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第34章 34
禦醫在內施針, 落地屏風之外,容緒心弦繃得緊緊。
過剛易折這四個字并非好意頭。柔則給虞令淮、聶太後下蠱,如今聶太後好好的, 而虞令淮在生死關頭走了一個來回。
據柔則所言, 她下蠱,自然也由她收蠱解蠱,可是虞令淮陷入夢境之時竟強行破蠱,此舉多半會導致筋脈盡斷!
“嘶……”
隐約聽見忍痛聲, 容緒疑心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她往前走兩步, 輕輕趴在屏風上。
恰好藥童出來端熱水,按照禦醫囑咐,把話轉達給容緒。
與筋脈盡斷相反,不是斷, 而是淤滞,所以才須施針疏通。具體與蠱相關的情況,還是得問柔則。當然, 在她們尋憫太子之時,宮裏遣人去南疆尋巫醫, 如今正在趕來路上。
大體上來說,虞令淮性命保住了, 但用的都是虎狼之藥, 怕是極為傷身。
“保住就好。”
話是這麽說, 心中仍是揪起。
那般意氣風發之人, 何曾有過虛弱萎靡的時候?
約莫一盞茶後,容緒得以近前瞧瞧他。
這十來步路, 走得異常艱難。
待來到病榻前,容緒狠狠閉了下眼睛, 卻仍舊沒有忍住淚意。
“沛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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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令淮的嘴唇蒼白到泛青,聲音也低到幾不可聞,但容緒知道,他在喚她。
“我在。”容緒知道這兩個字的分量,往常哥哥一句“我在”就能極好撫慰她,如今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幫一幫虞令淮。
可是等她坐到床邊,牽起他手時,卻意外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拒絕推力。
容緒詫異地擡眸看去。
虞令淮早已撇過臉,聲音低低傳來:“狼狽,不想你看。”
強撐着力氣,就是為了說這話?
容緒又氣又心疼。
剛要罵他,忽然意識到——不知不覺中,他在她人生中真是占了太多太多,既是她從小的玩伴,又是長她三歲的兄長,如今更是拜過堂登過冊的夫妻,她不能再佯裝若無其事,她得承認,的的确确心疼了。
“你什麽樣我沒看過?”容緒握住他的手。
這一回,換成他涼涼的,盡是痛楚帶來的冷汗,涼透了。
虞令淮這人其實很犟,饒是容緒這樣講,他也不肯轉過來,只一味對着床帳說話:“我在夢裏走進一片巨大的森林,太大太遼闊,怎麽走也走不出,到處都是參天的樹。那些樹不全是綠的,也有棕的灰的黑的。走在林子裏,根本感覺不到時間流逝……”
按柔則的意思,她給虞令淮進行暗示,夢境便由她和他的意志共同塑造而成。原本她想用心魔困住虞令淮,使他在夢中痛苦一輩子,怎麽也走不出,直至死亡盡頭。
誰知虞令淮這人…根本沒有心魔。
他的心是純然幹淨的。
哪怕爹娘早逝,哪怕在戰場上親歷殺戮,哪怕驟然上位肩負一個國家,他仍然是最原本的那個虞令淮,沒有什麽能夠撼動。
“雖然在林子裏找不到你,但我拿樹葉疊了螞蚱準備送你,撿了漂亮的石頭給你做顏料原料,我還練了練葉哨,因為突然想起答應吹笛子給你聽,還未做到。”
“沛沛,因為有你,我能做的事變多了,走不出的林子也成為我的地盤。垂釣、打獵、馴鷹…我還搭了一個樹屋,你不知道吧,南下采風的特使向我描述過,那種樹屋比你想的要舒服很多,屆時挂上驅蟲香包,你就不怕蟲咬了。”
