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誘魂

誘魂

我朝碗裏吹了吹氣,低下頭喝了兩口,感到胃裏暖熱充盈起來,擡起頭正要道謝,便被女孩的表情吓了一跳。

她捧腮癡癡瞧着我,嘴角都快彎到了耳根。

“阿郎,你長得可真好看,我從沒見過你這麽好看的阿郎。”

我愣了一下,這山裏的女孩真是淳樸大膽,一點也不害羞,但我可一點也不想要在這山裏惹上什麽桃花債。

何況,我的性取向本就不是女人。

我朝她客氣的微微一笑:“謝謝。”

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女孩轉瞬又撅起小嘴,雙眼黯了下去:“可惜,阿爹說你是神......”

“叮鈴鈴”,突然,一串銅鈴撞擊聲從門外傳來。

“瑪索,食窩了,快把那個小阿郎帶出來讓我們瞧瞧哩!”

“啊,來喏!”原來她叫瑪索。

“食窩?”我問,這個詞已不在我能聽懂的範疇。

“我們,一起。”女孩做了個吃飯的手勢,指了指牆上挂着的一件有些褪色的深藍毛皮交領外袍,“那是我阿爹的,外面冷,阿郎,你穿上,可別着涼了。”

木門被推開,傾瀉而入的陽光一時照得我睜不開眼,我擡起手,指縫被染得通紅。

适應了好一會,我才能看清外界的景象。此時已是傍晚,我放下手,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遠處那林海上方,宛如神宮仙境般漂浮在一片金紅晚霞間的皚皚雪山,心頭不禁一震。只是遙望着那雪山頂上的積雪,不知為何近一年以來盤桓在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與雜念,似乎都奇跡般的靜了下來。

十月末的凜冽山風迎面而來,灌入領口,我打了個哆嗦,才回過神來,在腰間摸索到懸在腰後的腰帶,扣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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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來這裏食窩!”

不遠處傳來瑪索的喊聲,我朝她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群人聚坐在一堆篝火與吊爐周圍,男女老少都有。

我并不喜熱鬧,但這景象卻令我覺得和睦而美好,竟萌生了已久未來臨的作畫的沖動。只可惜這兒沒有畫材,我用拇指摩挲着發熱的手心,等會問瑪索找找,或許能就地取材。

這樣想着,我幾乎一刻也等不得了,大步朝他們走去。

他們本來有說有笑,待我走到近前時卻一靜,齊刷刷地朝我看來。我這才注意到這些山民和瑪索一樣,眼下都泛着不健康的青黑,顯得雙眼大而無神,雖心知他們沒有惡意,但被這麽瞧着,我仍然感到寒毛直豎,餘外還有些尴尬。

“你們好,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秦染,是江城人,職業是畫家,進山半道上出了車禍,是瑪索的阿爹救了我。”

“知道,知道,你就是桑布羅救回來的那個小阿郎。”一個手裏拿着煙槍的老山民笑起來,拍了拍身邊空着的氈墊,“來,來這兒坐,就等你開席哩。”

我不自在地撓了撓指縫,學着他們的姿态在氈墊上半跪下來,笑着朝他們點頭致意。可不知怎麽,在我跪下來時,好幾個年長的山民們都把頭往下低垂了些,仿佛不敢平視我一般,眼神也有些躲閃,我本心裏感到有些古怪,但見幾個年輕人倒是沖我笑得爽朗,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最是熱情,露出一對小虎牙,從吊爐上架着的烤羊身上扯了個腿,便朝我遞來:“阿郎,你吃,客人,吃最好的。”

“無禮,巴沙!”旁邊一個中年男人猛拍了一下那少年手背,羊腿險些掉到地上,卻被他奪過,雙手遞到了我的面前,嘿嘿笑起來,黝黑的臉上綻出一口白牙:“小阿郎,你吃,吃。”

心覺他們對我實在太客氣了,我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見周圍的山民們都盯着我,我連忙咬了一口羊腿,滿嘴流油的連聲誇贊,才見他們露出笑顏,大塊朵頤起來。

有些古怪的氣氛剎那間一掃而空,我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閑聊間,我了解到他們是一個名叫“那赦”的部族,世世代代一直聚居于這蘇瓦伽山脈的深處。聽我聊及自己的來處,那幾個年輕人都露出好奇的表情,那個給我遞羊腿的虎牙少年的眼睛都亮了:“阿郎,你再講講,我想聽你那邊的城裏,是什麽樣的,是不是有好多好玩的好看的......”

“塞邦!”旁邊的中年男人垮了臉,輕喝了一聲。

“你們從沒去過外面嗎?沒去過城裏?”我又想到那個開貨車的司機,想問,想起瑪索的警告,又不敢問。

年輕人都搖搖頭,眼神向往,卻生怕犯什麽忌諱似的不敢再問我。席間一時陷入尴尬的沉默,只有身旁的老大爺拿煙槍磕了磕地面,輕咳一聲:“食飯,食飯,過會兒塞邦幾個,帶這小阿郎轉轉,獵點肉回來,給他養養身子。”

“那個......”我笑了笑,“大爺,謝謝,雖然我很高興能來你們這兒做客,可是我昏迷這好幾天了,得和家人聯系聯系,免得他們擔心。族長那兒,有電話嗎?”

