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0
城下骨-30
轉日清晨趙嶼就點了一隊人早早出發。沈辭醒來時人已經早就走了。大将軍沒有當一回事,覺得這只是普通的巡查,很快便能回來,因此也沒有逞強早起去送。
趙嶼走前将城中事務安排的很好,眼下疫情基本肅清,進出城卻還沒有放開,因此實在沒什麽事情。大将軍說是暫代六殿下管理平江城,但仍舊過着每日吃藥練武的休閑日子,等殿下回來。
說好兩三日,但六殿下沒能按時回來,沈辭也不着急,想着可能事情複雜,得慢慢處理,這麽又過了三日,沈辭有些擔心,派人去查看。
在第七日的傍晚,沈辭等到了趙嶼貼身的護衛,說他家六殿下赈災時被洪水卷走,下落不明。
大将軍帶人冒雨星夜兼程去往出事的地方。沈衛正帶人四處搜索。
“怎麽回事?”沈辭跳下馬來,他披着趙嶼送的擋水鬥篷,但一路策馬疾馳,風急雨大,身上早就濕透了。沈辭有些站不穩,被林引扶着,沉聲問沈衛情況。
“那夜雨勢突然加大,河水暴漲,殿下帶人查探,人手不夠,殿下和我們就都下去幫忙……殿下搬了一夜沒有休息,天快亮的時候,本來快要堵上了,但忽然來了大水,殿下看頂不住,讓大家先撤,避過這一陣再說。”沈衛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哽咽,“殿下走在最後,一個水浪打過來,就,就沖走了……”
沈辭面色發沉,在漆黑的雨幕裏看不出神色,他靜默一陣又問,“什麽時候的事,帶人往下游找了嗎?”
“就是昨天。讓人去了,沿着河一路往下面找,還沒有找到……”沈衛看一眼湍急的河水,聲音哽咽,“将軍……”
“繼續找。”沈辭沉聲,一把搶過手下火把,翻身上馬,“本将軍親自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大将軍嘴上嚷嚷着死要見屍,其實心裏怕的要命。士兵們撈出的每一具屍骨,沈辭都要親自趕去辨認,确認不是趙嶼,再讓人尋找家屬、妥善安葬。
沈辭帶人沿河一路往下搜尋了三日,幾乎不眠不休,終于在第三日傍晚跌坐在河邊,再起不來。
“将軍。”林引一直跟着他,在他站不穩的時候扶一把,在他走不動的時候拉一下,這會兒林引最清楚,将軍撐不住了。
可是林引無法勸說将軍回城等消息。他是陪着将軍等過三年的人,知道将軍受不了這個,知道将軍面上不露聲色,心裏已經潰不成軍。
“将軍,喝點水。”林引遞過水壺。
沈辭連擡起手臂接水的力氣都沒有,就着林引的手抿了一小口,卻也咽不下去,嗆咳着吐出來,手撐着地喘息。
四天了。
從趙嶼落水到現在。
他被沖到了哪裏,還,活着嗎。
“将軍,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啊。若是殿下……我們找了這麽遠,一定早就找到了。這會兒什麽也沒有,殿下肯定沒事的。說不準是暈倒了被路過的居民撿走……”林引小心的安慰着,其實心裏又何嘗不知道這樣的可能性很低。河水湍急,水裏什麽都有,六殿下被什麽纏住沉了底撈不上來,也是很可能的。
“不對啊,他不該是死在這裏,這個時候啊。”沈辭望着湍急的水流,喃喃念叨着,“怎麽不一樣呢……不應該是這裏啊……他還沒有上戰場,沒有替我守城……”
“将軍,您怎麽了,別吓我啊?”林引驚惶,将軍這是傷心過度瘋了嗎,念叨什麽呢這是。
沈辭聽不到林引的話,腦子裏嗡嗡作響,夢境裏的場景反複重現。
城下白骨累累,血流成河,他站在城樓上,看着那人死守城門,萬箭穿心,戰馬碾過他的身體,踏碎他每一寸骨頭,他說要用身體鑄城,替他守住北川。
