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重遇
第15章 重遇
遲夏的鷺城被日光偏愛到近乎人神共憤,夜裏或有斷斷續續的雨,可東方既白時,天公又會饋贈一片潋滟晴光。
鳳凰木大片紅雲下鋪開飽滿的闊葉,葉稍還綴着雨珠,有那麽一兩粒就搖搖欲墜地落到阮繪露肩頭。她駐足片刻,後面人事的王處長跟何主任恰好擦肩而過。
“小阮,看什麽呢?”何主任也頓住腳步。
“沒什麽,掉了幾滴水下來,我還以為下雨。”阮繪露笑得妥帖,“主任早,王處早。”
“這就是你們處室的才女?”王處長打趣道,“氣質果t然不一般。”
何啓鋒朗聲笑開:“別想着打人家的主意啊,這是要送去宣傳部的苗子。”
宣傳部?
阮繪露有些懵,眨巴眨巴眼睛,茫然地看向二位領導。
“你可把小阮吓着了。”王處是個慈眉善目的人,笑呵呵轉向她,“筆杆子的報名材料我們局裏讨論過,都覺得你寫得最好。可惜,你們何主任一直沒讓你寫材料,真是埋沒人才——”
“是是是,我有眼無珠了。”何啓鋒推了推眼鏡,“那天宣傳部也給我們打了電話問你的情況,大不了以後去宣傳部發光發熱嘛。”
他們一唱一和像在說相聲,阮繪露耳畔似有煙花炸開,嗡地一聲,腦子一片空白。
這意思是……她能借調去市委宣傳部了?
“機會很大。”王處長讀懂她征詢的眼神,如是說。
這次“筆杆子”人才庫就是由局辦和人事處一起遴選上報的,二位領導都報了喜,那麽大概是八九不離十了。
從驚喜中緩過神來的阮繪露千恩萬謝,一整天連敲鍵盤的手都是雀躍的。楚明珠為難地嘆氣:“你要走了我怎麽辦?萬一再被宣傳部看中,直接把組織關系轉走,那真是難得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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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自古傷離別,盡管只是一個預告,楚明珠的話還是讓阮繪露心頭空了一塊,短暫地忘了脫離苦海的喜悅:“明珠姐……”
見小姑娘眼底濕潤起來,楚明珠知道玩笑開大了,忙不疊攬過她,安撫似的拍了拍背:“好啦好啦,只要是在系統裏,哪裏見不到了?人往高處走,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
下午阮繪露請了奶茶,即将分別的傷懷就這麽輕而易舉揭過。喜人的驕陽一直相伴到下班時分,才終于昏昏欲睡地藏入棉花糖般的雲裏,阮繪露收拾東西準備鎖上辦公室門,才想起來今天李崇裕的晚飯沒着落。
習慣是個很奇怪的東西,突如其來的變故會打破規律,但它植根于腦海,不必費力去列to do list或者寫備忘錄就能輕松拾起。
而一個月不到,安排李崇裕的晚飯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即便前幾天忙,她也記得告訴李崇裕要加班,不必空跑一趟。
李崇裕的答複就是個簡單的“好”,從來不多問,像是毫不在意。
可偏偏就是這麽一個人,用極其幼稚的手段,非要把她拽進亂七八糟的關系裏。而她又責任感過剩,沒法真正做到不管不問。
今天忘了提前說加班還是照常,那麽李崇裕是習慣了她不在,還是會像之前一樣來單位接她?阮繪露邊下樓邊思考該怎麽問,幾度輸入又幾度删除,始終找不到滿意的說法。
突然屏幕一黑,來電顯示正是她編輯消息的對象,吓得阮繪露差點手上不穩,要為這段關系再殉掉一只手機。
“……喂?”
“我到了。”
“啊……?”阮繪露下意識三步并兩步地跑了起來,“我、我還以為……”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麽沒有契約精神。”
阮繪露:“……”
為自己的責任心默哀三秒鐘。
人逢喜事精神爽,開心了一整天,阮繪露不打算跟李崇裕計較,吃飯而已,她要自己盡興。
路虎攬勝停在熟悉的地點,她深呼吸好幾下,上前,拉開門,學李崇裕冷冰冰的語調:“下車。”
李崇裕本來在手機上處理工作,聞聲看過來,半挑起的眉頭展現了他的态度。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阮繪露被他看得有點沒底,但還是硬着頭皮,重複了一遍:“下車,沒聽到嗎?”
“聽到了。”他目光收回去,把消息回複完,鎖屏放回中控臺,“怎麽,你來開?那我睡會兒。”
她開始懷疑是李崇裕聽不懂人話還是自己說的不是中文。
“不用開車,今天就在附近吃。”阮繪露平複心緒,向這位溝通障礙的李總一字一句地解釋,“我也沒想到你會來,沒提前訂座。”
“好,吃什麽?”李總意外的很順從。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
當李崇裕西裝革履地出現在小吃街時,他才意識到上了阮繪露的當。
“我保證,絕對不超過餐标,并且給你吃到扶牆走。”
李崇裕淡淡瞥過旁邊的炸串:“這衛生環境,地溝油、工業辣椒……确定不是花錢買垃圾吃?”
