡爾察之死果然跟阿娘有關。只是讓人吃驚的是,斡爾察竟是阿娘親手所殺,并且當初傳聞的“大卸八塊,屍身都難以拼湊完全”亦是出自阿娘之手!
“我只知道阿娘從前做過镖師,沒想到……”
沒想到頭一回刺殺,就如此成功。
只是,從大鄞到邊疆,再入北晟,潛伏至斡爾察身邊,伺機動手……每一步都難以想象其中的艱辛,一旦出了差錯,便是賠上性命。
“阿娘身子康健嗎?可曾受傷?”
虞令淮只答:“有傷。”
那恐怕不是小傷。不然他大可以說沒事。
“岳母大人還交給我一疊罪證。”虞令淮道:“楚王通敵賣國,與北晟勾結。當年伏山一役,聶氏代先帝下旨即刻退兵。楚王意外獲知消息後落井下石,與北晟人埋伏途中,打得容家軍措手不及。”
“當時能趕去救援的只有紀家軍,而這一切都在楚王掌握之中——除去容家,拉紀家下水。按照楚王的構想,本就為先帝所疑的紀家軍在這次援助之手名聲大噪,先帝絕不會再三容忍,此為借刀殺人。”
“但楚王沒有料到的是,先帝聽聞容家軍敗退,一口氣沒上來,駕崩了。”
“聶氏秘不發喪,接我入宮即位。先帝死訊傳出之時,楚王已然錯過造反良機。”
“岳母大人帶給我的,便是楚王與斡爾察的來往信件。”
陸續将這些說下來,虞令淮眼睛一錯不錯地看着容緒。
“岳母回大鄞前和容嶼阿兄碰過頭,因此獲知……你早就知道容家軍戰敗有疑,對嗎?”
話說到這裏,容緒總算明白虞令淮今日為何怪怪的。
她颔首,不置一詞。
“沛沛,我本來很氣,氣你為何不和我說。在會稽時,你我相距甚遠,你摸不清楚我态度如何,不和我說,我可以理解。但到了京城甚至你我成親了,這幾個月來,你也從未說過半個字。”
虞令淮眉目壓下,盯着容緒看,“你不夠信任我,是嗎?”
信任這個詞,真是很重的一個詞。
因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她不得不權衡利弊。
甚至在成親之前,容緒認真盤算過,他娶她,對他來說利大于弊,是一步好棋。
這會兒她也就有點心虛。
“看着我,沛沛。我已經氣過了,現在我特別理智,這麽問你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虞令淮的觸角又開始大展身手了,他再次覺察出容緒情緒上的細微變化。
“是。”容緒聲音很輕。
虞令淮的心意她不是感受不到,而是……他喜歡她是擺在明面上的,所有人都看得見,但實際上有多喜歡,這個程度是無人知曉的。
“好,我知道了。”
虞令淮竟有了幾分放松,像是心裏大石頭終于落地了,語氣也有幾分輕快,“旁的你無需多說,我想我多少能猜到一點。”
“早知道當年我轉身就跑,”他玩笑似的說:“入宮時我看那條甬道長得沒有盡頭,還想過哪裏得罪聶氏了,把我帶進去莫不是要偷偷摸摸把我做了。現在想想,不如轉身就跑,做一個閑王,也不用困在上京三年,我肯定連着就去會稽找你,當上門婿也行。你知道我嘴甜,肯定把你家老太太哄得高高興興的,到哪兒都誇我這個孫女婿。”
他是笑着說的,容緒卻聽得有點心酸。
那日從碼頭回宮,她看見湯面鋪子正在收攤,據說只做日出前後那麽一兩個時辰。
也不知道虞令淮是在什麽樣情況下第一次去那間鋪子,一夜未眠嗎?
以及,那三年裏他在深宮是如何度過的……
“好了,沛沛,今日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虞令淮幹脆把話說明白,“我生你的氣,但不想跟你怄氣,因為我喜歡你,會自發地為你找借口,或是從你的角度去思考。與其跟你鬧別扭,還不如把鬧別扭這一步給跳了,我原諒你,你點頭說好,這不就行了?”
哪有這樣的……
容緒暗自腹诽,卻又覺得其實很合乎虞令淮的邏輯。
“或者,把口頭上那些話也給跳過。”
虞令淮偏頭笑起來,大言不慚:“你現在親親我,說不定我心裏就舒服些,不氣了。”
見容緒不語,他也沒多說什麽,只是挑眉道:“有人沒抓住這大好時機——”
話音被吻截住。
虞令淮愣在原地,後知後覺摸摸自己的臉頰。
爾後又是一吻,這回容緒吻在他唇上。
“好吵,哪來那麽多話。”容緒罵了聲,飛快地再啄一下。
她抱住他,下巴擱在他肩上。
容緒閉上眼,緩了緩呼吸。
這人總惹她生氣是沒錯,卻也總是慣着她、陪着她。但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回他仍然願意遷就,甚至連生氣都沒當着她的面。
“那就從今日開始說好。”容緒終于開口,令虞令淮心中一緊,“有什麽事就和對方說,我是,你也是。”
虞令淮反應一會兒,聽明白了。
“好。”他緊緊回抱。
在這個寒涼的冬日裏,他的妻子願意走進他心裏,也願意給出無比珍貴的信任。虞令淮想,他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