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兩面人,驚鴻瞥
第001章 兩面人,驚鴻瞥
玄冬時節。
慕汐順勢撐着手倒在地上,粗糙的指腹插進地上的雪堆,寒氣霎時傳進身子裏。
鮮紅的掌印貼在她凍得有些通紅的臉頰上。
袁府後門外,熙熙攘攘圍了一群人。
林悅華背對後門,怒目圓睜朝慕汐嚷嚷:“好你個賤蹄子,我瞧你是愈發狂了。若非你下藥,我能拉成這樣?”
似是被打得有些錯愕,怔怔地頓了好半晌,慕汐方捂着臉面色委屈地擡眸望向林悅華。
“阿姆,此事當真不是我做的。我哪裏懂得什麽藥理,更不敢給您下藥?只要您別生氣,我可以到柴房裏閉門思過的,您若為我氣壞了身子,那我便是大不孝了。”
慕汐眼含熱淚,啞着聲音低聲地為自己分辨。
雪地裏,她那玉軟花柔、楚楚可憐的模樣惹得外頭看戲的人皆心生憐憫。
“林大娘子也忒狠了,這姑娘好歹是原先那正頭夫人留下的唯一嫡血,都說後娘狠辣,真真是如此。”外頭圍觀的一婦人挎着菜籃子,望着林悅華面露鄙夷。
身旁的老婦人附和道:“可不是,袁家的這位娘子是出了名兒的尖酸刻薄。他們家的繡娘緊鑼密鼓地連着趕了三天三夜的活兒,連口饅頭稀飯都舍不得給,吃的全是些不知從哪裏撿回來的骨頭渣子熬成的湯水,這不......竟生生把人餓得暈死過去。”
“你說的這且算好的,因平日裏繡娘們也不在那吃。前兒我還聽說張娘子不過因事稍遲了半刻鐘到繡紡,她便扣了別人四五日的工錢。那張娘子的丈夫本就癱瘓在床,家裏每月就靠着她那點工錢維持生計,如今遇着兒這麽個主兒,更是連每月抓藥的銀錢都沒了。”
“是了是了,說起這個,我還記得......”
議論聲此起彼伏,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入林悅華耳中,她回頭一瞧,後門竟不知在何時開了,外頭還圍了一圈兒人。
她頓然氣得面色通紅,橫眉怒目地瞪着外頭的人好半晌也嗆不出一句話來。
嘴長在別人身上,她自是奈何不了。
可她轉眼瞧見慕汐可憐巴巴地坐在地上,思及今日被算計的明明是她,可恨又被外頭的人瞧了笑話,不由得火冒三丈。
她擡手便要往慕汐身上甩去。
慕汐不欲反抗,并非因她怕了這潑婦。
今日是越州的廟市日,外頭街市來往的人比之平常可多了兩倍不止。她此舉不過是想讓林悅華扣上“當衆暴打原配夫人嫡女”的名頭,并借此傳遍越州城的大街小巷。
如此這般,往後她要向官府遞上自立門戶的狀語,縱然有被駁回來的可能,她亦可再次敲鳴乞鞫。
可等了片刻,慕汐卻遲遲未覺身上有痛感。
她忍不住掀了眼眸,卻見林悅華的手堪堪擡至半空便被人一把握住。
身着一襲青衫的袁慶平不知何時滿臉怒意地出現在她身後,頓然唬得林悅華松了手。
見林悅華只死死地盯着慕汐仍不肯動,袁慶平冷着臉低聲喝斥:“還沒鬧夠,都給我滾回房裏去,沒見外頭的人都看着麽?我這張老臉都被你給丢盡了。”
他一面說着,家裏的小厮忙過來将門掩上。
随着墨色的大門“吱呀”一聲,裏頭的形景再也瞧不見,只最後一眼,她唇邊那微微彎起的弧度落入了男人的眼中。
裴行之放下擋簾,饒有興致地轉動着手上的琉璃珠,思及方才那一幕,不覺揚唇笑了。
想不到,越州此行,他竟會碰見這般有意思的人。
管硯被裴行之唇邊的笑意唬得微微一驚,但也只是低聲評論了兩句:“那姑娘也忒能裝了。我們瞧了全程,才剛她還氣勢洶洶地握住那婦人打下來的手,轉頭見外面圍了一群人,也不知她說了什麽話,竟惹得那婦人跳了腳,擡手就朝她甩去。可她明明能躲的,卻又偏生要挨下那一巴掌。”
裴行之聞言,狀似無意地笑了下,脫口道:“這有何難以理解?無非就是那婦人平日行事太過,才會惹得她這般。”
他這話音未歇,管硯又是一詫。
他家主子待人待事,素來皆是未見全貌,便不肯多說一句之人,而今卻未經調查,只聽那圍觀人群只言片語便為一個陌生姑娘說話,倒真真是奇了。
管硯頓然明白他必是對那姑娘生了好奇。
林悅華狠狠地瞪了慕汐兩眼,方提起裙擺扭着腰身地回了自己房裏。
“你随我到書房裏來。”
袁慶平冷着臉朝慕汐丢下了這麽一句話後,便頭亦不回地走了。
見好戲落幕,周圍的人一哄而散,慕汐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拂去身上的塵埃,整理好自己的儀态,方往書房裏去。
一進門,慕汐猜不出袁慶平對今日之事是持何種态度,因而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
過了片刻,頭頂上傳來一道沉聲冷喝:“跪下。”
慕汐一頓,揣測袁慶平是否知曉了事件的原委。可要她下跪,那深入骨髓裏的清傲又如何能令她接受?
