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欺負

第15章 欺負

付北岳的書房采用了大面積鉛灰色的冷調, 書架設計極簡,純木質地,處處都彰顯着和他本人氣質極其相似的肅蕭沉冷, 連從天花板打下來的燈光, 也慘白得毫無生氣。

可能夜色初臨, 窗外亮了燈火, 屋內釉了一層柔和溫融的光彩。

某一瞬間, 付北岳恍惚感覺他的胸腔像被某種陌生的情緒紮了一下, 酸酸澀澀,悶得緊。

付北岳在教育小輩這件事上,自認談不上有經驗,更談不上成功。

十二年前, 他經歷親人離世變故,一夜間成了三個小輩的監護人,肅清集團內部蛀蟲,掌握董事會話語權兩件事占據了他太多的精力和時間。等他有空閑回家時,付鳴則出國,付思沅出國,家裏就剩下剛滿八歲的付鳴野。

付北岳初期也用說教來教導付鳴野, 經驗自然來自他兒時從長輩那得到的教育。

結果不盡人意,八歲的付鳴野, 上學和同學打架,回家和鄰居打架,讓他做個作業, 他能把作業本撕得稀巴爛。時間一長, 付北岳也懶得費口舌教育他了,打一頓更省事。

付北岳養了付鳴野十二年, 兩個人間平靜的交流卻屈指可數,因此,将彼此的誤解掰開揉碎說給小輩聽這種在千槿的眼裏很稀松平常的事,付北岳從未做過,拉不下臉,也開不了口。

然而,千柚在他面前直白敘述的“報複”,讓早上顧及長輩面子而不曾解釋的付北岳,從心底感到荒唐,也很可笑。

在做人做事上,他一個活了四十年的大人,連個孩子都比不上。

付北岳肩闊個子高,一個桌子的距離,千柚必須擡頭看他,看了幾秒,見付北岳面色平靜,被提醒了也不假裝一下,千柚的小腦袋瓜上咻咻咻竄火苗。

千柚嘴角慢慢拉平,抿出一抹氣惱,“付叔叔,把——”刮刮樂給我。

“柚柚,早上我的語氣可能聽着很兇。”付北岳忽然出聲打斷了千柚的話,他兩手壓住桌沿,俯身和千柚平視,狹長的眼眸深邃漆黑,深處蘊着微不可見的忐忑。

“但并不是在教訓你,我保證。”

頓了頓,付北岳繼續,“我早上不該那麽大聲說話吓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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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柚眨巴眼睛,火苗撲了個半滅,剩點火星子,便不忘正事,“我剛剛的叫聲有吓着您嗎?”

“……有。”

他被硬殼書砸中的腳背證明了。

千柚小腦袋瓜上僅剩的那點兒火星子也滅了個幹淨,下一秒,千柚又正了正臉色,大聲警告,“付叔叔,下次找書注意一些噢!”

“兇巴巴”教育完,千柚先憋不住噗嗤了一聲,唇角輕輕上揚,兩個小酒窩裏盛着明媚的笑意。

付北岳從前見慣了付鳴野一鬧脾氣就炮仗的性子,再看千柚這麽快就笑了,欣慰地生出了柚柚果然比付鳴野懂事的念頭,但千槿的“變量”評價也随之而來。

“……”

不,在他當上監護人前,付鳴野就是鄰裏衆所周知的熊孩子。

千柚報完仇,也不吝啬地推出泡芙盤子,“付叔叔,吃泡芙。”

一直放在桌邊的盤子被推在桌子中間,白色的瓷盤抵住了合上的筆記本電腦,付北岳垂下眼,盤子裏有四個拳頭大的泡芙,圓滾滾,胖嘟嘟,冒着甜甜的香味。

“我媽媽做的泡芙,有香草味和抹茶味。”千柚炫耀,“肯定是您吃過的泡芙裏最好吃的了!”

付北岳從盤子裏拿起一個泡芙,吃進去前,溫聲肯定,“味道能當店招牌。”

千柚頓時有種見到知音的快樂,笑意盎然,“我媽媽從前開的面包店裏面招牌就是泡芙,不僅鄰居們喜歡吃,我小學的同學也求着我給他們帶泡芙吃。”

“嗯。”付北岳提及千槿,緊繃的面色也相對放松,“她不管做什麽事都會做得很好。”

千柚聽了直點頭,連帶着再看付叔叔都比昨天帥了不少呢。

一個開心,千柚沖動道:“付叔叔,您一定得約束全家做正直的好人啊!”