“難道不應該是童年回憶嗎?”阮繪露詫異,“以前放學最愛來買路邊攤了,零花錢不夠,要攢好久。”
“你意思是,你的童年就已經被垃圾食品荼毒了?”
“不許說這是垃圾食品!”她小聲嘀咕,“明明是你沒有童年。”
李崇裕決心不讓路邊攤犯他的戒,依舊傲慢地品評:“那我可太慶幸了。”
阮繪露本已停在一個賣缽仔糕的小攤前,聞此回頭瞪他一眼:“有本事你餓了也別吃!”
“不吃就不吃。”他好整以暇抱臂,往後退了些許,看着阮繪露擠進人群裏,那頭羊毛卷毛茸茸的,莫名讓人想到泰迪犬。
被稱為邪惡搖粒絨的小東西,個頭不大,長得可愛,但是兇得很有态度。
別說,還真挺像的。
他為自己促狹的想法感到抱歉,不多時,毛茸茸的阮繪露又湊回跟前,圓溜溜的杏眼撲閃撲閃地,像小狗搖尾巴。
“怎麽?”李崇裕忍着笑意,淡漠啓口。
“給你買的,還是別餓着了。”她滿臉堆笑,遞上一堆塑料袋。
“說真話。”
“……買多了。”
李崇裕面無表情地伸手接過她那幾個油亮的袋子,阮繪露如釋重負,但肚子又惦記着下一個小吃攤,意圖明顯又尚存客氣地商量:“那邊有雞蛋仔,你吃不吃?”
“吃不下給我。”
“……哦。”搖粒絨又這麽回到人群裏,只是這次面上的神情不再雀躍,反而有些疑惑,好像在思考為什麽自己的表演會被拆穿。
明明是求人,笑得還那麽不誠懇,你不被看穿才有鬼。
閑來無事,他開始端詳阮繪露剩下的垃圾食品,才發現琳琅滿目的小吃幾乎沒有動過,而且沒有油炸食品,也沒有過分添加的調味料,充分考慮了他剛剛的提議。
他看了很久,直到唇角隐約浮起一絲笑意,然後很快銷霁于人間煙火裏。
阮繪露二度打獵回來時,看見李崇裕在打電話。西服外套搭在他肘窩裏,藏青色襯衫襯得他愈發冷峻,這身裝束、這張面孔,理應出現在任何商務論壇或是投融資對接會上,而不是站在路邊啃梅幹菜餅。
眼前的情景不可不說古怪,可她偏偏不忍打擾,直到李崇裕電話打完了,自然而然地伸手來接她手中的小包裝袋:“買完了?”
“嗯,買完了。”阮繪露忽然有些想笑,不是笑李崇裕,而是笑他自恃的高貴。
看,不過一頓飯的功夫,李總就能與他眼中的垃圾食品和諧共處,馴化速度遠超她想象。看着男人眉眼間不曾消弭的清冷,她忽生玩興,語氣十足天真地湊近問:“李總,垃圾食品好吃嗎?”
原來在這等着他。
一時間以為是阮繪露精心挑選、怕他挨餓送來的小吃也不香了,李崇裕臉一下垮下去,拿剩的半個梅幹菜餅堵住她的嘴:“自己嘗。”
阮繪露三兩下掙脫開,臉漲得通紅:“你這人怎麽這麽沒禮貌啊!”
“我一直沒禮貌,你今天才知道?”
“可是、可是……”她支吾半天,看着梅幹菜餅上的牙印,“可是這次是尤其的沒禮貌!”
間接接吻诶!這個單細胞生物腦子裏能不能裝點別的東西!
李崇裕看她咬着唇一副羞憤欲死的樣子,慢慢回神來,猜到她發作的原因,決定以牙還牙:“阮繪露,你把吃剩的東西給我,我可沒有半分嫌棄。”
“那又不是真的吃剩——”
“可我不知道。”他笑得斯文,話卻無賴至極,“我以為我們已經這麽熟了。”
這是阮繪露第一次看到他笑,從前隐約捕捉的、轉瞬即逝的笑意,此刻就這麽清晰地出現在李崇裕的臉上。
一想到她正在醞釀着一場告別,這個笑便彌足珍貴,竟勾起些不舍來。
卡殼幾秒後,她瘋狂晃了晃腦袋,重啓死機的大腦。一定是最近跟李崇裕待的時間過長了,慣性太重,一時間改不過來。
阮繪露将手裏的小零食一股腦塞到李崇裕懷中,管他什麽油沾上高級面料難得清洗,她要時刻跟這人劃清界限:“你!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