慢慢說了一陣子話,虞令淮額角的青筋也漸漸沒那麽明顯。臉色仍是慘白,卻比剛才好多了,像是從鬼門關走回來,沾到人氣了。
“所以……沛沛真是我的福星。”
虞令淮給出的這個總結,聽得容緒哭笑不得。
“我在你心裏,有這般好?明明是你自己想着我,才沒被蠱惑了去,偏還誇上我了。你昏迷這麽久,少誇我那麽多,是要一次補回來?”她牽着他的手,要他轉過來,“我既有那麽好,那你就該知道不會嫌你形容狼狽,轉過來,讓我看看你。”
“什麽你啊我啊,聽不懂。”虞令淮說着,唇角上揚。
身體也很老實地側身過來。
望見容緒微紅的雙眼,虞令淮笑容一頓,掙紮着坐起身。
容緒把他按下。
再擡眼認真看他。
這些天有補湯、藥湯吊着,但還是清減不少。方才施針時他定然痛極了,鬓角濕透,眉眼也像被汗水浸潤過,又黑又亮。
這麽看着,鼻頭又有點發酸。容緒輕輕吸了下鼻子。
虞令淮很快反手握住她,聲音微啞:“讓你擔心了,我不好。”
容緒不言語,只怕一出聲便要掉下淚來。
不知為何,碰上他的事,這眼淚珠子跟斷了線的手串似的,捧也捧不住。
“沛沛,我想抱抱你。”他像在撒嬌,控訴她剛才把他按下的強硬行為。
“等你好了再抱。”
“我又不是驢,不要給我眼前拴蘿蔔。”
這話說的,容緒氣笑了,“那你也別用激将法,我才不會抱你,等你好起來,能立立整整站着跑着時,再抱我。”
“……”虞令淮沉默一會兒,頗為委屈地瞥她一眼,酸溜溜道:“還說不嫌我。唉,還是先人有智慧,堅持以紗遮面,不讓心上人看見自己的病容。我太過愚笨,哪裏懂這些法子,只會老老實實依你所言,轉過來給你看了,卻是得了厭棄。”
“你這說話一套套的,是病好了對吧?”
“這下不哭了?”虞令淮笑着捏捏容緒的手指,“我見不得你掉眼淚,胡攪蠻纏哄你呢。”
容緒不由着他,而是無情地抽回手,“你是我夫婿,死裏逃生,我還不能掉眼淚?”
“是嗎,夫、婿,我還未曾聽你這樣喚過我。”虞令淮眼底有笑,但整體仍然帶有被蠱毒折磨的疲憊。
他看着她,語氣溫柔得像在哄她:“總是叫我陛下、陛下,我在你這裏不能博一個特殊嗎?”
容緒難為情。
雖然敦倫之禮都有過了,但夫君什麽的,難叫出口。
可能因為他們太熟了。若是嫁與一個陌生男子,從婚儀之日起就按部就班該做什麽做什麽,自然就能叫得出口。
如此想着,容緒心中猛然大震。
怎會這樣?
對着陌生人反倒叫得出口?
容緒低下頭,有些怔怔出神,心中難過更甚幾分。性格使然,就算對着哥哥、阿娘,她也不會像虞令淮,把“夫人”、“喜歡你”、“想你”這種肉麻話挂在嘴邊。
那麽他們會因此感受不到她的在意嗎?
為了自己在乎的人,或許可以嘗試改變自己?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令容緒有點懵圈,手指也無意識絞在一起。
下一瞬,溫涼的觸感覆蓋着她的手指。
虞令淮以溫柔卻不容拒絕的姿态,分開她絞在一起的手指,像在認真打理皮毛的獸,一下又一下揉按着。
他緩緩道:“我聽太醫說了,你為了我,親自随柔則去找憫太子。沛沛,你怎麽敢的?那是一個對我起了殺心的人,你怎麽敢只身前往?”
容緒怔然不已,又聽他繼續說。
“因為你心裏有我,對不對?”虞令淮彎了彎唇角,“這就很足夠了,我不強求你喚我夫君。旁人家有的,我會羨慕,但我們是我們,不學他們。”
“真好啊,你心裏有我。”
他又強調一遍,正如他所說,極為滿足。
“那我睡一下,等天亮了起來,我就恢複如常……”
說着,虞令淮話音低下去。
容緒心中一緊,牢牢記得禦醫叮囑的話。今晚是關鍵時刻,不能睡,施針、蒸熏、服藥,這些都是要按時辰來的,不能亂,不能缺。
“那你進去些,我陪你躺。”容緒輕擡下巴,示意他往裏挪。
“唔?”