老大爺搖了搖頭,表情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電話是什麽。

這可真是生活在原始社會啊。我心中感慨,追問:“那我早點回城裏,能麻煩您找個人帶帶路嗎?這山裏的路我不熟......”

“要等新的渡官上任哩。”老大爺嘬了口煙,慢吞吞地道,“小阿郎,莫急,等族長回來,你先養好身子再說喏。”

這話說的,像要等我養好身子宰了吃似的。我被自己腦中一閃而過的詭異念頭弄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禁笑了笑。

瞎想什麽呢,真是荒唐。

因為一時半會既沒法和外界聯系,交通也受限,必須等族長回來,飯後回到瑪索的屋中,我便向她詢問了畫材的事情。

“畫畫?”聽我這麽問,瑪索停下剝山竹的手,激動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眨巴着大眼睛問我,“阿郎可以,畫我嗎?”

我笑笑,垂下眼皮看着她,點了點頭。

瑪索的臉倏然紅了,眼神有些閃躲起來,比起一開始的大膽,終于有了點小女孩的模樣:“你笑起來更好看了。睫毛這麽長,眼睛這麽亮,好醉人哩。”

我逗她:”小姑娘可不能這麽看人,要是遇着了壞人,是要丢心的。”

“就你啷個看人的樣子,誰能不丢心喏。”瑪索把頭低了下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哩......”

“秦染。你可以叫我染哥,咱們那兒都這麽叫。”我瞧着這年方十六七的少女,心中泛起一絲同情。這麽年輕,往後還有幾十年的人生,難道都要這麽與世隔絕的生活在這深山裏,一輩子,都見不到外面的世界嗎?只有“渡官”能出去,這部族裏怎麽有這麽奇怪的規矩呢?就沒有人想改變嗎?

突然,門口傳來“嘿”的一聲,讓我倆都吓了一跳。轉頭看去,從門縫間探進來一個腦袋,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正是那個叫塞邦的俊俏少年:“阿郎,我都聽到了,你想畫畫是不是?我帶你去找寨裏的畫匠,好不哩?就是,你能不能答應我,給我畫畫外邊.....你們那兒是什麽樣的?”

他這麽說着,眼裏亮晶晶的,滿含期盼,一笑還露出一對小虎牙,活像只小狗兒,只差沒朝我搖起尾巴。

我有些無奈地笑了,放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失去了我的缪斯之後,我自覺在畫人方面已是個殘廢,畫出的東西我自己是一眼也看不得,但小孩子的願望......

好像,我應該努力試試滿足他們。

“噓.....別讓我阿爹瞧見。”

和兩個孩子的秘密協議就此達成,我們從瑪索家的背後繞過他們家養着狼與豬的院子,翻過用岩石壘成的院牆,沿着山坡上了村寨後方的小山。登上了半山腰,遠處的雪山随我的高度變化猶如身披潔白衣袍的聖女自林海間緩緩起身,在月光下袅娜起舞,被漸漸升起的夜霧所籠罩,于夜色中若隐若現,比之傍晚時分更添了一層神秘空靈的美感。

我凝望着綿延起伏的雪山——那無疑就是蘇瓦伽山脈,而那座最高的山峰,應當便是那座傳說中的“蘇彌樓”山了。它是世界的最高峰,在蘇南古老神話的宇宙論中是陰陽交界,山心是冥界之所在,是衆鬼與魔王所泊,山頂則有一道天梯,能夠通往天神的居所。但不知是不是它真如傳說中一般坐落于陰陽交界,存在着某種看不見的結界,是陸地上的“百慕大”,是凡人無法踏足之地,多年來無數膽敢闖入那座雪山的驢友,不是徹底失蹤,人間蒸發,就是在失蹤數日後發現被野獸撕咬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有關那座雪山的都市傳說數不勝數,久而久之,幾乎無人再敢踏足那玄乎其玄的所在了。*

忽然,一縷笛音從雪山的方向傳來,我不禁一怔。

那笛音聽去實在太特別了,我從沒聽過類似的音質與旋律,竟讓我腦海中莫名浮現出了一幕畫面——一只鷹,高高翺翔于雪山之巅的雄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沖向太陽,在化為灰燼之時昂首鳴叫,任自己的羽毛,翅骨,血肉随風飄散,灑向山川,大地,和這無垠的林海。

而這笛音,就是其中的一片羽毛,穿過雲,乘着風,越過生與死的交界,流浪過漫長的光陰,才抵達了我的身畔。

我伫立在那兒,不由為自己的想象所震撼,心跳得很快,仿佛魂靈都要被吸走,情不自禁朝雪山的方向伸出手去,妄圖觸碰那虛無缥缈的羽毛一般的笛音。

——是誰,會吹出這樣的笛音呢?