大将軍修長的手滿是血污泥濘,被地上的石塊劃開了掌心,鮮血淋漓。他卻像覺不到疼痛一樣,想着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
一覺醒來,會否還是如當年那樣,自己正要北上,慢了一步眼看着北川被滅,然後在遍地白骨中撿回一個孩子,将他好好的栓在身邊。這一次,他定要竭盡全力阻止這孩子南下當什麽殿下。他要這孩子老老實實的留在自己身邊,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
是夢。眼下一切,都是夢吧。
将軍的希冀被心口的劇痛湮滅,他傾身嘔出一口血,感受着刺入肌骨的冷意和渾身的疼痛,清晰的明白,這一次不是夢了。
“将軍,下面有人報,說平江城上游的一處堤壩有缺口,可能頂不住了。”有副将趕來禀報,“将軍,若是缺口擴大沖毀堤壩,怕是要淹了平江城啊。”
一份奏報像是打碎了困擾将軍的魔怔,沈辭咬牙站起,但身子似有千斤重,他只往前邁了一步就控制不住的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的砸在地上石塊,似乎都能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
大将軍痛的臉色慘白,卻莫名想起那日在六殿下府邸,趙嶼為了不讓他跪在地上引發膝蓋舊傷,将他自己的手臂給他當墊子。
殿下,你看。沈辭感受着膝蓋碎裂般的疼痛,抿唇笑了。心疼嗎?心疼就趕緊回來吧。
“将軍!”林引驚呼着,讓人趕緊去叫軍醫。
“不必,沒什麽大事。”沈辭撐着地,咬着牙,抓着林引手臂,慢慢站了起來。
他臉色慘白,但目光堅定,沉着冷靜,“沈衛帶人繼續搜尋,其餘人随本将軍回平江,抗災,守城。”
平江城附近河道水位暴漲,即将沖破堤防。大将軍沈辭親自帶人上了前線,兢兢業業的搬了三天沙袋。
平江的百姓,守城的駐軍,沒有一個不誇大将軍仁義。可林引覺得,自家将軍分明就是在找死。
白日下了一天大雨,夜裏雨勢終于稍微緩和,忙了一整日的人馬在河岸邊休整。林引跑到遠處的帳篷裏要了些熱水,再回來時看到大将軍和其他忙了整日的将士一樣,累的一步都走不動,就地躺在了冰冷的地上,頭枕着冷硬的石塊,合着眼睛休息。
旁邊許多人都睡着了,可林引知道沈辭睡不着。他一身病痛,再累也無法安睡。
“将軍,來喝點熱水。”林引跪在他身邊,拖着他的頭,扶沈辭起來。
沈辭睜不開眼睛,身上從骨骼到髒腑沒有一處不疼,接水杯的力氣都沒有,就這麽讓林引喂着含了一小口熱水。
“再喝點,将軍一天都沒吃沒喝,嘴唇都裂了。”林引心疼主子,低聲嘟囔,“要是殿下看着了,得心疼壞了。”
沈辭喝不進去,推開林引的手,又在地上躺下來,鋒利的石頭邊角在他白皙的後頸鉻出一道血印子。
“是嗎,那就讓他快來看看。”大将軍聲音很低,宛若恍惚的呢喃。
“這麽多天都沒找着蹤跡,定是有希望的。”林引輕聲勸着。許衛帶人幾乎掘地三尺,沒找到屍首,那麽若非屍體沉到了河底淤泥,便是六殿下吉人天相。
“您得保重自己啊,殿下回來看到您這樣,肯定要急壞了。”
沈辭沒有回應,只是默默裹緊了身上的鬥篷。
趙嶼從小就這樣,遇見什麽好東西都給他先生留着,聽見大将軍說什麽好就暗自記着,想法子找回來讨沈辭的歡心。
那天沈辭随口誇了一句他鬥篷好,遮雨擋風,趙嶼就不肯再穿了,出遠門前也把這鬥篷留給了沈辭。
沈辭合着眼睛,劃滿血口子的手指輕輕摩挲着鬥篷,厚實的料子也擋不住刺入肌骨的寒意。沈辭這才知道,原來擋風的不是料子,而是六殿下的懷抱,溫暖的也不是衣裳,而是六殿下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