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第37章 37
雪後放晴, 食肆格外熱鬧。
巨大的湯鍋咕嘟咕嘟冒着熱氣,蘿蔔羊湯正在沸騰。走街串巷的貨郎等不及盛湯,先要了兩塊溫熱米糕, 白白糯糯, 暄暄軟軟,吃得起勁。
耳朵不忘支棱起來,聽一聽這幾日上京的新鮮事。
“要說皇後娘娘和紀家二公子的秘事,我其實早有耳聞。”
“古老三你又馬後炮, 這渾然不搭界的兩個人, 你去哪裏耳聞?”
“我親眼看到的,實打實的耳聞目睹行不行?就是前幾天的事,陪我家婆娘去相國寺上香,這個殿那個殿都走過一圈, 要耗費不少時辰,我就靠在樹下等她。遠遠的看見角落裏有兩位貴人,皇後娘娘尊容我識不得, 可是紀家二公子常在街頭巷陌走動,我自然看得真真切切!”
“嘁, 那不就是都去上香,撞見了寒暄一下麽, 這怎麽能扯上私通?要這麽說, 整個相國寺該有多少人暗度陳倉!”
另一人插話:“看來你們還不知道, 我們西北邊幾個坊傳遍了。”
紀家容家一個北邊一個西邊, 倒是符合這人說的位置。
見那人表情暧.昧不明,手上的米糕都不香了, 男女老少洗耳恭聽。
“早在一兩年前皇後娘娘還在會稽時,時常與紀二公子來往, 寄情尺素。回京後兩人更是要好,還互贈畫卷。”
“對對,我也是這麽聽說的,啧啧,要麽說高門貴族呢,作的畫兒真是讓人開了眼界,那些個豔.情畫冊都比不上……”
“果真?”後來的一人聽得認真,不過也起了疑惑,“皇後娘娘嫁的是聖上,有那等龍章鳳姿的夫婿,還能瞧上別個?
“哪裏會嫌多?你只當男人一妻多妾,我們這位皇後娘娘不光執掌鳳印,還垂簾聽政,代理朝事,說不定也想要個一夫多郎哈哈哈!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哎唷,誰啊?!”
笑得最猖狂之人坐下來時板凳被人飛腳一踹,害他跌了個大馬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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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裏不幹不淨,米糕還堵不上你的嘴?”
薛俪娘看過來的眼神好似在看牲畜。
那人見對方是個小娘子,心生輕視,欲爬起反擊,卻被小娘子身後的兩個健仆吓退。
“要我說,你們人雲亦雲的,也太容易成為有心之人的棋子了。”薛俪娘喝口羊湯,掃一眼周圍呆滞的人群。
最近她成功和離,回了娘家得到庇護,膽氣也足了許多。
“皇後娘娘修律法,動了多少人的利益,那些人坐不住了出來造謠、潑髒水,正愁沒人幫着散播,你們倒好,一個比一個起勁。”
人群交頭接耳,本就是牆頭草,聽誰說得有理就往哪邊倒,但獵奇的一顆心在蕭瑟冬日裏仍是蠢蠢欲動。
“你說的豔畫,是從何處看見的?能給我看看不?”
“原件肯定是沒有的,但我看人家傳的有鼻子有眼,多半是真的吧?”
“真什麽真,純屬捕風捉影的事兒!”薛俪娘甚為清楚容緒的為人,不假思索道。
加之沒有容緒她的和離官司還真打不下來,有了皇後的支持,如今上京和離案增多,不少達官貴人丢了臉面,正愁找不到容緒的把柄呢。在這種節骨眼上出現的“醜聞”,薛俪娘想都不用想,直接把它當做假的。
“這兒吃朝食的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人,你們若再以訛傳訛,诋毀皇後娘娘,鋪兵可就要把你們送到衙門了,屆時愛說閑話的,讓你們說個夠!”