那一定是個......是個很特別的人吧?

“哎,阿郎,發什麽呆呢,快上來!”

瑪索的聲音驟然将我的靈魂拉回了軀殼,我循聲望去,見他們站在半山腰上沖我招手,我朝着他們的方向爬了一陣,才看見在他們的背後,赫然有一座岩石砌成的塔樓。

掀開門前懸挂的彩幡,又是那奇特焚香的氣息沁入鼻腔,室內煙霧袅袅,地上四處點着燭燈,圍成了一圈,從上面垂下長方形的黑簾,一個頭發淩亂的男人在當中,背對着我們,正半伏在地上,似乎在作畫。

我看不見他的畫,但能看到他手邊的數個白色陶罐,裏面盛着的顏料濃郁而鮮豔,還混雜着大大小小的礦物顆粒。

——那是岩彩,我雖不常用,但也嘗試過幾次。

見我眼睛發亮,塞邦沖我拍拍胸脯,又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心翼翼地跨過蠟燭,在那男人身邊跪了下來。

“泰烏師父,泰烏師父......”他小聲喚着,生怕打攪了那男人似的,“能不能,把你的彩虹汁借我用用哩?”

彩虹汁?我抿唇想笑。顏料是天賜的彩礦,可不是彩虹汁麽?

“做啥?”男人粗噶的聲音響起來,卻頭也沒擡。

“桑布羅叔從瀑布口救回來一個阿郎,和你一樣,是個畫匠哩。我和瑪索.....嘶!”

瑪索彎腰揪住了他的耳朵,無聲用口型罵了句什麽,好像在怪他什麽話都直說。

“畫匠?”那叫做泰烏的畫匠回過頭來,露出一張面色蠟黃的臉來,将我吓了一跳。在雙眼與我對視的瞬間,借着燭火的照耀,他的瞳孔明顯擴大了,定定盯住了我。

“你是.....”他喃喃問。

我笑着伸出手:“你好,我叫秦染,算是.....你同行?”

“嗯嗯,不可能,不可能。”泰烏并未來握我的手,而是神經質地搖搖頭,背過身去。塞邦朝我挑了下眉,便去拿泰烏身邊的顏料罐,瑪索則繞到另一邊去收拾筆刷。

我小心踏入燭火圈裏,這才注意到,原來上方懸挂着的黑簾是一幅幅的畫布,雖然畫布表面被一層薄薄的白紙覆蓋着,仍可看見夾層裏滲透出來的濃豔的顏色,只是看不清畫的具體是什麽。我雖心生好奇,卻不敢貿然去揭,便下意識地走近泰烏背後,彎腰傾身,想要去看他正在繪制的畫。

視線越過他的肩頭,我的呼吸卻猛然一滞。

他在畫的,不是一張畫,而是,一顆,人頭。

我腳跟一軟,一個趔趄,險些踩翻了背後的燭臺,塞邦眼疾手快地起身扶住了我:“小心!”

泰烏聽見背後的動靜,扭過頭來,身子微側,這時我才看清,他正在繪制的是一顆木雕的頭,正對我的是側面,臉塗得很白,嘴唇殷紅,眼尾狹長,鼻梁高挺,鬓角濃黑卷曲。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雨夜裏的那驚魂一瞥,渾身發毛。

“那是.....”

我還沒問,兩個小的卻在看見那顆頭的瞬間吓得魂飛魄散,兜着顏料畫具,拉扯着我就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塔樓的門。

一路被兩個小的拽下了山,我都快喘不過氣來,撐着膝蓋:“好了,那只是個木頭的頭,瞧把你們倆吓的!”

”今日.....不,不該去的。”瑪索雙眼瞄着那塔樓的方向,眼珠子左右亂顫起來,臉色煞黃,像是被吓得精神恍惚了。

“要死的,要死的.....”聽見旁邊的低喃,我朝邊上一瞥,又是一驚。塞邦低着頭,一言不發,一張臉都埋在陰影裏,呼吸極為急促。

“犯了禁了,是.....是要死的,死的。”

我想起環山路上的那一幕,心疑這莫不是什麽部族遺傳的精神病,忙一把托起塞邦的臉:“醒醒,塞邦!”

“啪”地,塞邦打了個激靈,懷裏兜着的顏料罐和筆刷都摔到地上,五顏六色濺了一腳。他擡起頭來,如夢初醒地看着我:“秦,秦染阿郎.....”

我松了口氣,轉過頭,愣住了。

身旁空空如也,哪還有瑪索的影子?

“她人呢?”——難道是自己吓得回家了?我左右環顧一圈,才發覺不對,這裏根本不是我們上山的那條路,看不見瑪索家裏的院牆,四周放眼望去都是一望無盡的樹林。

“這是哪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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