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甕
入甕
該用什麽顏料,什麽畫筆,什麽畫布來描繪他才好,油畫,水墨,還是岩彩?不,好像都不合适......
我胡思亂想着,直到他朝我伸出一只手,兀鹫四散飛離他周圍,我才回過神,意識到這樣趴在他足下是有多麽狼狽。
“謝....謝謝。”
我按捺着澎湃的心緒,含混地道謝,目光随之落在他的手上——這男人的手指很修長,骨節分明,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一層封凍的冰面,能清晰地看見他掌心縱橫泛藍的血管脈絡。将手放在他手上時,我被冰得打了個激靈。
站起身,右邊腳底便襲來一陣鑽心刺痛,我一個踉跄,險些撲到他懷裏,慌忙攀住了他的雙臂。突然腋下一涼,我竟被他抄起來,雙腳一下懸了空,落在了上一級的平臺上。
這,這力氣……也太大了吧!
“抱,抱歉!”
我站直身子,面前這男人的身高便顯得更加直觀,我們站在同一平面上,可我的頭才剛及他的下巴。要知道我好歹也有一米八.....這人,至少得有一米九五吧?
長得這麽高……雖是一張美人臉,可這寬肩窄腰的,看起來十分的挺拔結實。
不愧是吃牛羊肉喝牛羊奶長大的山民......
他不說話,沉默如雕塑,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卻迎面而來,我縮回手,稍退了一步,再次向他道謝:“謝謝。我.....我迷路了,是個外地人,不是故意跑到你們的墓地來的,抱歉。”
一片可怕的死寂。
他靜靜站在那兒,一聲不吭。
這男人的眼睛蒙着黑布,似乎是個瞎子,可我卻産生一種在被他的目光審視的詭異感覺。渾身不自在起來,我攥緊手指,輕摳着掌心的紋路:“那個.....”
“這不是,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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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啊?”我一愣,才反應過來是這男人開了口。
他的聲線像久未開口,連嗓子也生了鏽蝕,沙啞,低沉,但不可否認的是,聽來有種獨特的韻味,令人不由想到某種古老的絲弦樂器,能發出攝人心魄的共振腔鳴。
可我立刻為這種時刻居然在分神欣賞一個男人的音色而羞愧,連忙回應:“抱,抱歉,我以為這是墓地.....這些,這些骸骨,到處都是,我以為......嘶......”
天哪,我在說什麽啊。我吸着不慎被自己咬到的舌頭,感覺丢臉到了極點。深吸了一口氣,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兄弟,你有在附近看到一個女孩嗎?大概,這麽高。”
我在胸口比劃了一下。
“她被,帶走了。”
“帶,帶走?”我皺起眉,“被誰帶走了?”
“他,們。”
我更疑惑了。之前瑪索說她父親和族長進了林海祭神,難道他口中這個“他們”指的是他們?但他們帶走了瑪索,為什麽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他們發現了瑪索,不可能沒看見我啊?總不會是因為我連累了兩個孩子迷路,他們一怒之下,決定把我抛在這兒自生自滅吧?
想起之前在霧中所見,我背脊發寒,朝背後無邊無際的林海看去:“我們得離開林海,這裏面很危險,我剛才看見.....”
我實在無法形容自己剛才撞見的那駭人的一幕,說出來多半是個正常人都不會信我,恐怕會把我當成瘋子。頓了頓,我問他,“你知道出林海的路怎麽走嗎?”
“危險.....你怕。”
這不像問句,而像陳述句。我點了點頭:“嗯,你不怕嗎?剛才他們來找瑪索,你為什麽不跟着他們一起回寨裏?”
“我,住在,這兒。”
“住在這兒?”我看向他背後黑黝黝的山洞,不可置信。
“怕,就,進來。”
“啊?”我一愣,見他轉過身,朝山洞緩緩走去,猶豫了幾秒,便幾步跟了進去。算了,既然這人說他住在這兒,總比我要熟悉林海裏的危險,聽當地人的,準沒錯。
洞裏幽暗昏惑,寒意森森,通過內部的狹長通道的兩側牆壁上,每隔幾步便可看見嵌着骷髅燭臺的壁龛。
這裏不是個墓地,還能是什麽地方?我攏緊身上的皮袍,緊跟着前面的男人。穿過洞道,另一座更高更大的人骨塔便出現在了眼前,塔前放置着幾張氈墊,氈墊前與塔間是一張窄長的骨頭桌案,上面最顯眼的是三個用黃銅缽盛着的金字塔型物體,好像是用雜糧面團捏成的,中心以銅杵作為支撐,
周圍擺了一圈動物內髒、死蛇以及各種毒蟲的幹屍。
我認得出來那金字塔狀物體叫做“朵瑪”,是蘇南地區古時一種用來供奉神明的特殊貢品,據說通常山民們有所求時便會上貢“朵瑪”,材料的不同便會決定祈神得到的結果。
環繞着“朵瑪”,還擺着幾個較小的黃銅缽,分別盛着不知名的黑色漿果、紅色的荼蘼花、以及一碗不知名的黑紅液體。
——這裏莫非是個洞中之廟?