剛吃完一個泡芙,正準備吃第二個泡芙的付北岳,“?”

難道他前面錯聽了哪幾句話?不然話題怎麽就跳到全家做正直的好人上了。

千柚掰着指頭,“像付鳴野,像——”

付北岳沉下臉,“付鳴野在學校裏欺負你了?”

“他下午在學校都見不着人,找誰欺負?”千柚撇撇嘴,重新掰指頭,“像付鳴則、噢,也就是大哥,二姐,和付叔叔。”

付北岳僵了幾秒,“和誰?”

“付叔叔。”千柚伸出手指,精準指向付北岳,神情篤定,“您。”

“原因呢?”

“……”

千柚有些憋屈,因為在付北岳問原因前,她已經先說了真正的原因,很明顯,劇情大神限制,付北岳完全沒聽見。

此刻,千柚再次堅定加快媽媽和付叔叔離婚的節點,離譜劇情太bug了!

“也沒什麽原因啦。”千柚垂着眼睛,掩住情緒,“我昨天看電視劇有貪官被抄家,家人們也被牽累了,突然想到咱們一大家子,一旦誰做錯了事,其他人不都吃苦嗎。”

認真聽千柚說完了原因,付北岳一直沉重的心情松快下來,再度朝盤子裏的泡芙伸手,“不用擔心,我們家的人從來不做違法犯罪的事情。”

“唉!付叔叔,你不能吃兩個香草味的泡芙。”千柚瞟見付北岳拿的第二個泡芙,趕忙伸手攔了一下。

付北岳不明所以。

攏共給他剩了四個泡芙,他吃哪個還有講究?等等,千槿一共做了幾個泡芙?裏面不會有別人的份吧?原來做完就一直等他回來?

付北岳松開手裏的泡芙,握拳抵在唇前輕咳一聲,“往後再做泡芙你們先吃就行。”

“我們已經吃了。”千柚的小臉上與有榮焉,“廚房裏的阿姨們,餘管家和來家裏做護理的四個技師姐姐都吃了!全部豎大拇指呢。”

付北岳神色無異地垂下手。

行吧,他至少撈着了四個泡芙。

千柚說着,将一個抹茶味的泡芙推給付北岳,“付叔叔,你吃抹茶味的,剩下的香草味和抹茶味留給付鳴野吃。”

“……”付北岳面無表情地吃着被千柚塞入手裏的抹茶味泡芙,帶點兒苦味。

他冷靜地想,能撈着兩個也不錯,說明千槿記得他。

靜了兩秒,付北岳漠然開口,“付鳴野不吃的話,你待會兒吃晚飯的時候把它們拿去餐廳。”付鳴野從小就不愛吃甜食,兩個泡芙一定會剩下。

千柚果斷點頭,“嗯!”

付北岳不說,千柚也準備将泡芙在付鳴野眼前晃一圈就拿到餐廳。

千柚從書房離開時,右手盤子裏剩下了兩個泡芙,左手拿着付北岳買回家的一沓刮刮樂,沿着鋪了針織地毯的樓梯往三樓走。

這地毯是羊毛手工毯,花紋繁複,還有一只只麋鹿。

走過地毯,來到三樓。

這個樓層除了千柚,付鳴野,付鳴則三個人的卧室外,還有書房,就在樓梯右手邊。

書房沒上鎖,從前都是付鳴則用,千柚便選擇待在自己卧室裏寫作業。

“話說……付鳴野回家了嗎?”千柚經過三樓的書房,突然苦惱。

她自認不願意讓付鳴野吃泡芙,但她很願意在付鳴野顯擺一下香香的泡芙,看得見吃不着,說不準惹付鳴野生氣的計劃就能從(2/3)變成(3/3)呢!

而後,千柚在自己的卧室門口,出乎意料地碰見了剛回家的付鳴野。

四目相視,二人可謂狹路相逢。

付鳴野一手插兜,一手拿罐飲料,頭上的黑色棒球帽壓得很低,深黑眉眼裏襯着不羁。

走廊的燈光自上而下地晃下來,将他下颚的淤青和嘴角的血絲照得一覽無餘。

千柚:“?!!”