屋裏的氣氛愈發沉悶。
慕汐不由在心裏勸慰自己,在尚未搬離袁家之時,忍了今日之辱方才可能換得往後的安穩。
如此想了好幾秒,她倒也沒有這般為難了。是以慕汐撩了裙擺,直着脊梁,面色從容不迫地雙膝跪下。
“今日之事是你所為?”袁慶平沉聲發問。
他這是個問句,慕汐心下稍安,想來他并未抓到任何把柄,否則斷不會有此一問。
大腦快速轉了兩秒,慕汐微微仰首,眼底已然含上熱淚,她定定地看了袁慶平片刻,方哽咽着反問:“在您心裏,女兒便是這樣的人麽?平日裏,阿姆有多少回頂着教導我的名義對我輕則言語侮辱,重則禁閉打罵,我也不曾向您怨怼過一回。然而這些您并非全然不知t,女兒卻從不因此怨您、恨您。父親,您養我這般大,女兒的秉性如何,您當真不清楚麽?這種事有失袁家聲名之事,您便是給我天大的膽子,我也是不敢的啊!”
瞧着她挺直脊梁跪在地上,目光清明無懼,句句珠玑,全然一副問心無愧又痛心怒骨的模樣,袁慶平忽然像被咽住了喉嚨般,良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看到袁慶平面露歉疚之色,慕汐便知她所說的這番言語定是戳中了他心窩。
袁慶平此人雖有些斤斤計較,卻極好面子,愛重他的秀才身份,因而聲名即是他的底線,論是何人觸及,皆不能容忍。
緘默良久,袁慶平不知思及什麽,只無聲地嘆了口氣,溫聲道:“你回房去吧!此事往後莫要再提。你要明白,我們家這份家業和你如今豐衣足食的生活,到底是她在替為父撐着,平日裏她有些事做得過些,你能忍便忍了。”
“是,女兒告退。”
慕汐從沒想着一番話便能撼動林悅華在袁家的地位,她今日所言不過是要袁慶平心裏有個底,往後縱然她要出外自立門戶,亦是有根源可尋的。
袁家算不得極大,但因繡坊這些年來也有所得,前後統共有四個院子。
袁慶平和林悅華自然是住在了最大的院裏,而一個作了客院,一個給了袁沫同父異母的弟弟袁稹,袁沫雖不得袁慶平厚待,但他也不願落個苛待女兒的名聲,因而将北院給了她一人獨居。
不想慕汐方坐下,尚未喝上兩口水,林悅華身邊的丫鬟菱霜便來傳話,道是袁慶平要她到正廳去一趟。
慕汐心下一“咯噔”,以為是方才的事袁慶平發現了端倪,要傳她過去責問。
是以慕汐掩了面色,只淡淡地問:“老爺可說有何事?”
菱霜搖搖頭。
罷了。
慕汐起身随菱霜來到前廳,方至門前,她微微擡眸打量了下兩人的面色,卻未見異常。
慕汐心裏雖訝異,卻只得按下面色,正要依規矩給座上的兩人請安,林悅華卻一掃面上的陰霾之氣,忙上前扶着她的手,溫聲笑道:“原是阿姆不好,早上的事未調查清楚便冤了你。我才剛審清楚了,是廚房的人做事大意,落了些灰塵在裏頭,這才惹出事端。”
如此拙劣的借口,慕汐都不願去拆穿她。只是依她對林悅華的了解,縱然尋不到證據,她亦不可能輕饒了她。
再細看袁慶平,兩人亦不像大吵過一般,難不成是她估算錯誤?
一時拿不準林悅華打的是何種算盤,慕汐順着她的話,唇邊漾起得體的笑:“無事,只要阿姆調查便好。”
“站着說話累,你且坐這。”林悅華一面笑着,一面将她扶到旁邊的椅子上。
慕汐受寵若驚,忙站起退到一邊,低眉斂目溫聲道:“父母跟前,女兒豈敢這般?阿爹阿姆若有話,只管吩咐便是,我站着就好。”
袁慶平見慕汐這般謙和有禮,便朝林悅華招招手,令她回到椅子上坐:“她既有這孝心,便由得她去。我和你阿姆此番叫你過來,是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慕汐微微擡眸,面色詫異。
袁慶平繼而解釋:“過兩日你便滿十九了,原說在你十六時就該給你議親,奈何阿爹當時鎖事纏身,這才耽擱了。如今阿爹若要再留你,只恐誤了你。前些時候,你阿姆為你在衡州尋了戶好人家,明日人家會正式來上門提親,你這段時日只管好好在家待嫁便是。”
突聞此言,慕汐只覺心頭一振。
林悅華怎可能會為她尋一門好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