薛俪娘對新修的律法倒背如流。
反坐制的厲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原先按律法規定,造謠者的罪名是妖言惑衆,如若造謠他人犯罪,那麽造謠者也按犯罪論處。
如今則在原有基礎上罪加二等,即造謠他人犯罪的話,造謠者淩遲處死,禍連三族。
這段律法的修改并不是憑空想出來的,而是京畿有好事者三五成群傳謠要發洪水,吓得不少百姓舉家逃出城,蜂擁而上,引發踩踏無數。
在場的大多是上京本地人,實也有親朋好友住在京畿,對此事略知一二。當下聽薛俪娘這麽講,一時間都知曉其中厲害,紛紛閉了嘴。
若只是風月閑談,倒也罷了。
現在敲響登聞鼓的人所控告的內容可遠不止于此。
容緒出身武将世家,兄長尚在邊關守衛國土,而紀家亦是。
這兩家若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連,怕是整個北部防線都要傾覆,大鄞危矣。
當日,朝會取消。
大鄞律法規定,凡擊登聞鼓,皇帝必須上朝,風雨無阻。然而一連幾日都未見帝後對登聞鼓作出什麽反應。
更有甚者,有鼻子有眼地表示親眼見到皇帝昏迷不醒,內侍大監吳在福悄悄抹淚。
不出三日,衛國公以“誅容紀,清君側”之名,領兵沖入崇天門!
天牢大獄門扉洞開,楚王部曲迎奉楚王出獄,為其喊冤,聲稱楚王所背負的謀害忠良、勾結北晟種種罪名皆為無稽之談,是“妖後”容緒為争權奪利,給楚王扣的屎盆子。
如今皇帝病篤,正是遂了“妖後”的心。
“怎麽會這樣?”宮女、內侍擠在一起瑟瑟發抖,“這才幾日,娘娘就成了妖後?”
“噓,你看,太後娘娘來了,不知太後娘娘會怎麽說。”
照理說皇帝患病,皇後又身處風波之中,太後早該出來主持大局,怎的這會兒才姍姍來遲?
一衆宮人屏息凝神,目光聚集在丹陛之上那抹雍容華貴的身影。
“衛國公,你現在回去還來得及。”聶太後連一句兄長都不稱呼了,面上更是冷峻。
衛國公撫着美髯,一言不發。
在紫宸殿外見到自家妹妹的那一刻,他已經明了,自己中計了。
楚王卻不明所以,朗聲道:“莫非太後娘娘也被妖後蠱惑?若不是,還請太後娘娘退開,讓我等護衛聖上,還大鄞安寧!”
聶太後一個眼神,宮人立即上前,呈上聖旨。
“本宮代皇帝宣讀,以下是楚王虞摯之罪行。”
聶太後聲音不高,卻恰好能使在場軍士聽得清楚。他們很快反應過來,這一份罪行書的行文風格與先前楚王命人發出的讨容皇後檄文幾乎一致。
——真是極大的諷刺!
“……包藏禍心,罪該論死……貶為庶人,囚于長門行宮。”
想象中的刀槍劍戟,你死我活還未及上演,楚王便被宣判叛亂失敗,淪為階下囚。
虞摯忍着怒意,命手下兵士直驅而入,并放出狠話:“從者,官升三級,拿下妖後者,封萬戶侯;不從者,抄家落獄!”
當即,兵士們蠢蠢欲動。
銀光一陣接一陣閃過,刀劍出鞘之聲铮然刺耳。
衛國公眯了眯眼,旋即森然一笑,唰地拔刀,刀尖指向的卻是原本的盟友虞摯。
“衛國公這是何意?”
“衆将士聽令,病入膏肓生出歹心的不是別人,而是楚王虞摯!攀污皇後、私自越獄、舉兵謀反,樁樁件件我聶尚可以作證!”
話音剛落,聶家的刀劍紛紛跟随主君,揮向虞摯。
場面一觸即發。
“啪!”警跸司特有的清場鞭聲如雷霆般響起。
“聖上駕到——”
虞摯大驚,也不管刀是不是橫在自己脖子上,他只管瞪向衛國公:“你不是說虞令淮服了藥,沒有醒過來的可能?”
“你腦子被驢踢了吧,這會兒了還看不出名堂來?”衛國公懶得多話,只管把刀交給手下,自己率先朝虞令淮的方向叩拜。
口中高呼:“臣聶尚恭迎聖上,拜請聖上萬安。”
“衛國公提得了刀劍,踹得了宮門,中氣十足,孤自愧弗如。”虞令淮并沒有衆人想象中那般羸弱,而是一襲衮冕,金相玉質,儀态萬方。
與此同時,不少兵士注意到傳說中白日目盲的聖上走路平穩,眼中有神,完全不像患了疾病!