虞令淮有些沒反應過來,疲乏使他眼皮微垂,但耳朵沒壞,聽得清清楚楚。
“哎,算了,我躺在裏面,你別動了。”容緒說着,已經蹬了鞋子,跑去床帳裏側。
眨眼的功夫,她進了他的被窩。
“該死的,還在夢裏?!”虞令淮瞬間就起了怒氣,擡手掐自己的臉。
尖銳痛意傳來,他愣了愣。
“這個夢忒真實了。”虞令淮呢喃自語,“到底是哪個狗殺才給孤下藥!竟害得孤做這樣真實的夢,太會拿捏了!”
“不行不行,沛沛沒有我該傷心了,我一定可以醒過來。”
“唉,要是小玉能說話就好了。”
“也不行,真能說話那就是狐仙,鬼靈精的,說些甜言蜜語的好話把沛沛哄走了,哪還有我的地位。”
虞令淮緊閉雙眼,不斷碎碎念。
一旁的容緒聽得臉色驟變,沖他嚷道:“沒在做夢,我是真的!!”
虞令淮巋然不動,胸有成竹,蔑笑道:“呵,連聲音都特別像沛沛,但我才不會被騙。”
“你到底為什麽覺得還在夢裏?”容緒氣不打一處來,“我主動上你的床,這個行為是有多奇怪,你真有那麽不敢置信?”
還是說,虞令淮被蠱毒影響,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容緒憂心忡忡,但又覺得他這樣自言自語、疑神疑鬼,那就不會睡着,也就符合禦醫的囑咐。
那就放任他……?
等了一小會兒,實在受不了。容緒轉頭怒視:“你就是靠碎嘴子才走出那個林子的吧?”
這麽能唠,啥蠱都怕了他。
“林子?”虞令淮蹙眉想了想。
還未等他想明白,容緒側身摟住他腰身。這樣其實不太舒适,她又擡起他手臂,很是擺弄一番,給自己和虞令淮都尋了舒适卧姿。
“行了,我抱你了。”容緒沒好氣地說着。
沒過一會兒眼眶又有點濕。
臉頰貼在他胸膛上,明顯能感知到溫溫的。
他還好好活着,真好。
“虞令淮,你多厲害啊,南疆蠱毒都能被你自己解了。”容緒的聲音裏氤氲着水汽,“所以我想請你快些好起來。”
這下子虞令淮不說話了,光剩下心在撲通撲通跳。
“小時候你也不想我死。”說的是被狗咬那回,虞令淮回想起來還有點想笑,“你說我是始通人性的猴,你于我有教化之功,不能放任我孤苦伶仃死去。沛沛啊,你怎麽打小嘴就這麽硬。”
說一句心疼我,舍不得我死,有那麽難。
虞令淮笑得胸腔有些痛,一抽一抽的痛最為難捱。但是沛沛依偎在他懷裏,沛沛的臉就貼在他心口,又覺得沒那麽痛,可以再挺挺。
虞令淮平躺着,低頭只能看到容緒發頂。
于是探手去摸,指腹停在她眼下,一簇被淚水打濕的睫毛。
忽然之間,覺得渴望被喚一聲夫君的自己太過可笑。
在對方面前流淚,分明比任何稱呼、任何動作都要親密。
早在十幾年前就注定了,他和容緒一生都會纏繞在一起。吃過百十次的酥月齋、故意往對方碗裏下的料、被弄壞又重刷的磨喝樂、失敗的劫富濟貧、爬牆頭時默契的配合……
數不勝數的一個個瞬間,拼湊出如今濃厚的情誼。就算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戀,也足夠他珍藏。
何況他感覺得到,沛沛在一點一點向他靠近。
“我會好起來的。”虞令淮的吻落在懷中人滿頭青絲上。
“有你在,明兒我就能上刀山下火海。”
容緒在被子裏擰他,“禦醫過來了,不許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