千柚一直在等付鳴野打架鬥毆時惹惱他呢,畢竟,付鳴野那時候熱血上頭,生氣指數必然翻倍上升。

誰知,付鳴野下午偷偷跑了不說,而且真打架了!!!

見千柚緊緊盯着他的臉直看,付鳴野在心裏暗罵聲真倒黴,千柚肯定會嘲笑他挂彩。

“下次帶上我!”

“我打贏了。”

兩個人的話同時落下,付鳴野帽檐下稍顯錯愕的表情被燈光分割得明明暗暗。

他仰頭将罐子裏剩的飲料喝完,這才看向千柚,眼神涼涼,“你說什麽?”

“下次帶上我!”千柚脆聲強調,“不止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反正你不在學校的時候,你都要帶上我!”直到他們間的矛盾不可調和。

“千柚,學校裏有人欺負你了?”

剛問完,付鳴野臉僵了。

靠!

他怎麽就沒管住嘴問出來了!千柚聽了是不是要諷刺他白天還裝模作樣說不管?

千柚唇瓣微張,“沒——”

還沒等她真正的出聲回答,付鳴野便冷酷無情地哼笑一聲,“千柚,我說了不罩你就不罩你!我付鳴野說出去的話從來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說歸說,付鳴野仍是借着棒球帽壓得夠低,往千柚身上乜了一眼。

暈黃的燈光下,映得千柚發絲烏黑,臉頰白生生的,不見半點瑕疵,包括可能被打後留下的傷口。

學校裏真有人欺負千柚了?不然千柚無緣無故粘着他?

付鳴野不禁回憶起上午的課間,千柚忽然跑來說讓他帶着出校,那會兒,他認為千柚在耍心機妄圖讓他做襯托。

難不成課間真發生了什麽事?

鄧寶宇就坐在千柚後座,真有事不可能沒發現,靠了,這小子的嘴巴用膠水粘住了麽,憋一下午也沒說出來一個字?

千柚不知道眼前又拽又傲放狠話的付鳴野腦補了一串,也不知道他怎麽拐到學校欺負又拐到不罩着她上的,她全部注意力都在付鳴野的後半句。

“拜托!說出來的話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千柚無語吐槽,“你上午剛說了放學前不離開學校一步,下午人呢?我回頭找了你三回!”

雖然有一回找的鄧寶宇,但鄧寶宇和付鳴野形影不離,四舍五入也是找付鳴野了。

付鳴野掌心用力,咔嚓一聲,握癟了手裏的空罐子,他濃眉緊擰,“下午真有人欺負你?!”哪個龜孫子那麽不長眼?!

他看不上千柚用得着別人插手?他們插手就是在侮辱他!

“幾班的?叫什麽名?”付鳴野從牙縫裏咬出幾個字,仿佛受到奇恥大辱。

千柚:“???”

千柚那雙圓眼裏的溢出茫然太明顯了,明顯到付鳴野再看不出他剛剛誤會了千柚的話,那他就真成了大傻子。

付鳴野将手裏的空罐子捏得咔咔響,省得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自己的嘴上。

破嘴!管不住的破嘴!

“我根本不可能帶你出去拖後腿!後面問了什麽欺負不欺負也是在扯話題,防止付北岳問東問西。”付鳴野明明很生氣,臉上卻故作冷靜,“帶你出去?呵,千柚,你想得美!”

千柚:“……”

拳頭硬了,拳頭真硬了。

其實,千柚開口前認為能得到付鳴野答應的把握只有10%,但自己沒把握是一回事,付鳴野不答應就算了還說她拖後腿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個下巴淤青唇角帶血的傷員,居然大言不慚說她拖後腿?她小時候打架就沒輸過!

千柚低着眼皮,握緊拳頭,明天一定要時時刻刻盯牢了付鳴野,堅決不讓他有偷偷離開的機會!

付鳴野見千柚不說話,心煩地拿起罐裝飲料就往嘴裏灌,但裏面的飲料早喝完了。

這一灌,沒解渴不說,罐口還怼上破皮的嘴角了,連帶着咬了兩次舌頭也痛了。

“我媽媽做的泡芙。”千柚瞅見付鳴野疼得龇牙咧嘴,将泡芙盤子往前一遞,小臉不情不願,“這兩個泡芙給你吃。”

千柚本來不願意讓付鳴野能吃到泡芙的,誰讓他白天說話不算話。

可他嘴角都流血了……

又是淤青又是流血,這是挨揍了多少下啊?下巴和嘴角一定很疼吧?

