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城下骨-4
“呃……殿,殿下……殿下別怪将軍。”林引陪着趙嶼慢慢往皇宮走,小心斟酌着用詞,“将軍這些年很想念殿下的。”
“林哥不必哄我,他對我避而不見的。”趙嶼落寞道。
“不是的,将軍是……”林引遲疑了一下,沒敢說實話,只道,“将軍戍守邊關,分身乏術。”
“聖上召他都不回,簡直膽大包天。”
林引無話可說。
“這鎖鏈怎麽回事,他,他什麽時候有這等怪癖!”一想起這個趙嶼就氣,就頭疼。
“……這鎖鏈是兩年前将軍親手打的。”林引遲疑道,“三年前,殿下走後,将軍去追過你……追了很久,從北域到京都,只是沒有追上。”
趙嶼愣着,“是嗎……我不知道……”
北上那一路他有傷在身,傷不嚴重,但一直拖着沒有好,所以昏昏沉沉的不太清楚情況。
“将軍一路上也受了傷……等傷好了,就打了這副鎖鏈,說,說等有一天看見你,要把你綁回來。”
趙嶼怔住,喃喃重複,“把我,綁回來?”
“嗯……可惜後來邊關有戰事,将軍就離京戍邊,一直沒回來,一直沒……沒能……”
“這麽說,這鎖鏈他一直,帶在身上?”
雖然聽起來有點變态,但林引還是點頭,“是。”
“他這些年好嗎,受過傷嗎?”
“沙場征戰,哪有不受傷的。”林引看着六殿下,目光複雜。但那都是小傷啊,哪比得上你走時候将軍傷的重。
“那這上面,沾過他的血嗎?”六殿下摸索着冰涼的鐵鏈子,輕聲問。
“有…有的。”何止是有,還不少呢。将軍三年前受重傷,此後落下咳血的毛病,平日也就算了,有時候想念起這個小徒弟,就握着鎖鏈,一口口的咳血不停。
林引其實不太懂,趙嶼只是回都城了,又不是死了,将軍何必這般難過。
“六殿下這些年好嗎?陛下似乎待您不錯。”
“我挺好的。”趙嶼朝這位曾經朝夕相處的侍從笑一笑。除了想念先生,剩下一切都好。
六殿下重返京都的第二天,大将軍沈辭缺席早朝,将軍府呈上了病休折子,閉門謝客。
皇上派人去了兩次,名為探望,實則要求沈辭至少上一次朝見一見六殿下,卻連沈辭的面都沒見着。聖上見這大将軍如此怠慢自己寵愛的兒子,大為震怒,嚷嚷着要治沈辭大不敬之罪。還是六殿下攔住了。“将軍病了而已,與兒臣有什麽關系。”趙嶼一臉茫然,“病了就要休養,也上了請假折子,沒有什麽不妥啊。不過是兒臣回來的不湊巧,趕上将軍生病了而已。”
皇帝盯着兒子看半天,“你啊,到底是心思純直。他沈辭是個什麽人,那是十六歲上戰場二十歲挂帥的大将軍啊。你知道他一戰成名是為什麽嗎?”
趙嶼垂着視線,心說怎麽能不知道呢。
大烨朝中缺帥才,沈辭出身将軍世家,父親是前任大将軍,手握烨國大半兵權。當年沈辭之父戰死,沈辭以二十稚齡接下統帥職權,帶兵抵禦鄰國入侵。某場戰役中,沈辭身中十二刀,血浸透了銀甲,可他愣是帶傷追擊敵軍百裏,孤身取了敵軍統帥人頭,後又全身而退,直接奠定勝局。
自此沈辭一戰成名,少年将軍風光無兩。
彼時趙嶼十二歲,跟在他身邊已有兩年。沈辭被副将背回來時,他正在将軍主帳裏抄寫沈辭臨行前布置的功課。
趙嶼永遠忘不了沈辭渾身是血躺在榻上的模樣,忘不了他在昏迷中短暫醒來,用沾滿血的手指費力的在他臉上抹了一把,因為失血而失去焦距的雙眸裏浮現這點點笑意,那人氣若游絲,輕飄飄的嘆口氣,“竟然……沒哭……阿遙,你怎麽不心疼……先生啊……”
趙嶼聽他好不容易攢點力氣居然說這個,簡直要吐血,一直強忍着的眼淚有些憋不住了。
“功課,沒做完吧……罰你,再抄十遍孫子兵法……我醒之前,抄完……”沈辭那點氣力用盡了,聲音很低很低,“不抄完,不許……”
不許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好死不死,趙嶼憋了一晚上的眼淚就在那一刻決堤而出,怎麽都忍不住,哭的簡直喘不上氣來。
于是,将軍養的小徒弟因為十遍孫子兵法就吓哭了這個黑歷史跟了他好些年。
現在回想着,趙嶼還能感覺到當時的恐懼。
可眼下,六殿下卻是不動聲色,認真聽父王講述大将軍的事跡。
“受了那麽狠的傷還能殺人,還能在亂軍中全身而退,他沈辭是個什麽人你知道了嗎。他是病成了什麽樣,要這麽多天閉門謝客,連朕派的人都不見?要真病重如此,這大将軍他也當不了了。”皇帝氣的直拍桌子,“這厮分明是欺負你從民間來,不把你當回事。”
“陛下嚴重了,大将軍多年征戰,身上應是有不少病痛,許是舊疾,病的厲害也不無可能。”趙嶼勸着,雖然他也覺得沈辭就是擺明了不願意見他,但還是聽不得任何人诋毀他的先生。
将軍怎麽了,将軍也是人,不是銅牆鐵骨,病了歇着怎麽了,憑什麽能忍就要為屁大點事兒強忍病痛成全你皇帝的面子?