這個認知使得他們心中大震。
就連虞摯都愣了神。
“楚皇叔,真是很遺憾,與你久別重逢竟是在如此境地。”虞令淮輕聲笑着,姿态閑适,完全不像在與一位叛臣說話。
不過話語中的凜凜殺意一點也沒少。
“孤好好的,孤的皇後也好好的,叫皇叔失望了。”
數不勝數的禁軍自四面八方合圍,任誰都看得出虞摯大勢已去,當啷當啷刀劍落地的聲音不絕于耳。
宮人搬來禦座,虞令淮閑閑坐下,望向虞摯時眼中淬了寒冰似的。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孤給皇叔一個面子。你若肯當衆澄清皇後私通外臣是謠傳,孤可留你全屍。”
虞摯雙手緊握,青筋暴起。
他恨這些高傲之人。自小以來,只要坐在那個位置上,就天生高傲,将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哪怕他是王子,是親王,都仍舊低人一等。
“你休想。”虞摯面龐漲得通紅,嘶吼道:“等着看吧,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都沒有好下場,你當虞氏王朝真能繁衍生息,連綿不斷嗎,哈哈,都是有詛咒,有報應的!你,虞令淮,也斷然活不過四十!”
敗者如喪家之犬,再怎麽狂吠都無濟于事。
但最後這句話倒是坊間一直在傳,虞氏歷經數十年,代代更替,還真沒有活過四十的皇帝。
衆人紛紛将目光投在虞令淮身上,甚至還有人為他捏了把汗。
“四十?”虞令淮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嚣張極了,“那也比你強,畢竟你連三十都活不到,不是嗎?”
虞摯臉色一變。
還未及反應,便聽虞令淮道:“既然連孤給的面子都不要,那麽孤自不會讓你失望,三十歲生辰去地府過吧。”
“聽孤口谕,庶民虞摯,就地問斬!”
撲哧一聲,刀起刀落。
虞摯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手捂着堵不住的血口,重重倒在地上。
衛國公四肢發顫,完全沒想到虞令淮會當場殺了虞摯。
按照章程,怎麽也要宗正寺介入。不對不對,虞摯已經被貶為庶民,不屬宗室了。
“衛國公。”
虞令淮側目而視。
衛國公渾身一凜,後背涔起冷汗,忙看向不遠處的妹妹。聶太後卻恍若未見,俨然要與他撇清關系。
“你的事,不急。”虞令淮不冷不淡笑了聲,像是不屑與他周旋、浪費時間。
很快,李嚴帶着人上前,一左一右拿下衛國公。
聶太後眉梢微動,讓開道路。
在場衆人該羁押的羁押,該驅散的驅散,唯有虞令淮垂眸坐在禦座上。
須臾,烏金靴動了動。
但仍然不可避免沾上粘稠的血。
耳畔傳來窸窣動靜。
淡淡的玉蘭香氣覆蓋了腥臭味。
“別過來,這裏髒。”虞令淮開口。
“可是你在這兒,讓我走到哪兒去。”容緒微微俯身,溫熱的手心覆上虞令淮的眼睛,“疼嗎?”
半月藤本就是虎狼之藥,在此基礎上再加一劑藥,才能使得他站在陽光下。
“疼啊,我是肉.體凡胎,又不是鐵打的。”虞令淮笑着說,“你給我吹吹,說不定能好些。”
容緒當真輕輕吹拂,另外作勢扶他起來。
虞令淮完全信任地把自己交給容緒,随着她起身。靴底沾到的血致使他每走一步就發出一些煩人的細微聲響。
“這顆人頭,當作送你的禮物。”虞令淮邊走邊說,“傷你辱你之人,都将是這般下場。”
“沛沛,我想我不能太和顏悅色了。寧可做個暴君,哐哐一頓砍。”
步至廊下,有了遮陽,眼睛好受些。虞令淮由容緒扶着入殿坐下,這會兒他再也不嫌紫宸殿昏暗。
“我要人腦袋做什麽。”容緒陪在他身邊,眼中隐隐含憂。
幸而有聶太後及時告密,不然虞令淮真會成個活死人。
這皇帝當的,險之又險。
“不要腦袋,那權柄呢?”虞令淮握着容緒的手,懶洋洋道:“我有的,你也要有。往後,你的口谕等同于聖旨,普天之下,無有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