在身體很疼的時候,吃甜食最有用了,這都是她小時候受傷得來的經驗。

付鳴野不發一言地審視着千柚和盤子裏的泡芙,一想起泡芙裏滿滿的奶油,胃就惡心得直抽。

他轉身開屋門,厭惡地扔下一句,“不稀罕!”

不稀罕三個字一出,千柚瞬間殺死了自己的善心,這個人居然不稀罕我媽媽做的泡芙!

“付鳴野!你就疼死吧!”千柚氣得狠了,“祝你晚上疼得翻來覆去睡不着!這泡芙還用得着你稀罕嗎?我拿給付叔叔吃!”付叔叔本來就想吃兩個香草味的泡芙,早知道不攔着了!

眼前猛地一晃,千柚低頭去看,自己手裏的泡芙盤子消失了,擡頭再看,它出現在了付鳴野的手裏。

“付鳴野,你把泡芙還我!”

“不說給我吃的?”

付鳴野往門後一躲,一手輕擡帽檐,視線向下睨着從門外追來的千柚,“替我謝謝你媽媽。”

話落,付鳴野哐叽關上門。

千柚慢了一步被擋在門外。

她氣咻咻地瞪着關得緊緊的屋門,實在太生氣了,重重朝門上踹了一腳,一向怕疼的身體自覺做出了不傷腳的姿勢,用鞋底豎着踹上去。

砰!

砰砰!

千柚結結實實踹了三下!不稀罕三個字,她也踹三下!

踹了門,見付鳴野躲在屋裏不出來,千柚單手叉腰,隔着門喊,“不稀罕你還搶!不稀罕你——”

等下!

千柚被怒火燒着的大腦一下子冷靜。

她回憶自己剛剛發火咒付鳴野疼死的樣子,表情逐漸驚恐。

天吶,付鳴野這是在報複吧?白天被她惹生氣了兩回,晚上一回來就報複她,讓她也生氣吧?!

計劃(2/3)退成了計劃(1/3)

千柚抱着懷裏一沓刮刮樂,想到了在書房裏被世界劇情限制說不出的原因。

走廊窗外樹影婆娑,靜谧無聲。

須臾,千柚握拳頭敲了幾下門,“付鳴野,我告訴你,我剛沒生氣噢,而是用的激将法!你看,我一說完,你不就搶走了嗎?”

門後半點聲響都沒有。

千柚的一顆心哇涼哇涼,就和大冬天裏游了冬泳似的。

這和玩大富翁眼看着快通關了,突然被撞回起點有什麽不同!

不一會兒,付鳴野在屋裏聽見了開門再關門的聲音,可能是千柚回卧室了,他側耳聽了聽,門邊安靜了。

付鳴野擡眼,從門口的全身鏡裏看見了他下巴的淤青和嘴角的血絲,這是他和鄧寶宇被十來個外校的學生堵巷子時打出來的傷。

他打人經常往肚子和腦袋下手,但今天旁邊有一個礙事的鄧寶宇在,叽叽喳喳說什麽千柚擔心的很對,不能打腦袋,省得以後有後遺症再賴上他。

付鳴野當時:“……”

打肚子就不會有後遺症賴上他麽?

付鳴野又想起了千柚氣惱地祝他疼得翻來覆去睡不着的話。

激将法?

呵,真用了激将法還能承認?

盤子被他放在櫃子上。

付鳴野靜靜看着裏面剩下的兩個泡芙,下一刻,木着臉拿起一個囫囵塞進嘴裏,随即便被奶油膩歪得皺緊臉,險些吐出來。

他不愛吃甜食,尤其是奶油。

付鳴野艱難地吞下了泡芙,想吐又沒真吐出來,不清楚千槿怎麽做的奶油,比他從前吃過的能稍微不那麽惡心。

呵,他才不在意千柚真激将假激将,反正這兩個泡芙不落在付北岳嘴裏就行。

這麽想着,付鳴野又拿起第二個泡芙一口吃掉,糊的滿嘴都是奶油。

還是很膩。

付鳴野神情郁郁盯着空盤子,膩得他唇角破皮的地方都感受不到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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