趙嶼護短的厲害,與皇帝分辨其中道理。
“你這孩子,真不覺得他怠慢你?滿朝文武都去迎接你,他稱病。你回來了,他就不上朝了。現在滿朝可都在說大将軍看不上你,與你不和啊。”皇帝看着自己這個兒子,眸光深沉。
“兒臣與大将軍并無公務交集,合與不和的,不影響朝堂政事。況且,将軍手握重兵,跟兒臣一個皇子,要那麽合得來做什麽。”趙嶼微微垂頭,說的認認真真平平靜靜,“将軍看不上我,是我才疏學淺能力不足,出身也不高的緣故,這都是事實,兒臣若是将軍,也看不上這草莽裏挖出來的皇子。陛下寬心吧。”
“你倒是想得開。”皇帝聽他這番話,先是表明了無意與大将軍親近,再是點出身為皇子也不該與将軍走的太近,心內十分滿意,比起他那幾個日日想着招攬沈辭的兄弟拎得清多了。後又聽他說自己草莽出身,合該教人看不上,老皇帝心裏又有些觸動,招招手示意兒子走近,摸摸他頭,“這話說的不對,你是朕的兒子,出身高貴極了,怎麽是草莽挖出來的。這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有朕護着你,誰也不能拿你出身說事兒。”
趙嶼聞言乖乖點頭,一副我心裏委屈但是我不說的模樣,看的老皇帝心裏一軟,“你自己也要争氣。大将軍是我朝棟梁,不能與朕的任何兒子不合,你明白嗎?”
“兒臣明白,兒臣會努力讓大将軍看得上的。”趙嶼握拳道。
“好孩子。罷了,等沈辭好點了,朕在宮內設宴,好好把你引薦給他。”皇帝道。
趙嶼應着,心想果不其然,皇帝并沒有任何怪罪沈辭的意思,不過是借着這事兒套自己的心思,若是剛才自己順勢表露了不滿或者與将軍結交的意思,怕是會被皇帝記上一筆。
帝心難測啊。
趙嶼從出宮殿,深深吸了口氣。難怪當時沈辭不願意他來呢。
這人氣性真大,三年了還在生氣,裝病不肯見他。像個小孩子一樣。
趙嶼這次還真錯怪了他的先生。
沈辭那晚真是傷着了心脈,回将軍府就吐了不少血,昏迷過去。
卻似乎是記挂着什麽事情,淩晨醒來,強撐着身子滿屋子翻找鎖鏈的鑰匙。
“将軍啊您折騰什麽啊。”林引聽到響動連忙沖進來,“哪用什麽鑰匙,六殿下那有不少禦賜的寶刀,連個破鎖鏈還打不開嗎。”
一語驚醒病中人。
沈辭坐在桌盤,按着心口愣了一會兒,随後垂目一笑,“是啊,他若連個破鎖鏈都沒辦法打開,在這帝都早就活不下去了。”
“這……這有什麽關系。”林引不明白。
沈辭卻搖頭,捂着心口輕聲嘆息,“孩子長大了,不需要我護着了啊。”
林引不知道多愁善感的大将軍這是又觸動了什麽愁腸,連忙勸着哄着扶人躺下來,喂了養心的藥丸讓他含着。
“怎麽出去一趟就搞成這樣,您和人打架了?”林引皺着眉頭。
“嗯,還沒打過。”沈辭閉目苦笑,“幫我上告假折子吧,我怕是要有一段日子上不了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