但什麽神要造這樣的人骨廟?這也太駭人了。
想起先前那司機口裏念叨的“屍神”,我心裏一陣發怵。
往塔後望去,這裏原來是個天然溶洞,上下交錯的鐘乳石如犬牙交錯,阻隔了燭火的光線,使內部空間看起來幽深複雜,無法窺清全貌,只能隐約看見不遠處還有道臺階,通過更深處的洞窟,不知裏面有什麽,或許是神龛或神像。
但這高個子男人在塔前停下,似乎不願領我更深入內部,直挺挺在一張氈墊上跪坐下來,緩緩側過頭,示意我過去。
以為他是要領我敬神,我走過去,學着他的樣子跪下,頓覺膝蓋襲來一絲劇痛。倒吸一口涼氣,我垂眸看去,才發現膝蓋處洇着一小片血跡,褲子也磨破了,透出裏邊血肉模糊的傷口——剛才遭受連番驚吓,我竟一點也沒察覺。
我撕開褲料,冷不丁一只蒼白的手握住我的腳踝,将我吓得差點跳起來,卻被冰冷如鐵鉗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
“你,受傷了。”
“嗯....擦破了點皮。”我拍了拍心口,看向身旁。燭火間,男人的臉半明半晦,似月光下光影分隔的雪山峰脊,令我心中一跳,直恨自己手邊沒有畫材能立刻繪下眼前所見。
出神之際,小腿已托起,擱到了氈墊前的矮桌上,腳自然而然便踩在了那堆貢品間。
“這,這不好吧?”我一愣,想縮回腿,卻被他抓着腳踝的手控得動彈不得。這男人的力氣奇大無比,我縮腿的動作竟沒令他的胳膊挪動一寸,穩得簡直如同一個機器人。
他沒有回應我,只是将我的傷腿扯直,把褲子破口撕得更大了些,又拾起一個銅盤裏的黑色漿果放入嘴裏咀嚼起來。
他的動作都較常人要緩慢,有些古怪,卻又因此顯得格外優雅。随着他的咀嚼,漿汁沿着他的嘴角滲出一縷,像是鮮血一般,将唇色染得更豔,被蒼白的皮膚一襯,像極了歐洲古老傳說中的吸血鬼,孤冷的氣質裏又透出幾分妖異來。
似是察覺到我無禮的窺視一般,他的臉朝我的方向微微側來,仿佛有視線穿透了那層蒙着雙眼的黑布與我的目光撞上,我慌忙低下眼簾,見他低下頭,将嚼碎的漿果吐在手心,然後覆在了我的傷口上。涼絲絲猶如果凍般的觸感襲來,疼痛立時緩解了不少,空氣裏更散逸開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謝謝。”我回過神,連忙道謝,口水止不住地分泌,肚子也咕嚕嚕地叫了一聲。
我已經很長沒進食了,但這果子.....是人家的貢品。
我沒好意思開口,只咽了口唾沫,大抵是這響動太大,他的臉又側了過來。
“你,餓了”
這盲眼美人真......敏銳。
我“嗯”了一聲,有些羞愧: “那果子.....能吃嗎?”
“他們吃,我會生氣。”他一字一句,“但你,可以。”
因為我是客人,不必遵守這裏的習俗?
餓得實在受不了,我也沒多問,抓起一個漿果就啃了起來。這果子不算甜,還有點酸,但水當當的,很香,吃起來有點像李子,幾口下肚,他又遞了一個過來。
狼吞虎咽的吃下兩個,滿足地擦擦嘴,我才發現自己的腳還被他按在掌下敷藥——我的腳髒兮兮的,又是草葉又是血污,他的手指卻幹幹淨淨,一塵不染,食指上還戴着一枚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紅玉髓戒指,這情形有種說不出的尴尬,我忙想抽回腳,卻還是給他動不了。——倒是真不嫌我會弄髒了那枚戒指。這人雖有些怪,但着實是心善。
這人雖有些怪,但着實是心善。盡管他看不見,我仍沖他感激地笑了笑,“我叫秦染,染色的染。你呢?”
“秦,染。”男人的聲音頓了頓,語速遲滞,“你是問,我的名字?”
山中遇美人,這大美人還是個天然呆,我頓覺有趣,先前的局促忽然就沒了,笑着:“不然呢,還能是問什麽啊?”
蒙眼的黑布下,他的嘴角微微繃緊,似乎有點不悅,那種被盯視的錯覺又來了,我不禁斂了笑,心疑是不是又犯了什麽他族裏的禁忌:“如果.....如果不方便告知,就算了.....”
“吞,赦,那林。”
“啊?”我又是一愣,沒反應過來。
“吞,赦,那,林。”他重複了一遍,念咒一般,語調沒有什麽起伏。
“吞赦....那林。”
我點了點頭,這名字.....挺奇怪的,但念起來有種獨特的韻味,不知道蘊藏着什麽含義,但“吞”這個字音卻讓我聯想到神話中能吞噬萬物的饕餮。
心下雖然好奇,但才剛認識,問這種問題未免有些冒犯。我忍住沒問,換了個問題:“吞赦那林,你......怎麽會一個人住在這兒?這裏,這麽吓人......”
“等。”
許久,他才答。
“等?等.....什麽?”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染着漿果汁的薄唇上,呼吸微窒,喉頭有點幹燥。
“人。”
我一時語塞,心中對他湧起無限好奇。
我算是個健談的人,以往遇見自己相中的模特,三言兩語,我便能輕易引起對方對我的興趣,敞開心扉侃侃而談,如同垂釣者釣上了魚,在烹饪前先剖開皮肉,窺清骨骼,追根溯源,方知其上桌後能否成為一道珍馐佳肴——作畫便是如此,畫的不是皮,而是骨。
唯骨特別者,方能成為我的缪斯。
時至今日,我的缪斯也只有明洛一個。
明洛因其經歷而足夠特別,他出生于泰國的豪門世家,是不受待見的私生子,母親死後,他十五歲就開始四處流浪賣藝,涉足上百國家,踏遍山川大地.....而我直覺,眼前名叫吞赦那林的男人,藏着更為特別的骨。
他一定,值得我畫。
“那.....你要等的那個人,等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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